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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玉捏緊拳頭,老淚從眼角流淌而下,遲遲沒有回話。風再起時,劍光閃過,劍刃離脖子不到半寸……“薛公!”顧越一聲暴喝,顴骨繃得青紫。 “顯慶三年,平陽郡公于貴端城擊敗高麗軍,斬首三千余;四年,于黑山擊敗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拜左武衛將軍;龍朔元年,出天山征回紇,軍中傳唱‘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為此,高宗命長安樂工作《神功破陣樂》,紀念其千秋萬載之功業,可謂丹青留書,炳燁煌煌!” “薛公若為祖宗聲名與舊部而慮,該當何為?”顧越轉過身,讓王庭甫拿出滄州刺史的信件,“鄭將軍戰敗,寧死不降,是為氣節,而朝廷并非對戍邊將士不公,只要沒有逾越底線,萬事可商量,畢竟是契丹將至,還指著薛公能盡忠?!?/br> 后來的事,蘇安便已記不太清,他坐在鄭擒風頭顱邊,怔怔地看著顧越的手,道是宴會場地灑滿鮮血,薛世仁以死謝罪,薛敬護送薛玉撤回節度營候旨…… 三月,范陽道節度使謊報軍功之事敗露,御史中丞薛瑾畏罪自盡,接連,又嚇死五六位附議慶功的臣。長安,春雨一刻沒有停止,太液池的水位漲起三尺。 一日之內,李隆基在望仙臺接見四個人。先見裴耀卿,裴耀卿說,關中有大澇之兆,朝廷需準備運糧,李隆基覺得有道理。二見中書侍郎,擺出一盤琥珀棋。張九齡舉止文雅,手中落著玲瓏的綠子,口中道:“門下侍中之位,臣不敢論?!崩盥』溃骸罢f說無妨,連城告病,總得有人頂上?!睆埦琵g道:“微臣覺得,戶部侍郎裴耀卿,材優干濟,堪當此任?!崩盥』c點頭,毫不客氣地贏棋。 三見李林甫。李林甫披頭散發,素衣而來。李隆基笑了笑,把手中黃子丟進玉杯,問道:“哥奴這是作甚?”李林甫跪地叩首:“薛玉謊報軍功之事,臣……”李隆基道:“你沒有參與其中,何來罪過?!崩盍指Φ溃骸氨菹?,臣亦是御史臺出來的人,知道薛瑾要彈劾顧越,卻沒有阻止,這便是臣的罪過?!比缡?,李林甫硬搶罪過,搶得宮中人盡皆知,李隆基很感動,安撫他回去。 日暮時分,李隆基見蕭喬甫,說道:“薛玉實在令朕失望,而李祎在外許久,也該回朝領功,朕想調新人進駐幽州,平定契丹,卿看誰合適?”蕭喬甫道:“陛下,右羽林將軍兼隴右經略節度使張圳,長期戍邊,戎馬倥傯,堪當此任?!?/br> 李隆基道:“那么現在下制書,還會不會有風浪?”蕭喬甫道:“禮部宣政使團正在幽州,時機恰好?!崩盥』蛄克谎郏骸班?,另有件事,門下侍中之位,依卿看誰合適?”蕭喬甫道:“陛下,按照資歷,應是韓休,韓良士?!?/br> 當日,中書擬文,門下呈奏,李隆基提筆蘸朱砂,把空著的日期填上,當夜,三省通過,抄案存卷,李隆基在文書后面畫可,如是生效,那疊永不會被蟲蛀的絹黃紙連夜被送至尚書省,十余位辦事官員在上簽字,終成為一道制書。 韓休,任門下侍中;張圳,任范陽節度大使兼御史中丞、營州行軍總管,命出擊契丹;李祎,賜兵部尚書銜,歸京謝恩;吳,升兵部侍郎,年末考功后入職;薛玉等,坐罪免官;趙章等,因坐贓巨萬,杖于朝堂,流襄州; 遼東所有的虎旗撤下,幽州的城頭貼出一張麻黃的布告。拉著騾馬販賣木材和甲胄的行商,在旗亭里飲羊奶,唇邊沾兩道白白的胡子,訕牙閑嗑,那薛公一方諸侯,就這么走了,不復返了,往后的天,該改姓張。 撤旗的日日夜夜,各自奔忙,吳刺史收到張圳之令,整理軍情,準備迎接,郭弋暫時鎮守居庸關,訓練三地軍士,禮部其余人繼續去各郡縣宣政,安頓人心。 一天,天晴,館舍院子,一位小吏從東門出來,穿過兩排落光樹葉的楊樹,跑到西門前,喘著氣,對另位小吏道:“顧郎為何不見人?蘇公子來問三遍?!?/br> “顧郎說,正寫宣政使團復命的奏折,且先不見人?!薄俺穷^開了迎春,蘇公子親自去折的,數十條,編了個好大的花冠,不見就枯萎了,可惜?!薄拔铱丛蹅冞@樣跑,兩邊都得罪,還不如讓他們見一見?!薄翱刹皇敲??!?/br> 蘇安捧著花冠,細步走過香煙繚繞的廊下,雖已至陽春時節,風不再割人,但空氣仍然還是冷冽,混著屋內炭火的熱浪,追逐卷動,繪出可見的波紋。 卻還未進門,一團揉皺的黃紙飛出來,撞在檻邊:“走!”蘇安眉間微皺,彎腰拾起。小吏低下頭,半是啜泣道:“公子,顧郎這些日子一直如此,其實他,他的右手,已經寫不成字了?!碧K安道:“我知道,辛苦你們?!?/br> 一跨進屋內,見侍者跪在地上,滿地都是廢棄的黃紙,紙上落滿凌亂的字痕。 顧越披散墨發,跽坐在黑漆案前,纏紗布的右手顫巍巍地捏著一桿子細筆。蘇安心里不是滋味,迎面卻笑道:“十八,幽州雖沒有牡丹,野物卻是極熱鬧?!?/br> 顧越抬起臉,看到一頂精巧別致的遠游冠。冠口由帶葉的迎春枝條編成,山述中簇擁著艷麗嬌嫩的花朵,晃一晃,還滴出融雪而來的水珠,冠梁前點綴有蕾蓓草,一枝烏黑發亮的晚梅作簪,穿過兩個小孔,左右各攜深紅的花朵。 “宮里一到春天就流行這個,女官們編好,拿去贈給翰林院,扮王爺相,圣人也從不怪罪?!碧K安踩過紙去,把花冠戴在顧越的頭上,“我就學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