浥浥行露相望
妙儀與蘇合女伴男裝,雇了一輛輕便馬車,離開大梁,到了雍州地界,在城郊一個小村莊稍作停留,先與留在玉山茶莊的親衛會合。 又算著六月之期已到,派人去哥舒旻被拘禁的莊子附近接應。 等了幾日,不見哥舒旻被放出來,反而等來了一隊軍士,前去接應的人大為意外,立時回轉通報。 妙儀斟酌權衡,自哥舒旻被趙衍軟禁,自己再未能與之互通消息。他不僅未參與刺殺趙溢的謀劃,恐怕連自己已經“殞命”一事都不知曉,就算被趙衍查問,也應該能全身而退。 于是不再猶豫,留了一人下來等消息,帶著蘇合與其他人繼續西行,往秦州去。 去年初春走的也是這條官道。 那時她整日在車廂內翻看一本《群芳備祖》,想著怎么讓大梁宮城里陪嫁的嬌花嫩草,在鄯州那等黃沙漫天的地方養活下來。 細說起來,自己貴為公主的時候,反倒比現在認命許多。眼里只有一個沒奈何的終點,全然無心沿途風景,可惜了一路韶光春色。 而今寂寂深冬,目之所及一片黃褐,群山拔地而起,漸漸地連枯枝荒樹都鮮見了,只有幾叢衰草,被渾圓落日的余暉浸染成一團火焰。 蒼茫天地間,除了萬仞峭壁之上的經年不化的白雪,只余赤紅與幽黑。 這肅殺詭異的景象,未經世事的人,是覺不出的美的。 妙儀看得出神,蘇合見天色晚了,怕她受風寒,抬手將車簾子闔上了:“若是去了南詔,天氣還暖和些,一年四季花紅柳綠,不比鄯州好……” 妙儀知道欠她一個解釋,遂道:“我從前也不喜歡鄯州,現下卻覺出它的好來……鄯州怕是我們最安全的去處?!?/br> 蘇合不解:“為什么是鄯州?” 妙儀道:“如今那人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只有鄯州和南詔……翁翁不知我尚在人間,世子從大梁平安回來之前,我們是不能去南詔的?!?/br> 蘇合遞了個路上置辦的狐裘手籠過來:“世子待你也真是言聽計從,他來與我商議的時候,才知道他已做下那許多安排,便是趙衍不護著你,世子也定會保你安然無恙的?!?/br> 妙儀聽出她的言外之音,只淡淡道:“都過去了……” “是都過去了,可世子不是只把你當meimei的……” 蘇合目光殷殷,妙儀知道,她是真心望自己有個好歸宿,可女人的歸宿也不必是男人:“我現在無名無姓,鋌而走險才換回自由,實該在天地間自在走一遭?!?/br> “誒,可總歸有走累的時候……” 妙儀見今日這話題不能輕易揭過,打趣道:“你若是累了,我便請世子替你在南詔物色個好人家,或者等哥舒將軍……” 蘇合臉一紅,捂住她的嘴:“卻又扯我做什么?” 兩人說笑一番,漸覺馬車愈行愈慢,掀開簾子一看,天已全黑了,秦州城頭的燈火,清晰可見,被晚風吹得搖搖曳曳,向著旅人招手。 一個親衛扣動車門:“娘子,秦州城門快要關了,今夜還入不入城?” 秦州算不上妙儀的福地,她略一思索道:“便在歇在城外的客舍吧,明日一早繼續趕路?!?/br> 城外的客舍,為了方便往來的商船,多依著汴河而建,照理說正月剛過,不是行船的旺季,大多數客舍卻已滿了,好不容易才找到個有空房的。 剛住下不久,小二送來酒菜,得了賞錢,見他們一行人出手大方,便也好心提醒:“客官們明日可是要乘船?” 為首的親衛答道:“不用乘船?!?/br> “不用乘船便好,省了麻煩了?!?/br> 妙儀聽他話里有話:“敢問店家,若是要乘船,又有什么麻煩?” “客官娘子有所不知,這些時日汴水設了好幾處河瘴,似是有勛貴人家的船沉了,許了重金,沿河打撈,這幾日都不得行船……這不是,客舍滿了,都是各地有些真本事的水鬼,來才此處碰運氣呢?!?/br> 蘇合聽得出奇,不禁問道:“卻是丟了什么金玉寶貨,使得這么大的氣力去找?” 小二直搖頭:“知不道,知不道……不過聽說尋的是口棺材,哎,大晚上的,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他說完,也不見有人接話,便將白巾子往肩上一掛,彎腰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妙儀一行人為了繞過秦州城,特意沿著汴河邊的小道走了一程,到了一處被官兵打扮的人攔了下來,要他們折返。 蘇合掀開簾子見河道正中,有一艘巨大烏嘴船,船上放下一排粗麻繩,下面接應的小船上,幾個赤著上身的男子似是剛從冰冷的河水中上來。 想必這就是昨日小二說的事了,只是未料到連沿河的道路也一并封上了,剛打算放下車簾,又聽河上一陣喧嘩,有人喚著:“找到了,找到了?!?/br> 妙儀好奇,也轉頭望去,幾乎同時,船頭走出來一位白衣公子,扶著船弦,探身望下去。 晨起薄霧尚未散盡,遠遠地看不真切,駕車的人調轉車頭,一個顛簸,車簾子脫了手,蘇合也懶得在去掀起來,閑閑道:“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是找著了?!?/br> 她說完轉頭去看,見妙儀已閉上眼,靠在車內的軟褥上,看不清面目。 只聽她道:“我竟是又困了?!?nbsp; 說完便不發一言,埋頭睡去。 鶴望陪著趙衍立在船頭,眼見著那千斤重的楠木棺槨被吊上船來,又恨又喜,勸道:“陛下已兩夜未合眼了,如今撈上來了,不如上岸歇息半日,速回大梁吧?!?/br> 他說著,要去扶趙衍,卻被抬手制止了。 “開棺?!?/br> 眾人聽了,跪下道:“使不得……棺釘釘上了,便沒有再開的道理?!?/br> 沉了水的棺槨戾氣重,莫說開棺,便是放在船上都嫌晦氣。 趙衍也不多言,接過鐵撬,往棺蓋下一頂,撬開一個縫來,又一使力,推開來。 眾人拜伏在地,半晌未聽得一點聲響,正納悶抬頭,忽聞一陣的爽朗笑聲,久久不絕。 趙衍手上拿著一頂絕美的鳳冠,上面綴著百粒顏色由粉漸朱的玉石,拼成一朵牡丹的形態,他高聲喚道:“來人,備馬,回大梁……” 鶴望立時去辦。 二人走后,船上大膽的人往那棺木里一看,只有滿滿金玉,確是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