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第79章 孤墳 要說這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一點。 聞衡疑惑地問廖長星:“我記得先人遺骨蓮位都供奉在主峰存生堂內,何以前代掌門卻獨葬在臨秋峰?” 廖長星看起來是個端肅莊重的性格,但有個特殊的長處:熟知本門各種軼事典故,對純鈞派上下二百年的歷史了如指掌,要不是玉泉峰離不開他,師門上下都已默認他是未來的繼任者,礪金堂早把他搶過去做堂主了。 所以還真叫聞衡問著了,廖長星回想片刻,答道:“太師父靈位確實供奉在存生堂,北松林這個墳冢乃是衣冠冢,依太師父臨終遺囑,里面埋的是兩截指骨和他老人家的一些舊物?!?/br> 聞衡飛快一瞥顧垂芳的臉色,心中泛起某種“果然如此”的滋味,替他問道:“為什么是兩截指骨?” 廖長星道:“這我也不大清楚,太師父右手只有四指,其中一段應當是太師父的,卻不知另外一截屬于誰?!?/br> 他們兩人說話,韓南甫和其他長老也支著耳朵一起聽,可見人無論年紀大小,于這些傳聞逸事都是一般的好奇。 聞衡心中猜測已驗中八九分,輕聲喚道:“太師叔?” 顧垂芳垂首站著,白發蕭蕭,如同一株蒼老的枯樹,從地宮出來時尚且挺直的脊背似乎就在這短短幾句話中微微佝僂下去。錯失的舊日時光仿佛海潮一樣呼嘯而來,頃刻沖垮了三十年囚居生涯堆砌起來的冷漠自持。 令他枯等半生的原宥,原來早已等在門外,只要他肯拋下偏執,掙脫畫地而成的牢籠,哪怕踏出一步,今日結局或許都會不同。 可是他太懦弱了。 顧垂芳提了提衣袖,露出一只蒼白枯瘦的右手——他一句話也不必說,掌緣處猙獰的斷口就是最好的明證。 饒是韓南甫等人都是鄭廉座下弟子,見過他的斷指,也聽說過“兩截指骨”的故事,可如今親眼見到另一段指骨的來處,還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師叔,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顧垂芳平靜多年的心緒已然亂成了一團水草,他無暇分出哪怕一丁點注意力給這些鄭廉的徒弟們,只徑自將茫然昏亂的視線投向北面,語氣里甚至帶著自己也未覺察的懇求和痛悔,喃喃道:“帶我去……去見見他?!?/br> 韓南甫原先準備了一肚子腹稿,打算軟硬兼施勸服聞衡,讓他重新投回純鈞門下,哪料得到聞衡竟不聲不響地給他們請了個祖宗回來。被顧垂芳這么一打岔,韓南甫如何還顧得上聞衡,忙不迭應承道:“師叔請隨我來?!?/br> 時值炎夏,山上本來就涼爽,松林中清蔭遍地,又是鄭廉墳冢所在,竟比別處更添一分凄清幽涼。一行人向松林深處走了幾十步,便見右手兩株松柏中間立著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墳土表面經過幾十年風雨澆洗,已生了一層薄薄的青草。 墳前立著一塊簡薄的木碑,上頭字跡早已叫風吹雨打得模糊。顧垂芳雙腿像是被釘在地面,再難挪動一步,直挺挺地朝著墳頭跪了下去。 他顫抖著伸手抹去碑上浮土,仔細辨認脫落墨痕,勉強認清那一行字,寫的是“程門逆徒鄭廉之墓”。 鄭廉是純鈞一派之長,沒有哪個小輩敢給他立這種碑文,韓南甫顯然是怕顧垂芳多想,忙低聲解釋道:“這是師父他老人家自己……” 顧垂芳打斷道:“我知道?!?/br> 他知道鄭廉落筆寫下這句碑文時,就如同從前每一次他闖了禍去求師兄庇佑,鄭廉嘴上雖然數落他,在師父師叔面前卻永遠一力擔責,率先將錯處攬在自己身上。明明他是被傷心的、被辜負的那一個,而顧垂芳才是罔顧同門情誼、令門派陷入險境的不肖孽徒。 他的師兄是位坦蕩磊落、直道而行的君子,生前為純鈞派嘔心瀝血,死后卻將自己的遺骨分為兩部分,一部分鎮守著越影山,剩下的一點私心,則給了他這一生之中唯一的敗筆。 斯人已逝,余澤猶在,英靈未遠,仍然靜默無言地庇護他那不省心的小師弟。 顧垂芳深深地埋下頭去,叩首至地,喉嚨里溢出了悲慟至極的泣音,像一片干枯的落葉,顫抖得幾乎要蜷縮起來,三十年來在他腦海里設想過千萬遍重逢的畫面,全化作墳前一聲帶血的嗚咽。 “師兄啊……” 長風過處,松濤如嘯。 眾人陪著顧垂芳在墳前跪了一刻,最終還是韓南甫親自上前勸他節哀保重,又商議著要為顧垂芳收拾住處,恢復身份,重開臨秋峰迎接新長老。只是顧垂芳全無離開這里的意思,更不要說住到別處去,淡淡對韓南甫道:“我已老邁衰朽,不堪當此重任,掌門有心了?!?/br> 如今朝廷虎視在側,長老之一秦陵又傷重閉關,純鈞派正缺一位實力強橫的前輩坐鎮,顧垂芳是鄭廉的親師弟、江湖中有名有姓的前輩,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韓南甫有意挽留顧垂芳,因此格外殷勤熱情。 “師叔貴為長老,不必理會庶務,只在臨秋峰上頤養天年,閑來無事能指點門中弟子幾句,就是本派一大幸事。此乃先師遺命,更是我等一片孝心,萬望師叔成全?!?/br> 顧垂芳跪在鄭廉墳前,耐心地將細小野草一根根拔除,聽了這話,卻并無動容之色,回手一指聞衡,道:“既然掌門這么說,就讓此子代我做這個長老罷?!?/br> “這怎么行!” 眾人皆盡愕然。聞衡可是廖長星這一輩的弟子,顧垂芳這么隨手一指,聞衡就要跟韓南甫和他先前的師父秦陵同輩,這不是亂了輩分么! 聞衡請顧垂芳出山,只打算當著眾人的面還了純鈞劍,澄清四年前純鈞劍失竊的疑云,順便再給純鈞派添一筆人情債,好叫掌門看在他的面上,少找玉泉峰的麻煩;誰料顧垂芳居然反手就把他賣了。聞衡立刻婉言謝道:“多謝太師叔抬愛,不過晚輩四年前就離開了純鈞派,早已算不得純鈞弟子,更不好再摻和進純鈞派家事中?!?/br> 顧垂芳未肯給韓南甫正眼,倒抬眼朝他一瞥,不甚在意道:“你四年前離開純鈞派,是為了替我尋回純鈞劍,也算事出有因,如今只差個純鈞弟子名分,若重新認在我名下,也無不可?!?/br> 聞衡堅決辭道:“不瞞太師叔,這四年里晚輩已另拜他人為師,實不敢做出背棄師門之事?!?/br> 顧垂芳卻似鐵了心一般,堅持道:“你得我半生功力,我自然算得你另一個師父,我也不要你背棄原先的師父,只托付你日后照拂純鈞派,你肯是不肯?” 聞衡抬眼與顧垂芳對視,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決絕之色,心頭驀然掠過某種不安預感,失聲道:“太師叔……” 顧垂芳逼視著他的雙眼,眸子亮得懾人,執著追問道:“你答不答允?” 掌門、眾長老、還有隨行弟子的目光都落在聞衡身上,那里面說不清有多少是懷疑忌憚,又有多少是好奇。事發突然,聞衡沒人可商量,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廖長星,只見廖長星微不可查地朝他點點頭。 這是勸他答允的意思。 聞衡妥協般地長出了口氣,向顧垂芳的方向底下了頭,道:“純鈞派對晚輩有恩,就算是太師叔不吩咐,晚輩自當維護純鈞派威名?!?/br> 見他松口,顧垂芳凝霜似的表情亦隨之松動,轉頭溫聲對韓南甫道:“本派當初設立臨秋峰長老一職,就是為了輔佐掌門、保護門派,初代長老是我師父,師父又傳位給我。不過我離山三十年,寸功未建,原本就愧對先祖先師,如今更無顏再擔此重任?!?/br> “岳持得我畢生功力,替我取回了純鈞劍,在我心中與衣缽傳人無異,所以令他代我行臨秋峰長老之責。他已答應替我照拂純鈞派,你也不必拘泥于年歲輩分,好生尊重他,就當是對這孩子的答謝?!?/br> 誰家答謝也沒聽說還要賠上個長老的位置——韓南甫心中雖直犯嘀咕,但聞衡對純鈞派的貢獻遠不止純鈞劍這一件事,眼下顧垂芳提出這么優厚的條件,他要是不答應,待會兒再想拉攏聞衡,難不成還能讓聞衡當玉泉峰長老嗎? 他心中有些意動,猶豫地向其他長老投去目光。 積雪、明河、流霞三峰長老都是鄭廉親弟子,對于師父遺訓中提及的師叔自然無有不應;玉階峰長老雖然不是親傳,但原先那把假劍正是他接任典禮時遭竊,如今聞衡取回真劍,倒仿佛解開了他一個潛藏多年的心結,對這事也不反對;玉泉峰如今做主的是廖長星,聞衡上位對他有百利而無一害,更不要指望他能跟自己站在一邊。 韓南甫這么看了一圈,仿佛只有他一個是有私心的小人一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枉做惡人?思及此處,韓南甫朝顧垂芳一揖,道:“既是師叔所命,弟子自當遵行。不日臨秋峰重開,便請岳持師弟接任臨秋峰長老?!?/br> 顧垂芳這才滿意點頭,扶膝起身,拂了拂衣袍上的塵灰,伸手朝旁人道:“劍來?!?/br> 韓南甫忙解下自己的佩劍雙手奉上,顧垂芳接過長劍,道:“我無甚可以教你,唯有這些年潛心悟出一套‘潛流劍法’,今日盡數演示給你,你且仔細看好了?!闭f罷揚劍起手,就在林中空地上,將這套劍法一招一式的拆解開來,從頭到尾演示了一遍。 聞衡看過他年輕時自創《滄海劍法》的劍譜,深覺其劍勢汪洋恣肆,如滄海橫流,長風襲云,招式倒稱不上精妙多變,難得的是那份吞天的氣勢;如今再看這套“潛流劍法”,卻是一洗浮華,劍招古拙質樸,但招招圓轉如意、內蘊鋒芒,不以驚濤駭浪取勝,反而暗藏洶涌,往往在不察之中突現殺機,變化極盡精微,遠比滄海劍法更難對付。 顧垂芳一代武學奇才,這套“潛流劍法”可以說是他的畢生心血凝結之作,不光聞衡看得入神,其他長老也在旁佇立默記。待一套劍法使到底,顧垂芳收劍站定,掃視過眾人,先挑幾個長老問道:“記住多少?” 幾位長老如被考校功課的弟子,垂手恭敬答道:“師叔劍法精絕,弟子記得約莫八九成?!?/br> 顧垂芳不置可否,又問聞衡道:“你呢?記得多少?” 聞衡如實道:“只記得四五成?!?/br> 眾人紛紛側目,韓南甫剛定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心道莫非是他看走眼了?顧垂芳選了聞衡其實不是因為他武功高,而是聞衡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廖長星在后面輕輕咳了一聲,暗示他不要太過。 唯有顧垂芳面不改色,繼續問道:“能破解其中幾劍?” 聞衡仍保持著謙遜姿態,淡淡道:“全部?!?/br> 第80章 歸來 這話何其狂妄,此言一出,聞衡溫良恭儉讓的形象頃刻間坍塌得一干二凈,顧垂芳卻好似聽見了什么了不得的話,仰天大笑,連說了三聲“好”。 他將長劍擲還韓南甫,見眾人猶然不解,才輕輕嘆了口氣,道:“練劍是為了什么?劍是用來殺人的,不是用來搭花架子好看的?!?/br> 眾人立時肅然,齊聲道:“弟子受教?!?/br> “白練了這么多年劍,還不如一個少年?!鳖櫞狗紗问职粗目?,臉上反常地透出一絲血色,他對聞衡道:“我這人自私了一輩子,臨了還要再拖累你一回,純鈞派是我師兄的心血,我不能替他守住,只得托付給你。臨秋峰長老的身份想來你未必看得上,但除此之外,我也沒什么能回報你的了?!?/br> 聞衡低聲道:“太師叔傳功之恩,晚輩至死不敢忘?!?/br> 顧垂芳笑了一下,似乎是體力不支,靠著鄭廉墓旁邊的松樹慢慢滑坐下去,忽然想起什么,問道:“那年同你一道的小子,如今待你還像從前一樣么?” 聞衡不意他突然提起薛青瀾,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顧垂芳偏過頭咳了兩聲,衣襟被忽然涌出的大股鮮血染得殷紅,臉色卻霎時灰敗下去,韓南甫失聲喊道:“師叔!” 顧垂芳隨意用衣袖抹了一把,擺手示意眾人不必驚慌,仍對聞衡道:“他腑臟內寒邪凝滯,不是壽永之兆,你若有心,咳……可帶他去曠雪湖尋醫……” 聞衡在越影山上虛耗了大半天,聽了那么多故事,都不及顧垂芳這一句震撼肝膽,他陡然凝聚起十二分的精神,急問道:“您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癥候?” 顧垂芳卻搖了搖頭,七竅血流如注,語聲難續,已然說不出話了,全身的力氣只夠他伸出僅有四指的右手,緊緊地握住鄭廉的墓碑。 他先前演示劍法時自行震斷了心脈,此時已回天乏術,顯然是早已抱定了追隨鄭廉而去的決心。 眾位長老見慣生死,心中明了,都不再言語,跪在一旁肅穆靜候。 顧垂芳的呼吸如同風中殘燭,逐漸微弱下去,渙散模糊的視線則慢慢上移,掠過滿地弟子,飄向松林上方,透過枝丫縫隙,看見了寶石般的碧空。 這一刻,他仿佛忽然墜入了一個永遠不醒的美夢之中,又仿佛是剛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醒來。 恍惚中,他好像又變成了那個剛闖了禍的小少年,穿著一身干凈利落的青底白衣裳,雙手高捧著劍,被師父罰跪在海川堂前,兩個膝蓋硌得又涼又疼,整個人在原地晃來晃去,搖搖欲墜,眼看要跪不住往前栽倒時,后頭忽然有人快步走來,拎著領子將他揪了回來。 他順勢往后一仰,跌坐在來人的小腿前。 他仰頭沿著雪白的衣擺往上看,看到了一張清雋而熟悉的少年面龐。 鄭廉垂頭看他,臉繃得緊緊的,聲音也很冷淡:“跪好?!?/br> 這兩個字響在他耳畔,猶如佛旨綸音,眼淚在他覺察之前不受控制地決堤而下,頃刻間已淚流滿面。 鄭廉叫他嚇了一跳,臉色馬上繃不住了,微微躬身,卻不敢就此抱住,遲疑著將手搭在他背上:“這是怎么了……誰給你委屈受了?” 他恍若不聞,只用了全身力氣抱緊了這個活生生的師兄,像個歷經千難萬險,受盡了委屈才回到家的小孩子,抱著鄭廉腿大哭起來,邊哭邊翻來覆去地說“師兄對不起”。 鄭廉見他哭得實在可憐,勸也勸不動,只好用了點力氣掰開他的手,背對他蹲下來,道:“算了,上來,我背你回去,下次長點記性,不要再惹禍了?!?/br> 少年人的脊背尚且清瘦,還不是日后足以支撐起純鈞派的脊梁,可背著他走過的每一步都很穩,在承托起一個門派之前,先為他撐開了一片無風無雨的天空。 他環著鄭廉的脖子,用哭得沙啞的嗓音,囈語般喃喃喚道:“師兄……” “嗯,在呢?!?/br> *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顧垂芳仙逝,臨終前將臨秋峰長老之位傳給了聞衡,純鈞派上下為著安葬事宜,還有聞衡的繼任問題,不免忙亂起來。廖長星在主峰蹉跎了一下午,此時方得忙里偷閑過來看聞衡一眼,卻見聞衡神情并不比他輕松,反而面露沉思,眉頭緊鎖,似乎有些煩亂。 在純鈞派度過的這一日堪稱驚心動魄,當真是誰也未曾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對于聞衡來說,令他始料未及的謎團更是接踵而至,從越影山純鈞劍到他父王身故內情,再到顧垂芳之死、薛青瀾之病……看似處處相關,實則毫無頭緒,每一件事都猶如一只手,左右拉扯著他的心緒。 聞衡起身將廖長星迎進屋內,給他添了一杯茶:“莫說打算,眼下諸事紛雜,我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自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彼捓锊蛔杂X地帶著嘆息,“我又給師兄添麻煩了?!?/br> 廖長星搖頭不贊同道:“顧太師叔托付你照拂純鈞派,便是信重你的為人,我既為純鈞弟子,不管先前是什么身份,自當配合行事,這不叫‘麻煩’?!?/br> 這山岳一般的沉穩靜定感染了聞衡,他徐徐吐出一口氣,苦笑道:“可我寧愿你做師兄,也不愿做你師叔?!?/br> 廖長星唇角一勾,眼中流露出些許笑意,復又正色道:“這卻由不得你,一則傳承輩分不可亂,二來你身份貴重一些,日后在門派中行事也便宜?!?/br> 聞衡緩緩道:“當個徒有其名的光棍長老,何如做掌門的師弟更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