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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野草遍地、鮮花滿墻的莫啼院如今已是空空蕩蕩,幾番沉浮,幾經易主,又迎來了最開始的住客。 竇貴生在門口站了許久,直到被匆匆逃跑的小太監撞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抬腿邁了進去。鹿白蹲在臺階上,神旁是已經枯萎的桂花樹。 她想隨手揪起一根草葉,像往常那樣在手里揉碎,然后咬牙罵兩句心狠手辣的老太監??墒诌吙湛杖缫?,連草也不生了。 院外響起刻意放緩的腳步聲,不多時,兩只鞋尖便悄悄流進鹿白的視線。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回到那個下午,希望有只鞋尖能挑起她的下巴,希望能聽人驕矜地“嘖”上一聲,悠悠慢慢地問上一句:“這是哪宮的丫頭,眼睛是魚鰾做的么?” 鹿白盯著那雙鞋尖,眼眶發紅。 她不說話,那人也不急,就這么靜靜對峙。半晌,她終于吸了一下鼻子,抬頭問道:“今天怎么樣?” 每回竇貴生來,都神情凝重,兩人的話題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刀劍和炮火。但今天,竇貴生卻異乎尋常地高興,眉梢眼角都掛著細小的皺紋。 “走?!彼庾吡藘刹?,轉身示意鹿白跟上。 “敢問公公,咱們去哪兒???”鹿白貼了過去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 竇貴生踱著步子,不緊不慢道:“帶你看個好東西?!?/br> 好東西就放在靖蘿園的假山后頭,在他們頭一次見面的地方。方方正正,一字排開,是棺材。 竇貴生屈起手指,在棺材蓋上敲了兩下,里頭發出空蕩蕩的回響。 “如何?” 棺材自然是好棺材,只是他給她看這個做什么? 鹿白不解:“這是要跟我殉情么?” 竇貴生笑了:“想什么美事兒呢!圣上一個,太后娘娘一個,我一個,壓根沒你的份兒?!?/br> 鹿白:“小蘇公公也沒有嗎?” 竇貴生:“你這時候還惦記他呢,放心,我已托他好好照看你,今晚就送你們走。你不必著急?!?/br> 鹿白失笑:“我是這個意思嗎?” 竇貴生點頭:“我瞧著是?!?/br> 看樣子當真準備把他們送走。 “竇貴生!”鹿白氣得掐了他一把,“你再這樣我真走了?!?/br> 竇貴生順勢捉住她的手,緊緊攥在手心里:“你可不能走啊,我還指著你給我收尸呢?!?/br> 老太監的手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從來沒這樣緊張過。 鹿白狠狠哽了一下,有些心虛地抽回手,囁嚅道:“聽說今天使臣入宮了,說了什么?” 竇貴生低頭摸摸做工精良、古樸大方的棺材,抬頭眺望遠處斜飛入云的房檐:“唔……不過是些勸降的話?!?/br> “哦?!甭拱淄笛劭此谋砬?,看不出來是喜是怒,“勸降難道就沒有好處么?” “有好處也跟你無關?!?/br> “此話當真?” “……” 竇貴生轉頭審視著她:“你要說什么?” 鹿白慢條斯理道:“就是,我聽人說,使臣提了個條件?!?/br> “你聽誰說的?”她一定是知道了,興許……興許還想起點什么,迫不及待想回去呢! 竇貴生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錯過她的一絲表情。 “都傳遍了,誰說的重要嗎?”鹿白淡定回望。 兩人一個心虛氣短,一個提心吊膽,默默對視片刻,老太監就敗下陣來。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肩膀垮了幾寸,撐著棺材板才能穩穩立柱。 “我覺得使臣說得沒錯,”鹿白挑著眉,“我可以去試試,興許有點用,不是說了嗎,他——” “不行!”話沒說完,就被竇貴生尖聲打斷了。 鹿白一愣,肩膀被竇貴生死死扣住,怒罵混雜著哭腔劈頭蓋臉砸下:“放屁!你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去了又如何,去了就能不亡國了?你當自己是誰??!興許有點用,興許沒用呢?你這腦子真是傻透了!你……” 鹿白緩緩抬起雙臂,繞過老太監起伏不定的胸腔,在背上輕輕拍了兩下:“那我不去,你也別趕我。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呢,哪天我真走了,你就不后悔么?!?/br> 竇貴生順從地被她攬在懷中,正要反駁,便聽她輕嘆道:“都是過了兩次命的交情了,不能說點中聽的嗎……” 沉吟片刻,竇貴生終于說了這輩子最中聽的一句話:“我舍不得你死,自然也舍不得你走……你非要留下,我也奈何不了,隨你吧?!?/br> 這個回答已經叫鹿白一百個滿意了。 記憶和線索無一不在證明她跟陳國千絲萬縷的聯系,憑借單方面的猜測,鹿白認為去找靳喬一定有用。但她做不了這個決定,與其信任虛無縹緲的回憶,不如信任生死與共過的老太監。 眼前的永遠比將到來的更重要。 這人連棺材都準備好了,該是不打算走了。行吧,那就依他吧。 一回去,竇貴生就被章元真叫去了。兩人秉燭夜談了一整晚,臨近天亮時才各自歇下。 這晚鹿白睡得很早,醒得也很早。睜眼時外頭還是一片漆黑,她翻來覆去睡不著,決定提著燈籠去找老太監聊聊天,敘敘舊。 雖說是夏天,但凌晨的風仍舊沁人的涼。鹿白裹緊衣裳,打了個呵欠,慢慢悠悠地往司禮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