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阿雀明白不能給他添亂,又為他的病心焦,然而終究是人小力微,除了干著急,并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死攥著聞衡的手,眼睜睜地看著他呼吸漸重,在半昏迷中仍一聲接一聲地止不住咳。 待馬車在一處背風野坡下停穩,聞衡已燒得不省人事。阿雀跳下車,跟在眾人身后去看范揚,只見他身上兩處劍傷不住滲血,將白布染得殷紅,人也同聞衡一樣高熱不退,皺著眉陷在昏迷之中。 兩個能做主的都倒下了,眼下才是真正到了山窮水絕的境地。 眾侍衛聚在一處商量對策,有人道:“這么干等下去不是辦法,不如分頭行動,一人去附近村里找藥,一人喬裝入城。村中未必有可用的藥,恐怕找不齊全。汝寧城雖冒險,為了公子和范大哥,咱們也只得拼死一試?!?/br> “不妥?!绷硪蝗嗣Φ?,“入城必查通關文牒,我們沒有假文牒,一旦惹官兵懷疑,對著通緝令一查便知身份。萬一引火燒身,牽連了世子,豈不是前功盡棄?” 眾人細想這話,亦覺有理,為難處就卡在了進城這道門檻上。然而聞衡和范揚的病多耽誤一刻,便更險惡一分,容不得他們猶疑。正當眾人艱難抉擇之時,旁邊忽然傳來一道細弱童音,小聲堅決地道:“我去?!?/br> 阿雀站在人堆外,鎮定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我年紀小,可以假裝附近村里的孩童,替爹娘進城抓藥,不會惹人懷疑?!?/br> 垂髫小兒無須通關文牒,阿雀本來又是在保安寺中意外遇見,自然不會有人將他與流亡的慶王世子聯想到一起,無論從哪方面考慮,他成功入城不暴露身份的機會都是最大的。 可是有范揚的前車之鑒,侍衛們知道聞衡絕不會允許一群大男人袖手閑坐,反倒讓一個孩子去冒險。 “阿雀小兄弟,你能有這份心,公子就沒白疼你一回?!币粋€年輕侍衛蹲下來拍拍他的肩,溫聲道:“不過這些事由我們來做就夠了,你還小,不能讓你去冒這種險?!?/br> “我不怕?!卑⑷腹虉痰氐?,“公子要罵,讓他來罵我。我只怕他……” 他喉頭一哽,說不下去了。 那年輕侍衛也跟著他微微紅了眼。 努力平復片刻,直到聲音不抖了,阿雀才道:“各位大哥,現在只有這一個辦法,公子和范大哥等不了了,讓我試一試……你們相信我,我一定把藥帶回來?!?/br> 眾侍衛面面相覷,然而誰也不敢點頭拍板。那年輕侍衛躊躇片刻,最終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壓,正色道:“事已至此,只得冒一回險。阿雀,這件事托付給你,不管能不能混進城內,你的安全最重要,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也沒臉再見公子了?!?/br> 阿雀回頭朝聞衡所在的馬車望了一眼,雙拳攥緊,對他點了點頭。 小半個時辰后,汝寧城守軍在城門口攔下了一個衣著單薄的小孩。那孩子臉凍得嘴唇青白,哆哆嗦嗦地對守軍說:“各位大爺,我爹病得起不來,娘讓我來城里抓藥?!闭f著自懷里摸出一張疊了幾折的藥方。 守軍認得其中幾味藥,問道:“你爹得的是什么???” 那孩子怯怯答道:“爹昨夜掉進溝里,被樹枝刮破了背,又凍了一宿,現下燒得直說胡話?!?/br> 守軍點點頭,對照無誤,將藥方還給他,側身讓過一條縫隙,道:“進去吧?!?/br> 那孩子連連作揖,收好藥方,一溜煙地跑進了城中。 阿雀在街上拉了個人,問明藥鋪所在,捂著藥方和銀子一路小跑著過去。他穿得寒酸,演得逼真,順順當當地到柜上抓了藥。此行已圓滿完成大半,他拎著藥包,往手心里呵了口氣,想到聞衡范揚終于有救,面上不由得露出淺淺笑意來。 剛下了藥鋪門口的臺階,正往大街上走時,他忽然被人從身后拍了下肩。阿雀悚然一驚,險些沒抓住藥包,他慌張地低頭攥緊細繩,根本不敢回頭,只從余光中瞥見了一雙布滿灰塵的黑靴。 一個輕柔的聲音好似毒蛇一般,順著凍僵的頸邊,慢慢爬上耳畔:“你看,那邊那座酒樓?!?/br> 阿雀如同被人攝去魂魄,怔怔地循著他的指示,抬頭望去。 酒旗招展處,有一座二層小樓,敞開的窗邊露出一個正在吃酒的男人的上半身。那人衣飾普通,面目亦不出奇,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他脖頸皮膚上盤踞著一大塊黑色刺青,看不清圖形,一直延伸到衣領之中。 “看到了嗎?‘繡面豹子’黎七。那就是皇帝豢養的九條狗其中之一,奉命來殺慶王世子的人?!蹦侨苏Z中帶笑,饒有興致地道,“只要我招招手,他就會注意到你我。怎么樣,要不要試試?” 第11章 告別 汝寧城外,眾人遲遲不見阿雀出現,等得十分心焦,那年輕侍衛更是急的團團轉,一邊自我說服應當不會出差錯,一面暗自憂心阿雀安危。就在他即將在地上犁出一道溝時,遠處出現一個小黑點,逐漸向眾人所在之處行來。 眼尖的已瞄見那人正是阿雀,幾個侍衛立刻奔過去,將人團團圍?。骸笆虑槿绾??可還順利?” 阿雀大概是被風吹著了,眼睛耳朵發紅,說話也帶著鼻音,將手中藥包遞給侍衛,連珠似地答說:“都是按方抓的藥,一路順利。但我在城里看到了來抓人的官兵,這里不能多待,容易被發現?!?/br> 侍衛拎著沉甸甸的藥包,總算長松了一口氣,感慨道:“多虧了你,只要有藥,一切都好說?!彼姲⑷鸽[隱發抖,忙攬著他的肩往馬車方向走,安慰道:“這一趟凍壞了吧?快上車暖暖,我去把藥煮了?!?/br> 阿雀卻未挪步,輕輕從他手中掙脫,搖了搖頭,低聲說:“不用了?!?/br> 那侍衛一愣,還沒明白過來:“……怎么了?” “我……”他低著頭,囁嚅道,“我不走了?!?/br> 侍衛:“什么意思?” 阿雀用袖子抹了把臉,抬起頭道:“剛才在城中,藥鋪大夫看我順眼,問我愿不愿意留下來學徒?!?/br> “這一路上我跟著公子,除了給他添麻煩,沒什么別的作用,還不如就留在這里,起碼……”他哽了一下,深吸了口氣,才接著說下去,“起碼不用再四處流浪,能……能好好活下去?!?/br> “……” 那侍衛與他無甚情分,本來也不熟,覺得強求這么個小孩從一而終確實是為難他。既然阿雀主動提出要走,他也不好做主強留,于是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你若要走,自然沒人能攔你。不過公子一直把你帶在身邊,待他醒了,你還是跟他說一聲罷?!?/br> 阿雀卻搖頭道:“城內有追兵,你們不能再這里繼續耽擱了,得馬上走。若公子問起我,你就說我忘恩負義,對不住他,叫他忘了我吧?!?/br> 侍衛經不住他一再催促,又見他心意已決,便也不再堅持:“聚散有定,大家相識一場,不必說什么對不住。待公子醒來,我替你轉告他就是?!?/br> 阿雀輕聲向他道謝,前行一步,沖馬車跪下,朝著聞衡所在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完成了這鄭重的告別,他起身撣去衣袖上的塵土,對侍衛道:“等你們走了我再進城,以免暴露了公子的行蹤?!?/br> 侍衛將信將疑地望著他,總覺得他表現得太過鎮定,做出離開的決定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可那樣子卻又分明對聞衡十分牽掛不舍,心心念念,處處著想,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有情義,還是在打什么別的算盤。 既然追兵在側,他們在此處不便久駐,侍衛們迅速收好藥材,重整行裝,上馬繼續趕路。惟留阿雀站在道旁,脊背挺得筆直,目送眾人遠去的身影,直到馬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方抬手擦去臉上幾乎凝結成冰的淚,轉身向汝寧城走去。 暗無天日的昏沉之中,聞衡耳邊總有飲泣聲縈繞不去,令他的心臟不由自主地隱隱抽痛。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扶他起來喂水喂藥,一股濃烈的苦澀滋味在舌尖炸開,全部神智旋即都隨著味覺回籠。他右手食指微蜷,終于掙脫夢境,重新睜開了眼睛。 侍衛簡直要喜極而泣:“公子!您可算醒了!” 聞衡這一病如山倒,情況十分兇險,要不是得了救命藥,只怕以他這身子骨就撐不過去了。 他自己倒沒想到這是又一次過鬼門關而不入,只覺得氣虛,稍微動一動就喘得不行,以前總被人說是弱不禁風的病秧子,如今才算真正領教了一回何為病重難行。 他由侍衛攙扶著坐起來,端著一大碗藥湯慢慢啜飲,一邊詢問自己昏迷后諸事:“我暈了多久?” “少說五個時辰?!笔绦l撩起車簾讓他看外頭,“如今已經是下午了?!?/br> 白日西斜,外面是陌生的樹林野地,既無城鎮也無村落,唯獨馬車后有個破舊的茅草屋,尚能遮風避雨。聞衡問:“這是哪里?” 侍衛答道:“屬下也不知道,咱們從汝寧城一直往西走,一路上都是這種荒地,還沒見過有別的村鎮?!?/br> 聞衡點點頭,又問:“范揚如何?你們是去汝寧城中買的藥?” 侍衛答道:“范兄換了藥,傷勢已無大礙,比公子醒得還早些。藥是阿雀小兄弟想法子進城弄來的?!?/br> “阿雀?”聞衡經他這么一提,忽然想起昏迷時隱約哭聲,才意識到周圍好像少了點什么:“他人呢?” 侍衛便將汝寧城外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對他講了。 聞衡起初還鎮定聽著,直到聽到他臨別時那幾句話,右手重重一哆嗦,藥碗傾倒,潑了小半碗在衣襟上。他連燙都顧不得,驚怒道:“你們把他一個人留在那里了?!” “公子!”侍衛忙伸手去扶他的藥碗,慌張解釋道,“是阿雀自己執意要走,絕無任何人逼迫!屬下聽他的意思,是他覺得四處逃亡太危險,好容易有個安定下來的機會,這才決定留在汝寧……” “不對?!甭労庖е来驍嗨?,“他如果真想留在汝寧城,犯不著偷偷摸摸地走,必定會等我醒來再告別。他除了說在城中看到追兵,還做了什么?” 侍衛想了一想,猶豫道:“好像也沒別的了……哦,對了!他走前還沖著馬車給您磕了三個頭?!?/br> “……” 猶如一柄重錘從天而降,狠狠砸落在他胸口上,聞衡剎那間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耳畔嗡嗡作響如同蜂鳴,腦海中卻有一句話清晰地不斷回蕩—— 那是“阿雀”這個名字誕生的夜晚,聞衡主動坦白了身份,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什么時候你心甘情愿跟著我,再來磕頭不遲?!?/br> 這句話他記得,阿雀也記得。 他分明是心甘情愿,分明是舍不得走,分明是……豁出命來,也要救他一命。 聞衡撂下藥碗,閉眼竭力壓下喉間腥氣,沉聲吩咐:“調頭,回汝寧城?!?/br> 這命令下得太過突然,聞衡看起來像是突發失心瘋。侍衛自然不能由著他的性子胡來,再三勸諫,終于把還在養傷的范揚驚動了。 他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比聞衡好,倒是沒他那么憔悴,只是臉色還有些發白,小心地詢問:“公子,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雀不是自己要走的么?難道還有什么別的隱情?” 聞衡沒有作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范揚叫那眼神看得一怔。得知慶王夫婦罹難時,他以為那是世間最深刻的切膚之痛,聞衡此生不會再有更多的痛苦了,可沒想到此時在他的眼睛里,竟然還有絲絲縷縷的痛楚。 “公子,”他幾乎是苦口婆心地勸道,“屬下知道您舍不得他,可阿雀親口說了要留在汝寧,誰還能逼他不成?” “阿雀為什么出現在保安寺,我曾對你解釋過?!?/br> 當他所珍視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他而去,聞衡終于明白困境沒有盡頭,逆來順受只會被無常命運壓在地上痛打。而此刻他決意反抗,哪怕被當做是小題大做,婦人之仁,也必須掙扎,才不致被“無能為力”滅頂。 “我還讓人從府中給我帶一瓶沃雪青竹丸,卻沒告訴你緣由?!?/br> 范揚點頭道:“屬下記得?!?/br> “那不是平白無故要的?!甭労庹f,“我說阿雀是從人販子手中逃出來的,只是為了安他的心。阿雀并不想讓我們知道那人是誰,因為真正躲在背后的人遠比人販子可怕。是我猜此人武功不弱,唯恐他來生事,故而那夜讓你多加留心。至于準備沃雪青竹丸,是因為連阿雀自己都沒察覺,他早就被人下了毒,只是尚未毒發。這也是那人控制他的手段之一?!?/br> 范揚萬萬想不到舊事之下還潛藏著余波,驚愕無比,萬語千言到嘴邊,竟不知該如何排布:“這……那阿雀他……” “阿雀雖然不知道下毒的事情,但總知道那人會如何對待他。他怎么可能放著能保護他的人不要,反而孤身一人留下,等著別人去抓他?”聞衡眉頭越皺越緊,“他那番話里,恐怕只有追兵一句是真的。八成是買藥時不巧遇見了那人,對方以我們的行蹤相挾,逼阿雀跟他走?!?/br> 從下毒就能看出來,此人手段陰險惡毒遠超常人想象,現在想來,極有可能阿雀逃到保安寺也是他故意為之,再一路追蹤至此。將人玩弄于鼓掌之間,先令他自以為逃出生天,待到疲于奔命時再踏上最后一腳,目的就是要讓他從此再生不起叛逃心思,心甘情愿,徹底臣服于自己。 聞衡甚至不敢細想阿雀落到他手中會有什么遭遇,他耐心告罄,強壓著焦慮,道:“這回我說得夠清楚了嗎?調頭,回汝寧城!” “公子三思!” 范揚顫聲道:“如今五個時辰過去,回去也來不及了。阿雀……阿雀固然可惜,但咱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現在走回頭路不是自投羅網么?兄弟們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可公子若有丁點差池,我們就是萬死也難贖罪,將來到了地下,還有什么臉面去見王爺和王妃!” “阿雀是為我才走到這一步的?!甭労馑浪榔约赫菩?,一字一頓、慢慢地反問他,“我卻因為投了個好胎,所以就可以不顧他的死活、安心地一走了之?” 以往只要聞衡堅持,范揚總會遵循他的意思,可是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退讓。 “公子眼里有阿雀,可曾有過這些陪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盯著聞衡的雙眼,質問道,“他們是為了誰才拋家舍業,從京城一路追隨您到這里?保安寺的慧通方丈又是為了誰,甘愿舍身與追兵周旋?慶王府血脈系于您一人,如今公子為了一個阿雀,竟打算將王府的血海深仇拋之腦后、將這些人的心血都付之東流嗎?!” 第12章 投奔 “那你待如何?” 聞衡臉色陰沉欲雨,怒極反而不動聲色,冷冷地問:“倘若我執意要回去,你就將保安寺那套再來一遍,直接把我打暈帶走?” 他已然動了真怒,范揚也知道自己說得太過,不顧腿上劍傷未愈,立刻跪下,咬牙道:“請公子按原計劃西行。橫豎我這條命是阿雀小兄弟救回來的,屬下愿親自回汝寧城,查個明白?!?/br> 聞衡雖然怒火攻心,卻還沒瘋到神志不清的程度,不想跟范揚賭氣:“這事原本不是你的錯,與你無干,不必說這種話?!?/br> 范揚堅持道:“那便派兩人回去探查,無論如何,公子決不可貿然犯險?!?/br> 兩方僵持難解,又都有各自的道理。 鮮血自劍瘡處不斷滲出,在膝蓋處漫成一灘,浸透衣袍??杉幢闳绱?,范揚仍長跪不起,帶著所有侍衛齊齊跪地,沉默而強硬地阻攔著他的決定。 聞衡沉默良久,終于妥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