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我知道了?!?/br> 他說:“就按你說的辦吧?!?/br> 范揚心中重壓驟然一松,聞衡又道:“告訴他們,盡力搜尋即可,遇事以自保為先,別把自己搭進去?!?/br> 范揚與他據理力爭時還不覺得怎樣,此刻乍聽聞衡此言,卻只覺喉頭驀然一酸,幾乎要滴下淚來:“公子……屬下,我……” 聞衡卻疲倦至極地閉上眼,不愿再聽,淡淡道:“你該回去養傷了。我也累了?!?/br> 他說著要休息,合眼只是裝個樣子,待車外馬蹄飛奔而去,周圍倏然寂靜下來,他屏著的一口氣才慢慢透出來,卻仍覺得心中壓抑。 聞衡明白他最終退讓了什么,不僅僅是阿雀。 他無能自保,亦無能保護他人,所以他別無選擇,徒勞地掙扎之后,自以為挺直了腰板,原來卻還是要向時勢低頭。 別人總會離他而去,在命運滾滾的逆流中,他想要留住誰,不能只靠老天格外開恩。 馬車再度行駛起來,窗外北風呼嘯,像是凄厲的號哭,他就著這悲聲,沉默地把一個人埋進了自己的心底。 汝寧城距他們最終的目的地孟風城不遠,聞衡等人緊趕慢趕,翌日終于抵達萬籟門在城外的一處田莊。如今慶王謀反的消息已傳遍天下,莊頭戰戰兢兢地收留了他們,連夜入城向萬籟門報信,當夜便有人駕著一輛印有柳家印記的馬車來接人,將聞衡一眾護送至孟風城內。 孟風城與京城倒不大相同,天子腳下達官顯貴最多,又有皇城司日夜巡察,城中安定繁榮。孟風城地處天守西端,背靠孟山,有幾處武林門派落戶于此,因此民風剽悍,走在街上十個中有七個都是持刀佩劍的。官兵守城也不怎么嚴查,怕得罪人物,柳家馬車連簾子都不必掀,就順利地入了城。 聞衡的母親慶王妃全名叫柳飛霜,是柳老門主膝下最小的女兒,上頭兩位兄長,大哥柳逐風是現任的門主,二哥柳隨云亦在萬籟門內做長老。聞衡只在很小時見過這兩位舅舅,早已忘了他們長什么樣,想來對方也未必認得他。 門中仆從將聞衡引至二堂,請他喝茶暫歇,又著急忙慌地去通報門主、長老,這一去便了無蹤影。聞衡喝著上等的毛峰,冷眼打量院內陳設器物,但見處處精致,稱一句富麗堂皇不為過,不似個武林門派,倒像是京城的公侯世家。 苦等半晌,一碗茶快要見底,一個著錦袍佩長劍的中年男人才匆匆踏入二堂,猛地在聞衡跟前站住,十分親熱地按著他的肩細細打量一番,驚喜道:“好孩子,還認得我嗎?我是你二舅舅?!?/br> 聞衡起身執晚輩禮,朝他拜了一拜:“外甥拜見舅父大人?!?/br> 柳隨云忙叫他坐下,屏退下人,細問王府遭難諸事,談及王妃之死,不免傷感:“可憐我那妹子,我早勸她侯門高戶不是江湖中人終身所托,她卻鐵了心要追隨你父王,一步行差踏錯,竟招致今日殺身之禍!” 聞衡眉峰一動,卻仍垂眸不言,好似沒聽懂他話中的埋怨之意。 二人敘過這十幾日來的種種風波,柳隨云再三試探,聞衡始終不曾表態,聊到無話可說,柳隨云只得將話挑明說開:“眼看著京城是不能回了,眼下朝廷追捕正嚴,外甥往后有什么打算?說出來讓舅舅幫你參詳參詳?!?/br> 聞衡施施然起身,長揖到地,十分真摯地道:“我如今孑然一身,只剩舅舅這一家親人。朝廷意欲斬草除根,外甥身無長物,實在無處可去,惟愿能托庇于舅父門下,得萬籟門護佑,免遭此劫難?!?/br> 他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柳隨云卻萬萬不敢接,支支吾吾地推脫道:“這……事關萬籟門,非我一人能左右,此事還需你大舅定奪?!?/br> 聞衡被婉拒了也不尷尬,還特別沒眼色地追著問:“舅父說的有理。不過怎么不見大舅,想是今日不在府中?” “啊……是,他有事出去了?!绷S云感覺再繼續嘮下去,他恐怕兜不住,連忙道,“你一路奔波,又生著病,先養好身體,余下的事,等你大舅回來再說?!?/br> 不等聞衡答話,他便高聲叫道:“來人!送少爺去客院休息?!?/br> 聞衡欣然道:“多謝舅舅關懷,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br> 又道:“外甥還有一事相求:我有兩個侍衛落后一步,尚在路上,或許今日會趕到,還望舅舅命人接應,將他們兩個帶到府中?!?/br> 比起他這個大麻煩精,微末小事柳隨云自然不會拒絕,爽快答應道:“衡兒盡管放心,此事舅舅做主,一定把人平平安安給你送來?!?/br> 聞衡終于滿意了,跟著門中仆人自去客院休息。 范揚等人被柳家管事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回,察言觀色,回來悄悄對聞衡說:“公子,我看萬籟門上下的意思,似乎不太歡迎咱們。論理您是柳門主親外甥,該把您當自家人招呼,今日竟像打發窮親戚一般敷衍。這些年他們也沒少從王府得了好處,卻如此行事,實在叫人齒冷?!?/br> 聞衡剛喝過藥,闔著眼懶懶地道:“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們豈非就是如假包換的窮親戚?” 范揚都替他著急:“那您心里是如何打算的?是走是留,總得先給自己找好一條退路?!?/br> “等?!?/br> 聞衡一語定乾坤,不再給他叨叨的機會,只說:“不必管我如何打算,先想想你以后如何打算。這一路上跟著我吃苦受累,如今終于危機已解,萬籟門也安置得起,不妨趁這個機會安定下來,好生過日子罷?!?/br> 范揚驀然大驚,失聲道:“公子何出此言!是屬下——” “我沒有別的意思?!甭労獬谅暣驍嗨?,“往后的路終歸是我一個人走,你已經做到仁至義盡,還想當我爹、管我一輩子嗎?” 范揚:“可是……” “范大哥,”聞衡忽然異常認真地喚了他一聲,鄭重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散的爛攤子。仁至義盡足夠,多了就沒意思了?!?/br> 范揚艱難地應了聲“是”。 “好好想想,來日方長?!甭労忸h首道:“去吧。記得替我留意著那兩人的消息?!?/br> 次日一早,被派回汝寧城的兩個侍衛果然被接進萬籟門,到客院來見他。聞衡已做好了一無所獲的心理準備,將藥碗擱在一旁,披衣坐起,道:“說罷,我聽著?!?/br> “屬下趕回汝寧城外時,已尋不到阿雀的蹤跡,但在附近四處打聽之后,發現那天在汝寧城內發生了一件大事?!?/br> 他們在城外四處搜尋,然而來回十數個時辰,縱然有什么痕跡也早就淡去了。二人兩手空空,正準備就這樣回去復命,忽然看見遠處城門半開,有人趕著一架驢車出了城,往荒坡方向行來。 兩個侍衛猶豫了一下,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上前搭話,問那人有沒有見過如此模樣打扮的一個孩子。那漢子一聽,想了片刻,卻問:“那孩子是在城中走丟的么?”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道:“正是。兄弟難道知道內情?煩請告知?!?/br> “喲,那可不妙?!蹦菨h子道,“昨天城里南斜街廣源客棧半夜起火,火勢極猛,將半條街的房屋都燒成了白地,客棧中沒有一個逃出來的,連帶這附近許多乞丐、百姓都傷了?!彼砗蟀遘嚿铣删淼牟菹欤骸斑?,這些盡是燒焦了的骸骨,骨頭渣子都混在一起分不出來了,可憐哩?!?/br> 兩人看著那摞得足有半人高的草席,其中一個忽然心念一動,問道:“兄弟,敢問離這道城門最近的藥鋪,可是在南斜街上?” 漢子點頭答道:“可不是,就是松柏堂。他家說來也是倒霉,正巧在廣源客棧隔壁,一場大火下來,也幾乎被燒干凈了?!?/br> 那侍衛的臉色霎時難看起來。 那日阿雀帶回來的藥包恰好是他拆的,他記得十分清楚,油紙包打開后,內層印著清晰的墨色“松柏堂”印記。 房中一片死寂。 聞衡怔怔盯著虛空的某一點,有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連“傷心”這個本能都失去了,從天至地,只有茫茫的空白。 他以為阿雀被人帶走已經是最壞的結果,卻沒有想到世事之酷烈殘忍,永遠不止一面。 從那天起就被他強行咽下的腥氣再度翻涌起來,五臟六腑猶如刀割,聞衡嗆了一下,捂著嘴猛咳數聲,忽然感覺手心一陣溫熱,有什么沿著指縫滴答而下—— 他低頭一看,只見殷紅血色如三九天里的梅花,一朵接一朵,團團盛放在他的衣襟上。 作者有話要說: 死肯定是不會死的,要短暫分離一到二章 我們聞語嫣終于要邁開走向江湖的第一步了! 第13章 家宴 “公子!” 回話的侍衛萬萬沒想到聞衡會受這么大的刺激,被他掌中鮮血驚得魂飛魄散,一疊聲地叫人請大夫。其中一個侍衛略機靈些,生怕他是想岔了走火入魔,忙對聞衡道:“公子別急!那松柏堂雖然燒了,可按您之前的推測,阿雀不是已經被人帶走了嗎?他不可能還留在那藥堂中??!” 聞衡劇咳數聲,一口血吐干凈,胸口反倒沒那么疼了,只是面白如紙,氣息不足,聽了他的話也沒力氣回應,靠回引枕上,緩慢地搖了搖頭。 如果當日在城外阿雀直接被人帶走,那一天汝寧城內必然風平浪靜??伤砂靥脽o緣無故地突起大火,恰恰說明事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樣。在他們走后,阿雀或許沒有束手就縛,甚至有可能再次逃跑,以致遭遇了更大的災禍。 他想不出什么程度的行為才能激怒那幕后之人痛下殺手,直接燒掉了半條街。阿雀再聰明再勇敢,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一點點風浪就足夠將他摧折得體無完膚了,落到那種瘋子手中,他還能怎么辦呢? 聞衡突然記起從前他在京中時,曾偶然聽王府管家說過,麻雀性格剛烈,若強行抓來關在籠子里,它會不飲不食,直到死去,是種養不活的鳥。 誰能想到,那日他隨口取來的名字,竟成了阿雀一生的讖語。 萬籟門內都是習武練功的江湖人,吐個血是很常見的事,并不怎么慌張,大夫趕來給聞衡看診,把過脈后不急不慢地說:“風寒入體,憂思過甚,血不歸經——好在都不是大病,只需臥床休息,服藥調養,切忌多思多慮?!?/br> 范揚感激道:“多謝大夫?!?/br> 大夫沖床上那個教訓道:“年輕人,凡事向前看,心寬些才能少生病。你小小年紀,少說還有六七十年好活,有什么想不開的?” 聞衡漠然閉眼假寐,懶得理人,范揚好聲好氣地將大夫送走,回來看著聞衡,越看越愁,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公子,阿雀的事……” “都過去了,我知道?!甭労忾_口輕聲道,“不必再提了?!?/br> 他懨懨地靠在床頭,整個人只剩烏發眉眼還有點顏色,側臉猶如玉雕,蒼白,且沒有活氣。某一個瞬間范揚覺得他應該要哭了,可是他眼睛并沒有泛紅,好像把自己的情感和靈魂一并關進堅硬冰冷的軀殼里,從此隔絕了一切情緒。 范揚見他久久不語,料想他心里犯堵,不愿看見自己杵在這里,便告了個罪,默默地退出去,把屋子留給聞衡一個人清靜。 出得門來,走回廊下,只聽見院外有腳步聲靠近,人語越過墻頭,字句清楚地落在他耳畔:“聽說這里住的就是那個京城逃來的世子?” “嗐,什么世子,都家破人亡了,如今被天下通緝,實在無處可去了才來投奔門主?!?/br> “窩藏逃犯?了不得,那可是大罪?!?/br> “誰說不是呢?!庇腥肃托Φ?,“柳長老這些天焦頭爛額,愁的不就是院里這位么?撂下親外甥不管,怕被人戳脊梁骨;要是收留下來,那可是個大麻煩?!?/br> 有人附和道:“可不,聽說那少爺根本就是個沒練過武的病秧子,能逃到這里全靠侍衛保護,他若進了萬籟門,是來學藝還是來當少爺的?門主和柳長老豈能容的下他?” “所以你看,柳長老將他安排在客院里,遲遲不肯讓他見門主,也不為他引見門內弟子,就是為讓他們早點看清眉眼高低,別在這里添麻煩了?!?/br> 眾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有人在哄笑聲中繼續譏誚:“今日他們傳了大夫,聽說聞少爺病情加重吐血了,誰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難保不是想借著生病的由子在這里多賴兩天?!?/br> 范揚將這些嘲笑諷刺之語盡收耳中,一時怒發沖冠,險些就要擼起袖子沖出去跟他們打一架??刹恢趺?,也許是這些時日的逃亡真正消磨了他的銳氣與戾氣,他心中忽然有些虛落,想道:“他們原說得不錯,我們的確是無處可去,才一心想留在萬籟門。倘若萬籟門不肯收留,我們這些人還有什么別的出路?” 他一時又想起昨日聞衡叮囑他的話,以聞衡之敏銳,不可能沒覺察到親舅舅對他的排斥之意。難怪他會早早催自己找好后路,但聽他話中意思,卻是打算分道揚鑣,不再與眾侍衛們同行。 可他的父母高堂俱已亡故,親舅舅又視他如洪水猛獸,聞衡一生親緣淡薄如斯,他能走到哪里去?難不成真要學那些古時候的落難王孫,剃了頭發做和尚嗎? 自京城變故至今,快一個月過去了,他經歷的事情比此前三十年人生都復雜難解,每一天睜眼醒來就是烏云罩頂,從前那輕劍快馬、心無掛礙的日子陌生得好似前世,他還沒有來得及消化巨大的落差,就已經被迫適應了它。 而聞衡只會比他更甚。 范揚不知道他們倆現在是誰拉著誰不沉下去,但聞衡知道,如果他們不松手的話,只會兩個人都沉底。 聞衡這一病不是鬧著玩,也不是虛張聲勢,實實在在養了近十天才逐漸有了起色。在他養病期間,柳隨風只來探望過一次,說了些無關緊要的廢話,坐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走了;倒是他的夫人曹氏,也就是聞衡的二舅媽,又送藥又問候地關懷過好幾次,勸他節哀,以保重身體為要。 入臘月的頭一天,萬籟門門主柳逐風終于攜夫人秦氏,回到了孟風城。 門中情況柳隨云早已傳書說明,兩人進家后第一件事是到客院來看聞衡。這時聞衡身體已好的七七八八,可以下床走動,正坐在房中看一卷劍譜。聽見門人通傳,他一抬眼,就見一對中年夫婦聯袂而至,立刻放下劍譜起身相迎:“外甥聞衡,拜見大舅舅,大舅母?!?/br> 柳逐風年過不惑,生得儀表堂堂,又是一門之首,凝練得一身從容氣度,其夫人秦氏則雍容端莊,頗為慈愛,兩邊見禮,各自敘過近況,說到慶王妃之死時,雖不免感觸,卻不像見柳隨云時那么夸張,只是淡淡唏噓,很快便略過不提。 他們來到的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談了一會兒,雙方場面話和客套虛詞差不多都快見底時,外面天色漸晚,正好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柳逐風邀眾人移步正院,又叫來柳隨云夫婦,命人準備了一桌家宴。 考慮到聞衡大病初愈,又在孝期里,這桌席面頗為清素,不見丁點葷腥,吃飯的人也沒心思仔細品嘗。在座眾人心里明鏡似的,都等著看接下來的好戲——聞衡在萬籟門盤桓許久,他是走是留,就看這頓飯是接風還是送行了。 宴席過半時,柳逐風終于率先放下了筷子,狀似無意提起,和藹地問道:“衡兒往后有什么打算?” 聞衡苦笑了一下:“先父母仙逝不久,家里又出了這么大的事,孩兒心中惶恐,也不知該如何才好,眼下只想清清靜靜地先守完孝,再論其它?!?/br> 此言一出,柳隨云眼前一黑,心中一涼,暗忖道:“這小子是鐵了心,要賴在這兒不走了?!?/br> 他馬上抬眼去看他大哥,卻只見柳逐風從容不迫地點了點頭,諄諄道:“你有這份孝心是好事,可守孝也不耽誤你做其他事。你娘說你天生體弱,不適合練武,如今這情形科舉仕途亦走不通,更別說你還在朝廷的通緝文書上。事已至此,與其惶惶度日,我看倒不如干脆離開中原,到西域或是海外伏鯨島闖一闖,我還有些朋友,可以替你牽線搭橋?!?/br> 他這話柔中帶剛,聽著客氣,其實義已是不言自明,就差把“別留在萬籟門給我們添麻煩”這句話直接懟到聞衡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