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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緣分?!碧K安道,“不過我心誠,得先習精幾首小曲,通曉習俗規矩,如此,去了才能不叫先生把我轟回來,參軍大人,應該不會介意罷?!?/br> 蘇安對絲樂有大通之觀,手腕和手指也十分靈活,彈撥法自能領會,涉及運弓,跳弓,拋弓等拉法,也只消樂師點撥幾下,技藝飛進,一天一個樣子。 習《一緣》,溯其血源,相傳女子乘青牛車從潢河來,男子騎白馬來從土河來,在兩河的交匯處相遇,兩人相戀,結為夫妻,是草原八部公認的始祖。 習《瑟瑟儀》,知其游牧四方,四到八月讓畜群自逐水草,九月趕回冬牧場,每年亦舉行射柳祈雨的儀式,男子豪壯,馬上張弓搭箭,百步能中柳條。 習《復誕》,體味人間至親之情,說的是再生禮,以十二生肖為一輪回,在本命之年,子女應該系紅腰帶,三過歧木,以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 如此,薛敬的目光漸漸變得柔軟,亦是一天一個樣子。那天,蘇安正收弓,雪停了,夕照白雪。薛敬終于開口道:“蘇公子,范陽港時,末將失禮?!?/br> “薛公重情,你們所見幾處,漁陽郡靜塞軍將、白陽度鎮守、居庸關率,都是當年和他在一片草原里躲過箭的兄弟。薛公他擔心自己一走,屬下無處安置?!?/br> 蘇安收起弓,淺笑道:“你不是要把我賣了換馬么,這回是幾匹?”薛敬道:“顧校書在節度營大獄,你想見他,若保證不談政事,我會讓法曹參軍通融?!碧K安手中,弓弦一顫。 第41章 折沖 大獄的鐵門打開時,牢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幾個亡靈似的仆從在潑水洗血地。 蘇安低頭裹緊獄卒服,手里提了個盛炭的籃子,由法曹參軍領著進去。他不知規矩,但憑薛敬的吩咐,沒敢給法曹塞錢,只在打量過后,慶幸其人還算厚道。 外頭破棚下是由刑部發配而來的流刑犯,十人一間,屎尿都在一處;往里是當地的徒刑犯,許是因罪輕一等,又有親眷打點,住得寬敞,六人一間;住的最好的分為兩種,一種是判笞刑和杖刑的犯人,外頭有保釋,二種,便是死刑犯。 蘇安辨不清jian邪,只覺走過的時候,脊背上落下一道道摳心挖肺的陰森目光。 走道盡頭赫然是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門口貼著密密麻麻的告示。法曹抖了抖腰間的蹀躞,取出鑰匙:“禮部顧越,觸律三《職制》,律六《擅興》,令一《官品》,令二《三師三公臺省職員》,在京以外,呈送刑部,已二次覆奏?!?/br> 門嚯地打開,蘇安一怔:“十八……” 顧越穿著白布衣,面容干凈無瑕,就筆直筆直地堵在門口,搶過蘇安手中的籃子,輕聲道:“幾日了?”蘇安醒了醒,知獄中不能說話,便是匆匆忙忙探視。 房中整潔溫暖,榻上鋪柔軟的羊皮毯,桌案一絲灰塵都不染,甚至連用飯的餐具都是難得一見的銀制的,然而,這樣一間房,偏偏不開一扇窗,似永無天日。 蘇安道:“已快到中旬,誒,為何滅了炭……”說完,他才看到顧越右手背上的傷痕不僅沒有愈合的跡象,反而發炎膿腫,外圈已成紫紅,內里還滲著水。 顧越也是才看見,把手收在背后。蘇安咬咬牙,朝外面喊道:“還沒定罪,受了傷,怎么不醫治?!”法曹應道:“囚在外,已二次覆奏,唯有五品以上才能享酒食,聽親故辭訣,七品以上才能免枷鎖,薛公如此對待,已經是寬厚之至?!?/br> 房中炭暖,傷口易感染。 “阿蘇,這是《新六典》的律令,他們沒辦錯?!鳖櫾酱驍酄巿?,對法曹行過禮,回身捏了一下蘇安的手,語氣平靜,“你就先忍一忍,不會有事?!?/br> 蘇安道:“我忍?”顧越嘆口氣,把籃子還給他:“我忍,我忍?!碧K安沉默一陣子,撇過臉道:“所以你那狀元銜便是這般換來的?你且還我探花宴!” 顧越遲遲沒有回話,那邊法曹已在催人,蘇安紅著眼說了句抱歉,轉身便走。 初識《新六典》,因是他在太樂署的《太和》之樂中誤了個宮音,二識《新六典》,因是他無意聽人說到其中的注釋,想要借其瑤光運送茶葉,開起牡丹坊。 他又如何能料到,三識大典,竟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 月中旬,天已經放晴,風在冬日陽光下奔涌,變得干燥而狂野。 蘇安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又笑自己如同守株的兔子,半點反抗的氣力都沒有,直到十六那日,城郭之外終于傳響威嚴的短號——禮部宣政使團陸路輾轉七州,終至州城。 子城中軍號頻傳,無數雙烏皮戰靴踏在石地,震得箭樓發顫。蘇安走出館舍,用手遮擋刺目的日光,指縫之間,看見內外兩層的城墻上跑滿了玄鐵甲士。 一位圓領青袍的官員喘著氣跑來,喊話道:“蘇公子,吳刺史令你一并去城門迎接?!碧K安確認過他的身份,這才能夠體面地回出話來:“久等了,前面帶路?!?/br> 過第一孔門洞,蘇安匆匆瞥過,認出一位肩甲紋豹的將軍和一位紅袍大員,正是幽州守將薛世仁和節度長史趙章。二人爭吵激烈,口中不斷提折沖府幾字。 過第二孔門洞,兩列青袍官吏的盡頭,立著刺史吳詵的高瘦背影。那件寬大的紫袍在風中飛卷,似一面旗。蘇安越走越急,腳下一羈絆,突然又見左右側布滿了弩手,那閃爍的寒芒,逼得他微微發汗,手指再度掐緊琵琶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