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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越一直仔細地觀賞著,顯然沒有落下這幕,勸說道:“沒事的,你繼續吃?!?/br> 蘇安登時有些羞窘,艱難地咽下口中那團糕,卻臉頰發燙,再也捏不動筷子:“十八,膩了,我,我吃不下?!鳖櫾降溃骸澳俏姨婺愠??!碧K安道:“嗯?” 蘇安便眼睜睜看著,顧越的筷子從另團花截肚旁邊繞過,伸向了自己面前的這團剩下的印唇花糕。蘇安道:“誒,開玩笑的,我吃……”顧越笑道:“阿蘇,我舍不得委屈你?!闭Z罷,哪里還磨蹭,囫圇夾起,已然嚼入口中,如品珍饈。 蘇安的面頰的紅由此蔓延至耳根,明知是隱晦的罰,卻并不覺得難受和酸楚。 “十八,家里能住在長安,今后不必兩頭牽掛,我……實在得感謝你,至于崔郎中,你別誤會,他是無利不往,也和你一樣,想借我的名聲認識人罷了?!?/br> 顧越嚼著,停下了:“他生下來就是蔭封三代,我能和他一樣?”蘇安才緩過一口氣,暗自慶幸扳回局勢,笑接道:“我說錯話,我……好好為你排曲便是?!?/br> 一頓夜宵,直至子時。二人談完話,結完賬,才想起牡丹坊已倒,平康無地可宿,外頭又在宵禁,出不去了。于是,蘇安就邀請顧越,去醉仙樓懷柔了徹夜。 這之后,蘇安的心念便是要編出一支能在五品官員府中演奏的法曲,期間,他回過一次家宅,見叔伯們置備了新的田具,蘇成踉踉蹌蹌開始在衙門跟班,蘇芊和蘇茉學著新樣式的刺繡,而向氏還是絮叨不停,要請顧郎或者崔郎來吃飯。 唯獨多了個新鮮的人物,大家稱呼他范先生,蘇安問了才知,是顧越請來給教孩子們讀書寫字的河東學士。此人風度儒雅,博學古今,精通六藝,喜歡田園風光,雖樂器皆能說道,卻只奏琴瑟,不碰其他,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隱士。 蘇安和范先生交流過幾曲,發現此人對琵琶的理解不淺,竟還和他談論起輪指時所用的各類指甲。絲類樂器之中只有琵琶能用輪指,若說法曲是造詣取其精,那么,要用僅有的五件絲樂器為文宴造勢,非把琵琶的輪指彈出新的花樣來不可。 也是在這個時候,蘇安接到梨園使張行昀的令帖,靜修一年半的林蓁蓁和林葉即將重出北苑,惠妃有意,讓三人共同研修風靡一時的法曲——《婆羅門》 蘇安在十王府邸見識過這支曲子的厲害,也是因西涼原曲陣仗大,容易起噪,至尊李隆基巡洛陽之前特意說過這個問題,宮中才興起用清樂器演奏法曲之風。蘇安剛學的南音楚詞,正好是歸屬于清樂系,故而,此番才又受了惠妃的眷顧。 蘇安想的是,自己若能在梨園精修樂藝,把新的伎倆用于顧越的燒尾宴,定會是兩全其美之事,故而,一日之內,他就辦齊公文,果斷地答應了下來。 …… 梨園是永不會空寂的地方,即使梨花含苞仍未開,也有櫻花與桃花與之相伴。 是日,宜春北苑,梨園之東,一粒晶瑩的汗水從榭臺上如玉的面頰上滴落,穿過迷蒙的霧化于寧靜的湖面。湖水濃稠得像花蜜,連輕微的波瀾都沒有泛起。 練習時,林蓁蓁只憑腰間掛的一條絲帶,把身體懸在半空之中,那條柔軟的左手臂似蛇般扭曲,沿著琵琶彎曲的頸部,從左肩伸出,繞過發髻右邊的木簪,輕攏在琵琶面。渾身上下,他只有手指在彈挑,挑的聲音清脆響亮,飄蕩在空中。 他花費一年又半載的時光,練成了用左手反彈琵琶的絕技,先前,為確保不受外界打擾,他回絕太常寺所有的安排,又費盡思量拉扯了蘇安和賀連等幾位后輩替他獻曲,以保住今后能繼續一展芳華的位置,方才開始自己艱辛的修煉。 如今,梨園越發繁盛,樂官分為判官與使者。使者負責安排各曲的表演,管理園中的秩序;判官有時是似吉昭儀這樣剛受寵的妃嬪,有時是受賞識的臣子如晁衡,有時是剛封了王位的皇子,有時甚至是至尊圣人本人,誰也捉摸不透。 所以簡單而言,無論有沒有觀眾,梨園的歌舞都不允許間斷,今天廣陵曲,明日龜茲曲,只要太液湖的水位沒有淹沒那方石臺,路過的人便都可以聽見天籟。 相傳,宮中有本冊子掌握在梨園使張行昀的手中,專門記錄至尊圣人和各位王公行經梨園的時刻和路線,多有巧徑可尋,只不過,供奉們畢竟和嬪妃不同,既然走到這步,誰的背后都是萬家燈火,誰心中都有一部驚天動地的《破陣》,誰也沒必要讓誰的風光,不喜歡,不吭聲,喜歡,拿起樂器合奏便是。 說來,林蓁蓁的廣陵曲之所以和別家不同,緣起于十年前一場端午宴,宴間,宮中年幼的十八皇子李瑁見他彈《斗百草》能左右手不偏不倚地輪用,一時起了感傷,評說,自己曾在夢中與父圣一起聽過。誰也沒料到,淡漠于父子情的李隆基聽聞,特意駕臨梨園欽點此人,竟然也大有同感,不久之后,封李瑁為壽王。 從此,林蓁蓁在梨園諸多樂官中脫穎而出,成為惠妃和壽王身邊的寵伶之一,不僅在梨園爭得一席之地,更是王府與朝中之士交際場中的艷麗風景。 他曾在王府中用一句笑談殺死糾纏自己的官宦人家,也曾忍下梨園大使施在皮rou的淤痕,只為替平日里與他爭風吃醋的別家樂官擋箭,這些,只有林葉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