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我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不要靠近?!弊吡瞬恢嗑?,戚隱忽然撂下一句,鉆進一個洞口,沒了蹤影。 大家都沒聲兒,氣氛有些壓抑,各自坐下打坐。這回大家長了記性,離那些發光的花骨朵遠遠的。扶嵐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發呆,過了許久,戚隱還是沒出來。 虞師師嘟囔道:“他這人兒怎么這樣,我們就不傷心么?” 慕容雪為難地道:“師姐,別說話了?!?/br> 虞師師不服氣,還要再開口,慕容雪一發急,忙捂住她的嘴。慕容雪是個溫雅的人兒,平日愛熏香。巴掌蓋上虞師師的口鼻,袖籠子里的香味兒直往她鼻尖飄。虞師師一愣,不自覺掙扎了一下,兩瓣唇挨上他的手掌。溫軟的觸感,像一朵花開在手心。慕容雪也愣了,兩個人四目相對,呆在原地。 像過了電似的,兩個人連忙分開。慕容雪低下頭瞧,殷紅的唇脂印在手心,他心里有小小的歡喜,像一簇簇花骨朵,在心頭冒出了尖兒。他暗暗做了決定,打今天開始,他這只手就不洗了! 虞師師也捂著嘴,臉漲得通紅。熏香的味道還在鼻尖流連,她心里嘟囔,自己一個姑娘家都不熏香,這廝倒是窮講究。 但……還挺好聞的。 又坐了會兒,戚隱還沒個動靜。云知百無聊賴,四處轉悠,略略靠近那山洞,一股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他蹲下身,瞧見地上結了冰。 “嘖?!痹浦巯乱桓鶚渲?,戳了戳那冰,樹枝的末梢也結出了冰花。 戚靈樞在他身側蹲下,凝眉看著那薄薄的冰層。 “他的反噬變嚴重了?!逼蒽`樞道,“為什么會這樣?” 云知和戚靈樞皆不通藥理,活到如今,也沒聽說過誰換過心的,沒有往日的案例,更不知這種情況該如何對付?正頭疼著,頭頂忽然一暗,一抬頭,瞧見扶嵐白潔的下頜。 “他怎么了?”扶嵐問。 云知斟酌了一下,道:“黑仔原來是凡人,你知道么?” 扶嵐靜靜地搖頭。 “無方山有個神墓,是你們南疆白鹿神的古墓,白鹿大神的心臟在那里沉睡。在未來,你在黑仔跟前被害,黑仔為了給你復仇,剖胸換心,安上了白鹿的心臟。但他畢竟是個凡人,時不時要受一下反噬?!痹浦?。 扶嵐呆了下,微微睜大眼,“剖心……” “沒錯?!痹浦獓@了口氣,道,“本來黑仔不讓我告訴你,但這種事兒哪里瞞得住?!?/br> 扶嵐沉默片刻,把黑貓扔給他,走進了被戚隱凍成冰窟的山洞。冰層在他腳下咔嚓咔嚓作響,冰花結上他的腳踝,又緩緩褪了下去。山洞里全是冰,冰棱倒吊在頭頂,尖端瑩瑩發亮。他在洞xue的深處找到了戚隱,這個家伙蜷縮在角落里,像一只冬天的流浪狗,凍得牙齒打顫。 冷。戚隱腦子里只有這個字。他哆嗦著低頭看手指上的冰花,把它們抹掉,不消得片刻又重新凝出來。太冷了,太冷了。他摩挲手指,對著手掌哈氣,可哈出的氣也是冷的。他忘了,他的身體沒有溫度。這樣的冷讓他想起吳塘的冬天,他總是穿姚小山不要的舊襖兒。棉花芯舊了,御不住寒,他對著大雪祈禱,明年有暖和的衣裳穿。 這時他聽見了腳步聲,熟悉的氣息罩上了周身。他知道扶嵐來了,瑟縮了一下,啞聲道:“哥,別過來。我太冷了,別凍著你?!?/br> 扶嵐沒有答話,默默把他拉起來。戚隱的身體比平日還要更冷幾分,像一個大冰塊,從上到下嗤嗤冒著寒氣兒。扶嵐把自己的衣裳蓋在他身上,一層一層包起來。衣裳暖暖的,殘留著扶嵐的體溫,扶嵐的氣味。戚隱顫了顫結滿霜花的眼睫毛,抬起眼來看他。他低垂著眸子,牽起戚隱的手,貼在他的心口。那里是熱血的源頭,是他全身最暖和的地方。 他抱住戚隱,臉頰貼著戚隱冰涼的腦門子,輕聲道:“弟弟不冷,我幫你暖?!?/br> 第128章 愚暗(二) 金紅色的巖漿在遠方漲漲落落,戚隱扒在合抱粗的花莖上極目遠望,密密匝匝地下森林幾乎沒有盡頭,入目皆是奇異高大的花木,說不出名字,色澤艷麗。抬頭看,穹廬般的巖頂高曠空遠,地火妖虺閃爍著赤熒熒的光,在巖石縫隙里爬進爬出。誰也不知這靈山底下的景觀竟如此奇妙,若非有地火妖虺和蛇巫這些詭異的東西,他們簡直以為誤入了神境。然而他們已經跋涉了三天,仍不知該去哪里找那勞什子長生秘術。 這樣一來,唯一一個辦法就是回程去尋那些蛇巫。想個法子逮上一只,好生盤問盤問。想起那些黑鱗蛇巫,戚隱心中隱隱不安。先前看壁畫,還以為只是這些神巫崇拜伏羲,故意把自己畫成人首蛇身的模樣。誰曾想,他們竟然真的長這副鬼樣。按理來說,中原的神巫都是凡人,沒有妖魔之屬。難道這些神巫自己把自己下半身給截了,人為地續上了蛇尾? 太瘋狂了。聽聞上古神殿遴選神巫,皆是萬里挑一。敢情不是按天賦才學挑人,而是誰腦子不正常就選誰。南疆的巫郁離,這兒的蛇巫,一個賽一個瘋魔。 從花莖上爬下去,戚隱說了自己的看法,云知戚靈樞和貓爺都點頭贊同,扶嵐蹲在大蘑菇上看風景,慕容雪和虞師師不需要表達意見。于是就這么敲定了,但蛇巫太多,他們人多目標大,想想還是分頭行動的好。戚隱道:“就我和我哥去吧,你們在這兒等著,以琉璃鏡聯系?!?/br> “戚師弟,”慕容雪忽然舉手,“有個地方,或許你們可以去試試?!?/br> “什么地方?”大家都朝他望過去。 被大伙兒盯著,慕容雪頗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頭,道:“我是這樣想的,罪徒是被神巫處罰的罪人,也就是說,他們與神巫是敵人。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你們去逮蛇巫,他們不一定會開口,但或許那些罪徒會知道什么?!?/br> “此言有理?!焙谪埍еψ?,老神在在地道。 戚隱搖了搖頭,“巖漿里的罪徒被我和我哥砍得七零八碎,難道我們劃個船上去,到巖漿里撈他們的腦袋?”巖漿那么燙,腦袋沒撈著,自己先成烤rou了。 慕容雪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張地圖,“我和我師姐來之前,曾在一個墓室遭遇蛇巫。墓室主人是一個黃金罪徒,我們藏身于他的陪棺中,才逃脫蛇巫的窺伺。當初我們覺得,蛇巫是忌憚他,不敢隨意冒犯,才沒有開棺捉我們?,F在想來,或許是那位罪徒前輩有意震懾蛇巫,救了我們一命?!?/br> “雖然有道理,”虞師師猶疑著道,“可罪徒這種東西不知脾性,不知如何應對?;蛟S頭一個擾他清靜的,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放了,再來兩個,說不定他一生氣,就把來人都吞了?!?/br> 戚隱幾個想起巫郁離那廝,都沉默了。的確,玄鐵塑像里的罪徒已經夠瘋了,誰知道黃金棺里的會瘋成什么樣。 “可以一試?!狈鰨购鋈坏?。 那家伙一直蹲在大蘑菇上面發呆,大家還以為他沒在聽。 扶嵐說:“沒有你們,打架比較方便,不用怕?!?/br> 他哥無論重活幾世,這嘴都一樣笨,一開口就得罪人。戚隱扶額。果不其然,扶嵐一說完,虞師師立馬不樂意了,站起來道;“你什么意思?你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 “看不起?”扶嵐目露疑惑。 虞師師氣道:“就是覺得我們靈力低微,跟你在一塊兒,拖你后腿!” “嗯?!狈鰨拐\實地點頭,“看不起?!?/br> 虞師師渾身氣血逆行,差點兒沒當場撅過去。袖子一捋,就要爬上蘑菇去和扶嵐干架,慕容雪拼了死命拉著她,高喊戚隱快帶扶嵐走。戚隱飛身一躍,翻上蘑菇傘帽,背過身擺了擺手,道:“走了,回見?!眱蓚€人在高大的花木林中起起躍躍,不消片刻沒了蹤影。 原來待的地方空曠,不利于隱蔽。戚靈樞折了幾個符紙小蜻蜓探路,選定一個地勢高的山洞歇腳。這里的洞口狹窄,幾乎是只容一人兒進來的一條縫兒,隱蔽得很。離巖漿遠了,竟還有蓄積的地下湖,地勢被湖水沖刷成了階梯狀,每一階都一個半圓形的小湖泊,像一個個小小的月牙兒。湖水從最高層一階一階傾瀉下來,最后流進深層的洞眼兒。洞壁上鑿了許多平臺,擱著一列列小小的伏羲雕像,統統半睜著黃金做的瞳子,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這兒看起來是蛇巫舉行祭祀的地方,云知一看就搖頭,道:“這兒不安全,祭祀之地,恐怕那些蛇巫會來拜伏羲?!?/br> 戚靈樞不答,手指在神像上輕輕一蹭,道:“灰塵很多,很久沒有打理了,他們已經放棄了這個地方?!?/br> “為什么要放棄這里?”云知摸著下巴。 “有蛇身干尸的地方也是如此。神殿破碎,神像積滿灰塵,無人問津?!逼蒽`樞慢慢凝起眉心,道,“云知,我想我們一直誤會了一件事。戚隱在神道壁畫里看見伏羲大神的面容,但他也說伏羲大神面罩金光,難以辨別真容。為何這些蛇巫卻知道伏羲大神的模樣,并且將他畫在了壁畫之上?!?/br> “你是說,壁畫上那個‘伏羲’并非伏羲,而是別人?!痹浦f。 “不一定,”戚靈樞道,“修建塑像,必定要刻畫面目。古往今來,大神甚少降臨凡間,不管是凡人還是妖魔塑造神像之時,難免加以想象。有時是憑空作畫,有的時候是加以參照。譬如人間,不時有溜須拍馬之輩以皇帝后妃的面容塑造金身神像?;蛟S,壁畫上的伏羲酷似那個蛇巫,只是因為這些神巫在繪制壁畫的時候,參照了他們大神巫的面容而已?!?/br> “那這個同廢棄的神殿又有什么關系?”慕容雪湊過來問。 “笨,”黑貓從云知的袖子里鉆出來,“既然伏羲大神不曾降臨,那么神殿荒蕪,神像頹敗,就意味著這些蛇巫放棄的或許并不是神殿,而是祭祀?!?/br> “什么……意思?”慕容雪微微睜大眼。 云知長嘆了一聲,道:“意思就是,他們不再信仰伏羲大神了?!?/br> “我覺得你們想太多了?!庇輲煄熀鋈豢拷麄?。 這家伙原本在半圓池子邊上梳洗,畢竟是個女娃兒,愛干凈,被那幫黑油油的玄鐵罪徒濺了一身的血rou,早已忍耐不了了。她剛梳洗完,發髻還沒梳好,一頭黑亮的頭發披下來,襯得臉兒有些蒼白。 她一面挨得近了些,一面打著哆嗦,“那些蛇巫不要這個地方,或許只是因為這里有臟東西?!?/br> “臟東西?”黑貓一僵,立馬鉆進了云知的衣袖。 “你們看,那是什么?”虞師師朝洞xue深處指了指。 眾人望過去,那兒靠近地下湖,虞師師方才梳洗的時候貼了幾張燈符在壁上,金光雖然黯淡,卻也足夠照亮三尺遠的路。在黑魆魆的深處,一個影子立在燈符的光暈里,半身掩在巖壁后面。它的身板豆芽菜似的,細瘦伶仃,就那樣歪站著,好像在偷窺他們。 虞師師道:“我剛剛本來打算洗洗頭發,才把頭發放下來,就看見那東西?!彼龂诉隽讼?,咬咬牙,恨道,“要不然,咱們還是去找扶嵐和那個白發男吧。雖然他倆都是混賬,但他們確實……很強?!?/br> 正說著,云知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戚靈樞仿佛也意識到什么,臉色一下沉了下來。 “怎怎……怎么了?”慕容雪結結巴巴地問。 “你們覺不覺得,它的頭有點大?!痹浦吐晢?。 大家再仔細看,那影子半顆腦袋藏在巖壁后面,看不分明,所以他們一直沒發現?,F在仔細一瞧,若把腦袋補全,確實比一般人要大上一號。 誰都知道,地火妖虺上腦產卵,腦袋就會吹氣似的變大。虞師師驚訝地喃喃,“天爺,難不成是女蘿姐?” 第129章 愚暗(三) 幾個人面面相覷,昏暗的符光下,大家的臉色恍如金紙。云知說道:“別瞎說,這兒地火妖虺這么多,沒準是那些蛇巫中招了也說不定?!彼呐哪饺菅?,“你和你的心上人在這兒等著,我跟小師叔過去看看?!?/br> 慕容雪和虞師師兩個人臉騰地一下紅了,饒是洞里昏暗,也瞧得出兩人的臉頰紅得滴血似的。慕容雪結結巴巴道:“云知師兄,你你你你你別瞎說?!?/br> “好好好,我瞎說的,不好意思?!痹浦ξ氐?。 黑貓從云知的領口鉆出來,露出鬼火似的綠眼睛,道:“要真是女蘿,你倆怎么辦?” 大伙兒都鋸了嘴兒似的,寂悄悄一片,只有地下湖嘩啦啦的水流聲不絕于耳。戚靈樞沉聲道:“行尸走rou,不可不除。吾等自當誦經超度,還她安寧?!?/br> 說完,他和云知二人直起身走過去。離那塊石壁越來越近,兩個人都屏聲靜氣,唯恐驚擾了那東西。那大頭人兒就杵在石壁后邊兒,歪歪露出半截身子,也不動彈,直挺挺的,僵尸似的。戚靈樞和云知對視一眼,從旁邊繞了過去。 這里頭是個小點兒的山洞,火山巖上同樣鑿了許多伏羲神像,位置很高,統統半截身子,斜斜從石壁里伸出來,仿佛是從巖石縫兒里鉆出來的似的。黃金眼半睜著,似乎正盯著他們看。被這些神像注視著,多少有些不自主,云知不再看它們,捻起燈符往大頭人兒那一送,符光打亮一片地,才瞧清楚那東西的模樣。 不是女蘿,原是個已經死透的蛇巫。 后腦勺被妖虺寄居過,頭發幾乎掉光了,露出被撐得幾乎透明的頭皮。妖虺已經不在了,估摸是吃光了他的腦子便走了,留下這么一具空心大頭尸。這蛇巫赤著身子,一條粗壯的蛇尾盤在地上,粗糲的黑色鱗甲打了蠟似的,盈盈流光。 云知和戚靈樞蹲下來,用劍鞘挑了挑他的身子,看有沒有什么剩余的妖虺。若是有,這尸體還是燒掉的好。 舉著燈符瞧了半天,云知心里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蹙著眉心打量許久,從蛇尾看到臉盤子,腦子忽然靈光一閃,道:“小師叔,你看這家伙的臉,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戚靈樞聽了,用劍鞘挑起那蛇巫的下顎,點點頭道:“確是眼熟?!?/br> “莫非又是哪副壁畫上畫了他?”黑貓從云知的袖口里爬出來。 “不……”云知緩緩搖頭,盯著那蛇巫不眨眼。青白色的臉頰,長了些許尸斑,五官籠了層陰影,有種說不出的猙獰。云知慢慢想起來了,驚訝道:“他娘的,我說在哪兒見過。他是鐘鼓山的弟子,虞臨仙的手下?!?/br> 之前神殿坍塌,大伙兒都滾了下來,許多弟子不知滾到了何處,現在好不容易逢著一個,怎么變成蛇了?云知和戚靈樞面面相覷。 “大約和神殿那具干尸似的,被蛇巫逮著,活活切了下半身,縫上了蛇尾?!焙谪堈f。 難保認錯,云知探出身想叫虞師師他們過來認認。畢竟是同門,他們一定熟悉。誰知前方漆黑一片,寂寂悄悄,半個人影兒都沒有。 人呢? 戚靈樞伸手擋了擋云知,魔氣貫體而出,在周身潮水一般翻涌。他低聲道:“有古怪,從現在開始,不要離開我超過三步?!?/br> “放心,我一步都不離開?!痹浦锨耙徊?,緊緊貼在戚靈樞手邊。 戚靈樞:“……” 這倆人比起來,還是戚靈樞更靠譜些。黑貓往戚靈樞身上一躥,鉆進他的衣領。這是他往日跟著扶嵐總結出的經驗,到危機四伏的地方,還是待在最厲害的人的身上最安全。 兩人一貓查看外側山洞,沒有打斗掙扎的痕跡,地下湖里也沒有人影兒。就算有打斗,他們離得不遠,不可能聽不見。云知找出更多的燈符,悉數點燃,讓山洞變得亮堂起來。這時他們看見地上的腳印,沒有出去的腳印,只有進來的。 云知納罕道:“天爺,他倆是憑空消失的?” “還有一個壞消息,”戚靈樞臉色很難看,“洞口消失了?!?/br> 云知一個激靈,高高下下摸尋洞壁,硬是沒找著那一條出去的窄縫兒。里頭沒有出路,他們被封死在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