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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春風度劍在線閱讀 - 第56節

第56節

    聞衡心中重重一沉,情知不妙,將他衣襟掩好,轉過身來,一手扶肩,一手抵住后心,透過背上大xue將溫純內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約莫過了半刻,薛青瀾身體才逐漸回溫,低低地“唔”了一聲,蘇醒過來。

    聞衡右手搭在他腕上,只覺脈搏虛弱,雖比剛才強點,但仍是枯敗之象,顯然傷勢極重,并非靠輸送真氣便能自行療愈。他心底焦躁憂急,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只能從背后將薛青瀾緊緊擁在懷中,以自身體溫為他取暖,輕聲問道:“覺得哪里難受?胸口疼不疼?”

    薛青瀾眼睫顫動,勉力睜開雙眼,凝眸注視他片刻,用極微弱的聲音道:“沒有……”

    “你啊,”聞衡知道他是怕自己憂心,不肯據實以告,心疼愈甚,恨不得以身相代,好叫他少受些苦楚,“你放心,我們這就下山去找大夫,不論用什么法子,一定能治好你的傷?!?/br>
    薛青瀾“嗯”地應答了一聲,又喘息片刻,才勉強攢足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問道:“衡哥,我自作主張將你迷暈帶走……還關在山莊里……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氣?”

    聞衡原想答“不是”,但見他目光殷殷,恐怕一味順著他答話,反而叫他心中不安,于是道:“我氣的不是你自作主張,而是氣你不顧惜自己,既然都綁了我,為什么不叫我幫你對付褚松正?我們兩人聯手,總好過你單打獨斗——”

    他說到一半驀地反應過來,一看薛青瀾,果然見他眼底盈滿笑意:“羞不羞……當初我也是這么勸你,你怎么不聽?”

    聞衡嘆了口氣,拿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都什么時候了,還惦記著這些事……”忽聽他輕輕問道:“衡哥,你方才在臺上說的那幾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二人之間只差一層窗戶紙,那夜在越影山時險些就戳破了,哪知被那幾個倒霉催的殺手打斷,竟再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今夜當著天下眾多英雄豪杰的面,薛青瀾舍命為他洗刷污名,那份心意縱然沒有說出口,聞衡也絕不可能會錯意——他已來遲了一步,無論如何不能再晚第二回 了。

    “如果‘青瀾劍法’都算隱晦,那你聽到‘心愛之人’,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聞衡將他托起些許,低頭與他額頭相抵,喃喃地在他耳邊道,“我心愛之人當然是你……只有你啊?!?/br>
    薛青瀾幾乎融化在他懷抱的暖意之中,只覺心神激蕩,一股血氣沖上喉頭,眼前陣陣發黑,胸口更是痛得像被一把鐵錘翻來覆去地砸;可這痛苦之中又夾雜著極度的欣悅,仿佛是寒夜里的一團烈火,哪怕會被灼傷,也緊握著不肯放手。

    “衡哥……”

    他半閉著眼平復了好一陣,咽下了喉嚨里的一口血,才在聞衡額間蹭了一下,低聲問:“該不會是我要死了,你故意哄我的罷?”

    聞衡立刻抬手在他背上佯抽了一記,卻舍不得用一點力,斥道:“不許胡說?!?/br>
    薛青瀾輕輕地笑了起來,想伸手去摸他的臉,可惜實在虛弱,只抬了一半就無力地墜下去。聞衡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頰邊,柔聲道:“沒有哄你,是我心中早就這么認定了,所以自然而然便脫口而出?!?/br>
    薛青瀾指尖觸到他溫熱的肌膚,心中盈滿柔情,眼中卻一時流下淚來,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待我好……卻沒想到妄念也有成真的一天,有你這句話,我便死而無憾了?!?/br>
    聞衡見他聲氣衰微,似乎又要昏睡過去,心內大慟,忍著淚意低聲道:“傻子,胡說什么,不過受了一點內傷,很快就能治好?!?/br>
    薛青瀾昏昏沉沉的,自覺視線模糊,氣力難支,卻仍附和著他道:“正是……待我好了,還要再多活百年,同你長相廝守……一輩……”話沒說完,他身體忽然一軟,墜入聞衡臂彎之中,再度暈了過去。

    聞衡忙探他脈搏鼻息,幸好還有生機,又抵住他背心要xue輸送內力,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薛青瀾呼吸才漸漸恢復,臉上稍現血色。林中蕭蕭風過,吹得聞衡一個激靈,他攬著人事不省的薛青瀾,心中似被人澆了一瓢冷水,滿是茫然空落,暗忖道:“難道我命中注定要孤老終生,不然何以剛嘗到兩情相悅的滋味,便要面臨生離死別之苦?”

    仿佛是七年前的雪夜再度降臨,哪怕他如今武功高強,劍術絕頂,可在生死無常與弄人造化面前,卻仍舊如同一個稚弱少年般無能無力。

    聞衡深深俯下身去,在薛青瀾眉心印了一吻,就這樣黯然消沉了片刻,又抬頭打起了精神,心道:“我自小看過的內功心法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凡療傷之法都是大同小異,無非是借他人內力打通自身經脈,青瀾這傷比別人多了一道寒氣,只要先壓制住他體內寒氣,再輔以《凌霄真經》中的療傷法門,以內力引導他自身真氣循環運轉,內傷便可自愈,到時候再慢慢尋訪名醫替他醫治寒邪不遲。車到山前必有路,病人還躺在這兒,我萬萬不可先自亂了陣腳?!?/br>
    他主意已定,當下便抱起薛青瀾,繼續向山下行去,趕了一個時辰多的路,待天色漸明,來到蘅蕪山下一處市鎮中。聞衡在鎮東尋到一家客棧,要了一間房住下,又額外給店伙計一錢碎銀,叫他請當地郎中來為薛青瀾看診。

    那郎中只上手一搭脈,便連連搖頭道“治不了”,聞衡早有心理準備,聞言并不氣餒,問道:“先生可知道哪家藥堂有好人參?”那郎中一聽即知他的意思,擺手勸道:“公子,別說這小鎮里沒幾味好藥,你就是有本事尋了千年老參來,也是徒勞,還是少花些冤枉錢,及早準備身后事吧?!?/br>
    聞衡不愿再聽他說這些喪氣話,也不爭辯,只道:“我自理會得,有勞先生,這邊請?!彼妥吡死芍?,自己到鎮上藥鋪抓了些黃芪、當歸之類的溫補藥材,沒有人參,便以參片替代?;氐娇偷旰?,他將藥材交給伙計拿去燉雞湯,又給薛青瀾含服了參片,果然到中午時有了起色,薛青瀾慢慢醒轉,悠悠叫了一聲“衡哥”。

    聞衡側坐在床沿上,將他扶起來靠在懷中,關切道:“醒了?覺得身上如何,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薛青瀾搖頭道:“沒別的,只是口苦得很……給我杯水?!?/br>
    聞衡一手取過茶杯來喂他,薛青瀾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再開口時,聲音聽著倒比先前有力氣一些:“這是哪里?怎么天都亮了?!?/br>
    聞衡道:“是蘅蕪山腳下的一座鎮子,咱們暫且落腳,等明天就往別處去?!?/br>
    薛青瀾抬手撫過他泛青的眼底,因中氣不足,尾音直往下掉,聽起來格外軟和:“不忙著走,衡哥,你奔波了一整晚,又損傷了不少內力,先躺下歇歇好不好?”

    聞衡握住他的手,低頭在蒼白的指尖上親了親,道:“我不累?!?/br>
    薛青瀾一笑,偎進他頸窩中,低低地道:“我知道你一心想找大夫治好我的傷,但是我殺了薛慈,江湖上不會再有哪個名醫肯替我瞧病,所以你不要著急了,生死有命,強求也求不來?!?/br>
    “沒關系,不強求?!甭労庥H了親他額頭,溫聲答道,“不用他們,我自己也能治好你,你信不信我?”

    薛青瀾閉著眼點頭道:“自然……你說的哪一句話我沒有信過?”

    “那就放寬心,只管養傷,別的都交給我?!甭労鈱⑺W邊亂發一一理順,輕聲道,“昨夜你親口說過會好起來,同我廝守一生,你也要說話算話?!?/br>
    第96章 推測

    “還有一件事?!毖η酁懰技白约呵耙剐纳窦な幹抡f出的話,頗有些難以面對,所以并不應聞衡的話,故意拿別的話題岔開,“是褚家劍派和垂星宗之間的約定——”

    聞衡卻止住他,道:“先別想這些,免得勞心傷神,等你養好了身體再說?!?/br>
    薛青瀾是圣手傳人,醫術了得,哪里會不清楚眼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只怕現在不說,往后就再沒機會說了。但他不愿再說這些徒令聞衡傷心的實話,強打起精神道:“不要緊,我睡了好久,想跟你說說話?!?/br>
    聞衡嘆了口氣,抬腿上床,自己倚著床頭當rou墊,又把薛青瀾往上抱了抱,好讓他躺得更舒服些。薛青瀾倚在他胸前,慢慢地道:“我將你捉去風蘋山莊后,故意騙李直到地牢看你,叫手下扮成他的樣子回到褚家,多虧了他,這些日子打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br>
    “不久前褚松正送了一封信給方無咎,提出若垂星宗肯出手幫忙捉住你,他便將西極湖地宮和古劍背后的秘密告訴方無咎。這個秘密說來其實也很簡單,我們早就知道的,這世上與奉月劍相同的劍還有兩把,一把是純鈞派的純鈞劍,一把是上回我們在宮中看到的古劍,一把劍對應著一座地宮,地宮內有許多武功秘笈,上頭的文字與劍銘同出一源?!?/br>
    薛青瀾精神很差,說不了幾句話聲氣便漸漸弱下去,他靠在聞衡肩上歇了一會兒,偏頭咳了兩聲,喘了口氣,又繼續道“衡哥,越影山有地宮,西極湖有地宮,那你覺得褚家劍派為什么會知道地宮的事情?”

    聞衡心念電轉,立刻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司幽山可能也藏著一個地宮?”

    “不錯,”薛青瀾道,“宮中那把名為‘玄淵’的古劍,正是由褚家劍派主動進獻給皇帝,時間恰好是在七年之前?!?/br>
    七年對聞衡來說是個非常敏感的日期,因此薛青瀾一提,他腦海里某根神經立刻跟著顫了一下:“這件事與我家的案子有關系?”

    “憑‘李直’的身份,能探到的消息實在有限,我不敢斷言?!毖η酁懙?,“但是衡哥,你還記得那晚在宮中,那個內衛說你父王是在擁粹齋被人用‘玄淵劍’殺害——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情?這其中必然還有我們不知道的聯系?!?/br>
    聞衡摟著他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薛青瀾感覺到了痛意,卻沒有說破,若無其事地繼續道:“除了這些,還有個意外收獲。四年前純鈞派玉階長老繼任典禮上,他們的鎮派之寶——就是那把假劍——其實最后是被褚家的人盜走了?!?/br>
    “褚家劍派?”聞衡倏然一怔,“可那晚在后山禁地同我交手的人,使的分明是垂星宗的武功路數,而且第二天在藏劍閣里還發現了我被他打碎的劍鞘?!?/br>
    先前他們從顧垂芳那里知道真劍早已失竊,就沒再費心想過假劍的事情,此時忽然翻出了舊事真相,兩個人仿佛是拿著一團亂麻,分明找到了一根線頭,卻不知該從何解起。薛青瀾猜測道:“會不會是兩撥人馬同時出手,結果被一方搶了先?”

    聞衡沉吟片刻,忽然問道:“垂星宗中,知道地宮一事的都有誰?”

    薛青瀾:“事涉機密,除了宗主和親信護法,其余人一概不知?!?/br>
    “這就怪了,”聞衡道,“褚家劍派那時候已經投靠了朝廷,真純鈞劍早在宮中,他們何必要大費周折地去偷一把假劍?越影山地宮除了朝廷、褚家、顧前輩外,連本派掌門都尚且不知曉,垂星宗的人又從何得知?”

    “也許是從哪聽說了純鈞派有一把古劍,因此推想它和奉月劍一樣,是另一處地宮的鑰匙?!毖η酁懺掍h一轉,“不過你也不要把事情想得都太巧合,就我所知,宗主以前從沒打過純鈞劍的主意,更不曾令親信護法特別注意這種事,或許那個人只是單純地想盜走鎮派之寶,打純鈞派的臉呢?”

    聞衡沉吟道:“有道理。不過要是這樣說起來,那個人既然不是垂星宗上層人物,就排除了他是自外面侵入的可能;當日受邀前來的賓客又都是名門正道,或是各峰長老的知交朋友,也就是說在這些‘正派人物’里,有一個人隱瞞了自己的出身和武功傳承。而且那一晚他是從玉泉峰后山抄小路進入臨秋峰禁地,說明他對越影山、尤其是玉泉峰的地形很熟悉;考慮到各峰之間間隔的距離,那一夜他很有可能就住在玉泉峰上,是秦陵長老的客人——青瀾,薛慈曾向你透露過他的出身門派嗎?”

    薛青瀾心臟猛地亂跳了兩下,心神驟亂,立刻扯動內傷,躬身劇咳起來。聞衡忙扶他坐起來順氣,撫著他的背嘆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廚下有燉好的雞湯,我去端一碗上來,喝了再睡一會兒,好不好?”

    薛青瀾眼前陣陣發黑,耳邊雜音紛亂,不大聽得清他說什么,只好胡亂點了點頭。聞衡便從床上起身,小心地扶他躺好休息,仔細掖好了被角,才轉身出門去。不多時他從樓下端回一盅熱騰騰的黃芪雞湯,哄著薛青瀾勉強喝了小半碗。然而薛青瀾連喘氣都牽扯著胸口疼痛,喝不了幾口就推著他手腕道:“夠了,衡哥,你也還沒吃飯休息,別盡顧著我了?!?/br>
    聞衡將湯碗放好,回過身來道:“我不顧你還能去顧誰?等你養好了病,想怎么管我都行,眼下先緊著你自己的傷勢,少cao心多休養,好么?”

    薛青瀾心道:“若有以后,當然是再好不過,可若沒有,我能同你說話的機會,或許只有這三五日了?!彼灾獋仉y愈,然而一片癡心竟得回應,遺憾之外,又覺慶幸,于是微微含笑答了一聲“好”,又道:“你被我急匆匆地從湛川城帶出來,身上想必沒帶夠銀錢,我懷中還有幾張銀票,你拿去救急?!?/br>
    “知道了?!甭労馓盅谧∷难劬?,輕聲道,“別說話了,你睡一會兒,我在這兒陪著你?!?/br>
    薛青瀾精神倦怠,此時實在撐到了極限,便依言閉眼,握著聞衡的手沉沉睡去。

    聞衡見他睡下,雖夢中也因傷痛而微蹙著眉頭,但今日氣色卻比昨夜好了一些,總算松了半口氣,有余裕分心去仔細推敲薛青瀾透給他的幾個消息。

    先前他只把心思放在純鈞劍和越影山地宮上,最多是想到純鈞劍與昆侖步虛宮有些關聯,卻從沒將純鈞劍、奉月劍和玄淵劍聯系起來考慮。聞衡總覺得自己腦海中有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無來由地令他有種心驚rou跳的預感,方才他只不過提了一嘴薛慈,就把薛青瀾嚇得那樣,因此沒來得及往深處想,眼下再仔細一琢磨,那許多紛亂的線頭卻奇異地首尾相連,漸漸勾勒出一道往事的輪廓來。

    純鈞、奉月、玄淵形制大體相當,銘文又與步虛宮烏金令牌上的字跡一致,那么這三把劍的來歷、用途,出身于步虛宮的馮抱一很有可能早就知曉,而他在叛逃步虛宮后投效了內衛,把這個秘密帶入了皇宮。假設三十年前聶竺盜劍就是出自朝廷授意,馮抱一的目標是收集這三把寶劍的話,從擁粹齋的收藏來看,這件事的進展似乎并不順利,在取得純鈞劍二十年之后,朝廷才終于得到了褚家獻上的玄淵劍,至于奉月劍更是一直留在垂星宗,至今仍未得手。

    但叫人不解的是,七年前褚家已通過獻劍投靠了朝廷,那么明知道純鈞劍就在宮中,為什么在三年后還要費力不討好地再來偷一次假劍?

    聞衡只端坐不動,心跳卻無緣無故越跳越快。他像個一層層解開石皮的工匠,一邊直冒冷汗,一邊知道自己終于觸到了最令他恐懼的內核。

    如果這一切都是馮抱一在背后坐莊,褚家盜劍也是出自他的授意,那他之所以做出這個判斷,很可能是懷疑已經到手的純鈞劍是假貨,才要拿純鈞派一直宣稱沒有丟的鎮派之寶來驗證真偽——可純鈞劍已經被聶竺盜走二十幾年,馮抱一為什么以前沒有發現,偏偏二十年后才驀然察覺?是誰提醒了他?

    不消聞衡細想,答案已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七年前,馮抱一的手中或許已經有一把“玄淵劍”了。

    由于純鈞劍是真的,所以他深信不疑,“玄淵劍”當然也是真的??墒堑鹊今壹覄ε赡贸隽苏嬲男Y劍,馮抱一才意識到,他一直以來都被一個人騙了。

    這個日期很可能并不是巧合。

    七年前,真假雙劍的事情敗露,最先被追究的一定是編造謊言的人;同樣是在七年前,他的父親、當今皇帝的胞弟、慶王聞克楨,因為“欺君罔上”而被馮抱一用玄淵劍誅殺于擁粹齋。

    或許當年其實有幾個人分別去尋找這三把寶劍,所以找來的劍中,純鈞是真的,玄淵是假的;又或者……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因果輪回,報應不爽,當年聶竺虧欠純鈞派的,要由他唯一的骨血親手補回。

    第97章 夢魂

    聞衡是個非常聰慧的人物,從小到大沒有人能夠否認這一點。他長于推斷分析,要是當年慶王府不曾生變,說不定如今早已入朝,正在大理寺混得風生水起。

    可是他一生之中從未像現在這樣,懷疑自己是太累了腦袋出了問題,或是一時突發了失心瘋。

    聞克楨怎么可能會是聶竺?

    時間過去太久,許多年少時的記憶都已模糊,可聞衡一直清楚地記得聞克楨是個寬和慈愛的父親,他的母親、親朋故舊、乃至家中的侍衛仆從,都對他尊敬有加,夸他磊落正直,“亦狂亦俠亦溫文”。更何況他是先帝親子、今上胞弟,這樣一位天潢貴胄,除了當今皇帝沒人支使得動他,他怎么可能甘愿隱姓埋名,處心積慮地混進武林門派,只為了去偷一把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古劍?

    可如果不是他,“欺君罔上”的罪名又是從何而來?他的死為什么會與馮抱一和玄淵劍扯上關系?

    聞衡怔怔地出了許久的神,越想越覺得心涼,直到薛青瀾搭在他腕上的手滑落下去,聞衡才驀然回神,驚覺原來不是他“如墜冰窟”,而是薛青瀾周身冰涼,面色蒼白如雪,人已失去了知覺。

    聞衡忙將薛青瀾抱起來,單掌抵著他背后送入一股精純真氣。待得他身體漸漸回溫,聞衡高懸在喉嚨口的心方落回肚子里,暗自悔道:“青瀾的傷勢正在緊要關頭,我卻在這時候分心,險些耽誤了他。日后有的是時間慢慢查清真相,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治好他的傷,切不可再想東想西?!?/br>
    聞衡既是內疚于一時不察,也是要藉此讓自己專心一事,不再因那些猜測而混亂動搖。他將薛青瀾扶回床榻上,下樓朝客店伙計要了熱水,隨便用了些飯菜充饑。飯畢回房,他先擰了手巾替薛青瀾擦去身上血污,自己隨后洗漱一番,在床榻另一側躺下,拉過被子將二人蓋住。

    薛青瀾身上還是隱隱發寒,聞衡怕牽扯到他胸口的傷,不敢摟得太緊,于是側身扣著他一只手,以備半夜寒氣發作好及時察知。他連日奔波,勞心勞力,此刻疲倦如潮水涌上,很快便就著這個姿勢沉沉睡去。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聞衡白天被褚家劍派的事鬧騰得心煩意亂,雖再三告誡自己不要亂想,睡著了果然還是做噩夢,一時夢到是雙親慘死在自己面前,一時又恍然身在逃亡路上,隆冬大雪,冰寒徹骨,范揚負傷跪在他面前,而遠處卻隱約透著沖天火光……他胸口傳來一陣撕扯般的痛楚,猛一激靈從夢中驚醒,下意識握緊了手掌,但覺觸手冰冷,是薛青瀾的寒氣又壓不住了。

    他體內痼疾一到深夜就發作得厲害,聞衡索性不再起身,只扳著薛青瀾的肩讓他翻身朝向自己,伸手將人一摟,掌心自然落在背心處。他一邊輸真氣一邊暗自盤算:這小鎮中缺醫少藥,客棧每日人來人往,內傷又最忌外人攪擾,明日還是應當找個清靜地方,做好長時間住下來的準備。

    正考慮著,懷中人忽然掙動幾下,聞衡還以為是自己弄疼了他,稍稍松開懷抱,卻不想薛青瀾反而像個畏寒的小動物一樣往他懷抱深處鉆,許是睡懵了,忽然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師兄”。

    看樣子這是夢到了四年前越影山上的往事,聞衡不由得心頭一軟,摟著他溫聲應道:“嗯,我在?!?/br>
    薛青瀾抓著他衣袖,像是要把自己縮成一小團揣進他衣襟里,喃喃道:“冷……”

    “不怕,”聞衡摸了摸他散在背后的柔軟長發,耐心地哄道,“師兄抱著你,一會兒就不冷了,睡罷?!?/br>
    薛青瀾從小到大都是那么好哄,聞衡側身摟著他,揉貓一樣慢慢順著他的后背,順了幾十下,他就舒展開四肢,再度沉入深眠之中。

    然而許是前日里說話太多耗損了精神,再加上體內寒氣發作次數變多,次日薛青瀾傷勢未見好轉,反而有加重之勢,天明時竟發起熱來。聞衡一早叫店伙計雇了輛車,載他們到幾十里外的武寧城去,剛行出小鎮沒多久,外面天色轉陰,遠方悶雷隱隱,片刻后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薛青瀾燒得渾身骨頭疼,胸口窒悶難言,四肢連動一下的力氣也沒有,昏昏沉沉地被聞衡抱在懷里,只覺得自己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像在雪地里凍挺了又被扔進烈火中炙烤,他這些年被體內寒氣鍛煉得忍耐力極強,卻也捱不住這種折磨,恨不得即刻掙脫這副沉重軀殼,免得繼續受病痛煎熬;然而心中又仿佛有根線始終牽著他的靈魂,叫他猶有不舍,不忍即刻便脫身而去。

    聞衡見他不斷地動來動去,連暈都暈不安生,嘴唇是白的,臉頰卻燒出飛紅的血色,那皺眉苦忍的模樣仿佛是直接在他心上扎了一刀,叫他痛徹寒徹,卻只能束手在旁眼睜睜地看著,連替他分擔一點病痛也不能夠。

    他本想干脆點了薛青瀾的睡xue,使他免受這一時之苦,又怕事有萬一,影響他及時發現問題,只能不斷地耗費內力替薛青瀾壓制上泛的寒氣。就這樣憂心如焚地過了不知多久,薛青瀾好像略微清醒了一些,雙目似睜非睜,在聞衡懷里仰頭看著他,目光因高熱而顯得朦朦朧朧的。聞衡還當他是哪里不舒服,以手背貼了貼他滾熱的額頭,輕聲問:“怎么了?”

    馬車搖搖晃晃,薛青瀾耳邊都是風雨聲,乍一聽仿佛身處曠野之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勉強發出一點微弱的聲音:“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他聲音甚小,聞衡得稍稍躬身低頭才能聽清楚,答道:“是去武寧城。乖,等咱們安頓下來,就開始為你治傷?!?/br>
    他本以為薛青瀾此刻神智清醒,孰料話音未落,薛青瀾不知從何處生出的一股力氣,竟一把抓住了他的領口,驚慌道:“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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