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無方、鐘鼓、昆侖三山弟子列陣拭劍臺下,每個人皆素衣負劍,一眼望過去,滿座白衣勝雪,恍若陣列的紙偶。元苦站在無方大殿前,銀質面具遮住了他失去面皮的猙獰臉龐。他握著枯雁重劍的劍柄,發力極目遠眺無方山下三鄉十二鎮,又環顧無方四面倒塌的樓閣殿宇,破敗的草木山石。他痛心道:“此乃千百年來人間無有之大難!扶嵐伏誅,我們以為萬事大吉,放松警惕,卻不料這個惡獠留下妖蛾,肆虐無方!是老夫之過,未曾將妖蛾圍困在滅度峰上,竟讓它們飛下鄉鎮,屠戮村莊。老夫萬死難辭其咎,待剿滅妖蛾,老夫必定梟首向諸位同道謝罪!” “掌門言重!”聶重華在下方拱手道,“此劫人力不可度之,掌門何罪之有?” “不錯,”白明均接話道,“唇亡齒寒,無方西去便是昆侖,此間相距不過百里,若妖蛾突破結界飛往昆侖,南方淪陷,妖蛾行尸旋即北上,便要輪到中原諸派遭殃。中原陷落,徒留我們鐘鼓也難以扭轉大局。如今三鄉十二鎮的結界全靠滅度峰支撐,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必須守望相助,才能共渡難關!” 聶重華負手面向三山弟子,大聲道:“如今,我們集結三山主力于滅度峰,齊下三鄉剿滅妖蛾。記住,那些行尸成群而動,積少成多,似有組織,背后必定有妖邪作祟。每回仙門子弟前去清剿,不出半刻,必定有他方行尸前來增援。爾等不可獨行,不可妄為,首要乃找出妖蛾背后之邪祟,其次乃清剿妖蛾,斬滅行尸!此戰只許成功不許敗,若成,我人間轉危為安,若敗,無方危矣,昆侖危矣,中原危矣,人間危矣!” 三山弟子齊聲道:“弟子領命!” “斬妖除魔,萬死莫辭!”元苦拔劍大吼。 “斬妖除魔,萬死莫辭!”所有人齊聲大吼,聲震山河。 正在此時,幾個弟子拄著劍爬上懸空白玉階,嘶聲大喊:“掌門師祖!掌門師祖,他、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所有人俱是一驚,呼喊聲戛然而止。大家為那幾個弟子讓開一條道兒,他們跌跌撞撞地奔上前,伏倒在殿宇長階之下。元苦一怔,身形一閃,出現在為首一個弟子身前,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厲聲問:“是靈樞?” “不、不是小師叔!”那弟子滿面惶然,似乎驚恐到了極點。 他正要繼續說,懸空白玉階傳來篤篤的腳步聲,一聲一階,越來越近。那仿佛是噩夢里不祥的梆子聲,梆子聲停就要有人死去,所有人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盯住了懸空白玉階的上方??諝庠谧兝?,原本是炎炎夏日,卻似乎頃刻間墜入了寒冬。四下里蔓延著一股冰凍肺腑的寒氣,穹隆上竟然飄起了星星點點的白雪。有人伸出手,接住一朵晶瑩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 懸空白玉階上方,風雪的盡頭,一個男人終于現出了身形。黑衣黑靴黑刀,戴著兜帽,像一個流離失所,無處投胎的鬼魂。元苦睜大雙目,竭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臉??伤怪^,兜帽的陰影遮住了臉頰。 他默不作聲地向前走,白衣弟子不自覺后退,讓出一條道路。他走到拭劍臺上,雪花落滿了肩頭。他慢慢摘下了兜帽,露出一頭白發,乍一眼看上去,那白發仿佛是被風雪染白的。這個時候元苦終于看清了這個孩子的臉,一如既往的年輕,卻沒有一點表情,像一座被雪花凝凍住的雕塑,冷峻又漠然。 “戚隱???”元苦驚異地望著他。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白發青年,眸中涌現詫異的神色。沒有人能想到他孤身躍下滅度峰,竟然能活著回來,更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副妖異的模樣。 簡直就是個鬼怪,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幽魂。 元苦怒喝:“你的頭發,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這個孽障,莫非你也練了什么邪術不成!難道禁地里那顆腐爛的心臟真的是你的?你換上了妖魔的心臟!”他恨聲道,“你們一個兩個,落入邪道,變成這個不人不鬼的模樣,你對得起元……” “別說了?!逼蓦[打斷他,仰起臉兒,望向高天紛紛揚揚的雪。雪花盤旋著落下,穹隆在他眸中恍若一個巨大冰冷的藩籬。他想起很多天前,他來這里的時候身邊還有扶嵐,還有黑貓,可現在一切都變了。他輕聲道:“元苦,你我都知道我來的目的。當初你們殺我哥,從啟動太上殺陣,到我哥灰飛煙滅,一共用了半炷香的時間。從現在起,我給你半炷香的時間殺我,開始吧?!?/br> “你什么意思?”聶重華橫眉立目,“戚隱,你與妖邪沆瀣一氣,念你初犯,又是元微長老唯一的孩兒,我們這些長輩暫且不同你計較。待妖蛾除盡,我們再處置你。來人,將他帶下去,禁足天誅崖!” 戚隱默默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聶重華心里一驚,不自覺握緊了佩劍的劍鞘。戚隱的眼神和往日完全不同了,那日議和,他曾跪在她的腳邊痛哭流涕,那是乞求的眼神,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像一條彷徨無助的狗??涩F在,他銀灰色的眸子里什么也沒有,只剩下無盡的冷。 他忽然拔出刀,反手一揮,斬骨刀的刀風席卷半邊臺側,那半邊紙偶般的弟子頭顱齊齊斬斷,像一茬稻子被掐去了尖兒,鮮血涌泉一般從頸脖子上噴濺而出。所有人凄厲地尖叫,逃離那片地域。 白明均震驚不已,顫著手指著戚隱,“你……你這個瘋子!” 元苦目眥欲裂,道:“戚隱,你當真明白你在做什么!” “你猜的沒錯,我換了心,所以現在我已經是個怪物了,怪物殺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么?”戚隱平靜地說,他的聲調平平淡淡,自始至終都沒有什么起伏,可所有人都從這個寂靜的男人身上感覺到了刻骨的殺機。他說:“你只有半炷香的時間救無方,半炷香之后,如果我沒有像我哥一樣化為灰燼,那么……”他抬起眼,銀灰色的眼眸冰冷又漠然,“我會讓你們整個無方為我兄長陪葬?!?/br> 溫柔粘膩的血液向四面八方蔓延,空氣中鴉雀無聲。元苦眸中涌起哀慟之色,徐徐吐出一口氣,“是報應啊,當年元籍做下決斷,向你的父親隱瞞他有妻兒的事實,起草休妻書寄往烏江。那封書信,便是老夫代的筆。當初你跟著鳳還初上無方,我站在思過崖上遙遙看你們進入山門,便一眼看到你這個孩子。我當時不知為何,現在想起來,是你這雙眼睛啊。戚隱,你最像元微的地方就是你這雙眼??墒乾F在,你為了得到力量,竟放棄了你父親的眼睛。戚隱,你這樣做當真值得!” “怪物不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戚隱沒什么表情,“怪物只知道復仇?!?/br> 元苦盯著他,默默地拔出枯雁巨劍。那把重劍的鋒刃像鏤刻了血色的哀霜,在陽光下凄冷得攝人心扉。聶重華和白明均不動聲色地后退,所有弟子也慢慢退后,以拭劍臺上的戚隱為中心,讓出了方圓三丈的距離。殺氣在空氣里無聲地蒸騰,所有人都預感到接下來的殺戮。 元苦返身揮劍,枯雁的唳叫聲劃破長空,巨劍落在大殿中央,地面上的法陣瞬間觸發,靈力透過厚重的劍身,直射向穹頂的星辰滿月。太上殺陣再次被喚醒,轟隆隆的巨響在滅度峰的深處響起,古老的山峰像一個巨人醒來,心臟搏動,呼吸加重。天穹的萬象符紋星子般閃亮,急速旋轉,匯成一個巨大的圈。戚隱的腳下出現了那日扶嵐所面臨的同樣法陣,禁錮他的步伐,削弱他的靈力,罡風四起,他的一截發絲被割斷,雪一樣落下。 戚隱仰著臉兒,望向那繁復華麗的符紋。 十個無方長老同時飛身躍起,向天穹匯入靈力,太上殺陣劇烈震顫,瑰麗的紅蓮真焰從陣法中心噴薄而出。 火焰騰起的狂風卷起戚隱的白發,熱烈的溫度炙烤著他的全身?;鹧嫣蝮缕蓦[的衣袂,灼燒血rou肌膚,他的血rou一點點消失,只不過一個呼吸之間便變得血rou模糊,露出大片蒼白猙獰的骨架??伤冀K一動不動,像一具沒有痛感的木偶,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來報仇還是來求死。 火風灼熱,燒灼著每個人的臉頰。大家眼睜睜看著他被燒得只剩下一具骷髏,孤零零支棱在那里。骨骸右胸的部位有一顆銀色的心臟,閃爍其中,有力地搏動,如同一顆不滅的星辰。 真疼啊。戚隱想,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疼過,挖心比起這個簡直是撓癢癢。 原來扶嵐臨死前這樣疼。 他伸出手,皮rou無存,映入眼簾的是森森白骨。他又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天,紅蓮烈火舔上扶嵐清雋的臉頰,那張臉一寸寸燃盡,變得面目全非。他的哥哥在火焰的中央淡淡地微笑,像一朵靜悄悄的梔子花寂寂地盛開,然后化為灰燼,飛散如煙。 白鹿的心臟沒有溫度,自從換了心臟,他的胸腑就冷得像一座萬年的冰窟。但此刻他卻感受到了灼熱和疼痛,像在熾熱的熔巖里煎熬,疼得他喘不過氣。 他流著淚想,原來他的哥哥這樣疼、這樣疼。 第114章 白發(四) 骷髏怎么會流淚呢?可明明有guntang的液體流出空洞的眼眶,順著瘦硬的臉頰滴落手心,他低頭看,是炙熱的熔巖漿水,這東西充當了他的眼淚。滿腹無解的悲傷像一張冰涼的大網,裹住了他沒有溫度的心臟。 “喂,臭小子,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他的身體里,白鹿不耐煩地問。 “你覺得疼么?白鹿?!逼蓦[問。 他與白鹿同體同生,他們的知覺互相共享,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他們相互感知。白鹿感受到他心底潮水般漲漲落落的哀傷和痛苦,外面的火焰那般熾熱,可這個男人的心在下雨,洪水泛濫成災。 “嘁,小爺當年血rou化雨,比這個還要疼一千倍?!卑茁箲腋≡谄蓦[空茫的心海,仰著頭回憶,“我向天上跑,一邊跑身體一邊蒸發,伏羲的天火比這紅蓮真焰還要熱,燒得我神魂都要冒煙兒。血rou獻祭成雨,一點一點消失,那滋味兒堪比凌遲。我跑到最后,只剩下一具骨架子。最后天火把我的骨架子也燒沒了,卻沒想到還留下這顆破爛心臟?!卑茁篃┰甑刈チ俗ヮ^發,“算了,都是往事,不說了。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半炷香快到了?!?/br> “你是神祇,白鹿,你竟然不阻撓我殺人么?” 白鹿兩手枕在腦后,懶洋洋地道:“得了吧,爺年紀大了,不想管了,只要你能完成我們的約定,你就是捅破了天我也無所謂?!?/br> “那么……”戚隱低聲道,“到我們了?!?/br> 心臟加速搏動,那顆星辰般的心光芒加劇,心跳聲猶如奔雷。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心跳,這樣巨大的心跳聲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這種心跳怎么會來自一個凡人?它更應該來自一條遮天蔽日的巨龍,傳說里翼可垂天的大鯤!元苦發力于目,透過重重烈焰和蒸騰的煙氣,他看見那顆心臟伸出無數發光的脈絡,通達戚隱的四肢百骸,七竅九藏。戚隱的血rou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復蘇,經絡重新從心臟伸出重新連接,肌rou重生,燒得皸裂的骨骼鋼鐵一般焊接在一起。那張面目全非的面孔一寸寸復原,白發在火焰中燦爛如銀。 “不可能……不可能……”聶重華同樣看到了這一幕,不可置信地喃喃。 巫羅秘法·凜冬。 他們曾經見過的秘咒再次施展,可是更加強大。神秘瑰麗的咒法蘊蓄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在眼前展現,以戚隱腳底為中心,密密匝匝的霜花咔嚓咔嚓凝結,拭劍臺結出了厚厚的冰層。陣圖停止轉動,天穹的符紋黯淡了光芒,真焰熄滅,露出里面赤裸著上身的男人。 那是戚隱,卻并非他們曾經見過的,以前那個慫頭耷腦的戚隱。熔巖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流淌,蔓延出深可見骨的傷疤。一時間竟分不清那是血還是巖漿,但傷口迅速復原,熔巖消失不見。冰層在戚隱腳底繼續生長,向著拭劍臺外擴展,弟子們驚恐地后退,有的沒來得及撤退,被凍成了冰人。 元苦悲戚地道:“天要滅我無方,要滅我人間!戚隱,你可知仙門三山主力盡皆在此?你可知你屠滅無方的后果?你可知妖蛾行世,尸橫遍野?” 戚隱向前走,冰花隨著他的腳步蔓延。 “我當然知道?!彼蛔忠痪涞氐溃骸盃柕冉砸詾檠昴宋嵝炙z,錯了,帶來這場災難的是巫郁離,一個從神墓里爬出來的巫祝厲鬼。他要帶給你們慘禍,帶給你們毀滅,原本我兄長是你們的一線生機,他與世無爭,心思良善,必定為爾等伸出援手。但你們殺了他,也親手毀了自己?!?/br> “一派胡言!”有人大聲罵道,“你以為你隨便編出個神墓大巫,我們就會信你么?” “說到底,你就是個自私的混蛋!”無方弟子接連大罵。 戚隱漠然道:“神祇視吾兄為傀儡木偶,凡人視吾兄為洪水猛獸,妖魔視吾兄為怪物異類,這茫茫世間,神祇棄他,凡人拒他,妖魔厭他。他懷揣天底下最純澈的心,卻無處可去,無以為家。他為完成爾等議和大愿而來,卻反遭爾等焚殺。這樣的世間,是存是滅,與我何干?” 眾人的牙齒咬得咔咔作響,四周寒冷如冬,他們呵出的氣迷茫了視野。脊背蔓延出一串戰栗,所有人似乎都預料到眼前的不祥。 “我哥死了,”戚隱停下腳步,白發下的眼眸寒冷如刀,“你們為什么還活著?” 四周劍光乍起,所有人不約而同掐起了御劍訣。綿密的劍光如雪花一般炸開,劍花混著白雪,漫天雪花飛舞。戚隱完全被凜冽的劍氣和無數徘徊的光影籠罩,拭劍臺上幾乎看不見戚隱的身影。元苦一躍而起,雙手握著枯雁重劍,仿佛舉起了一座山岳。他魁梧的身影躍入劍光之中,重劍幻化為無數道峰岳般沉重的劍影,一齊劈向拭劍臺上那個模糊的影子。 只不過一瞬之間,所有人都在行動。他們要拼盡全力,殺死這只向他們復仇的厲鬼。衣袂破風聲、鐵劍摩擦劍鞘的鳴響、眾人喉間爆發出的嘶吼,枯萎的木槿海棠簌簌落的聲音……所有聲音交織在一起,共同組成了一場盛大的戰樂。 然而,忽然間,仿佛時間停滯,一切都靜止了。 元苦的身影凝滯在了半空,枯雁的劍尖凝結一點燦爛的光暈。聶重華、白明均停滯在了拔劍而出的動作,飛揚的衣袖收斂在肘后,大袖上的褶皺清晰可見。三山弟子都凝固住,臉上定格在一個急切而恐懼的神情。 那是“凜冬”在一息之間擴展到了最大,整座滅度峰進入了戚隱的領域,氣溫在頃刻間降到了無限低的冰點,所有的一切都被凍住。極目望去,遠處的湖水結出了深厚的冰層,所有樹木枯死殆盡,里里外外凍成了冰。 元苦從空中墜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裂口露出鮮紅的肢體。 他們甚至來不及傷到戚隱分毫,就死在了驟然下降的低溫之中。這便是神祇與凡人的差距,無可抗拒,無從躲避。 “他們死了比活著好看些,至少不那么傷眼?!卑茁雇高^戚隱的雙眼,端詳那些冰晶雕塑,評價道,“怎么,你要留著他們么?挺壯觀的,你們凡人最愛看這種場面,以后一定有很多人來瞻仰?!?/br> 戚隱望著地上的碎冰,道:“從今往后,沒有無方了?!?/br> 他轉過身,向懸空階走去。十二把黃金十字護手刀從他腰側的刀囊飛出,嘯然刺向天穹星陣。只聽得天穹轟地一聲巨響,仿佛天崩地裂,星陣蔓延出無數道蜿蜒枝丫的裂紋,爾后無法控制地分崩離析。無方護山大陣以山心為陣眼,毀陣,必毀山。 所有的一切都在陷落,山崩地裂,天幕仿佛漏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星盤倒懸,星辰般的符紋向缺口流動。戚隱沒有回頭,狂風掀起他的銀發,他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懸空階的盡頭。 從今往后,再無無方,再無四大仙山。 戚靈樞和云知御劍往無方趕,一路上只見各路妖蛾籠著行尸成群結隊,向結界邊界遷徙。數不清的行尸停在結界邊緣,枯木似的靜立。結界外圍是凡人村鎮土路,路過的行人車馬紛紛停留,探頭探腦地張望,對著這些行尸指指點點。有的人好玩兒,拾起石子兒扔過結界,打在那些腸穿肚爛的行尸身上,行尸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珠子像琉璃珠子一般,沒有神采。 行尸在結界邊緣集結成陣,烏泱泱黑壓壓一片,粗粗估算,足有數千人。戚靈樞面沉如水,道:“他們為何都聚在此處?” 云知喃喃道:“就像是……在等待著什么?!?/br> 忽然天崩地裂一陣巨響,所有人望向北方,遠處無方山滅度峰竟搖搖欲墜。云知心中一震,電光火石間想到什么,對著人群大吼道:“快逃!別愣著,快逃!” 話沒說完,滅度峰從天穹墜落,所有人立在原地驚嘆。澎湃的氣浪以滅度峰的墜落中心向四面八方擴散,方圓數十里的樹林摧出一片倒伏的浪潮,御劍懸在半空的戚靈樞和云知霎時間被掀了出去,摔在地下頭破血流。霎時間仿佛天地顛倒,烏云籠罩無方上方,沉得能滴出水來。所有人被掀了個倒仰,暈頭轉向地從地上爬起來。 “怎們回事?滅度峰怎么塌了?”人們還在面面相覷。 “快逃!”云知嘶聲大吼。 就在這時,結界猶如蒸發的水汽一點點消失,行尸轟然奔出,密密匝匝的人頭炸了鍋一般攢動。所有行尸猛獸般奔沖突襲,撲向四面圍觀的人群。頓時慘叫四起,尖叫聲幾乎震動天地,周圍一片混亂。云知摔得七葷八素,腦子還是暈的,四周滿是掙扎逃命的人群。 正發著懵,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拎起來,直接將他抓上了劍。戚靈樞拎著云知的后脖領,竭力御劍飛高,避開嗡嗡低語的妖蛾。往下看,罩住三鄉十二鎮的結界已經消失,行尸猶如渾濁的洪水向著四面村莊奔襲,林木草石、逃命的人群仿佛被洪水裹挾的螻蟻,頃刻間被淹沒了頂。片刻之后,所有被撲倒的人重新站起來,加入奔涌的潮流。 人間,一片大亂。 “我想我知道我那蛇蝎美人好師叔想干嘛了?!痹浦嬷髦念~頭說道。 “他想做什么?”戚靈樞問。 “滅世?!痹浦坪剖幨幍男惺蟪?,道,“他要滅世?!?/br> 第115章 霜心(一) 九垓,淵山。 永夜天下,巫郁離俯望淵山下的墨水河,黑水滔滔西區,魔物巨大的尾鰭在潮水中若隱若現。墨水河的東側盤踞著微生魔龍巨大而蒼白的骨骸,猙獰的獠牙隱沒在河水中,空蕩蕩的眼洞望著穹隆永夜。它的脊骨缺失了一塊,那是被扶嵐取走的,他將脊骨煉成了魔刀,鎮壓在九垓天坑。 海市蜃樓一般的幻景在半空中浮現,浩浩蕩蕩的行尸集結成一股洪水般的浪潮,摧枯拉朽地北上。所過之處沙塵洶涌,城墻傾倒,人畜皆死。凡人們爭相背井離鄉地逃命,但也不過是茍延殘喘一時半刻。南方田地喪失,大饑荒很快會席卷人間。妖蛾可以越過城墻,抵擋軍隊的高墻箭垛抵擋不住低語的飛廉。這是一場驟降人間的潑天大禍,沒有人可以幸免于難。 “何等絕妙的計策啊……”陰追在他身后贊嘆道,“第一步,將無方做成大彀,誆殺扶嵐。朱明藏與元苦,統統都成為你殺人的利刃?!?/br> “黨同伐異,誅除異己,這是凡靈與生俱來的天性,我只不過是稍加利用,推波助瀾罷了?!蔽子綦x淡淡微笑。 “第二步,逼戚隱躍下滅度峰,尋求白鹿的幫助。你早知白鹿心臟封印在神像之中,你亦料到白鹿會幫助戚隱?!?/br> “當然,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神,”巫郁離道,“我說過,他是諸天最慈悲的神明。若換做你們,必定對那個孩子視而不見,但我的神不會。舊時南疆,我的神常被稱作引路神、迷途者的救星,便是因為他?;戆茁宫F于林中,給迷失方向的旅人指引道路?!?/br> 陰追繼續道:“第三步,令心月狐在無方弟子身上植入飛廉神蠱,凡人剛剛誅殺扶嵐,放松戒備,禍患起于自家門墻,必定自顧不暇。但你刻意放了一個人,他就是元苦。你沒有在他身上植入神蠱,讓他安然活到了今日?!?/br> “不錯,”巫郁離掖手遠眺,“這是第三步,留下元苦,戚隱必定歸來復仇。飛廉神蠱不能覆滅無方,但戚隱可以。更讓我驚喜的是,他將三山主力盡數屠滅,從此之后,人間人才凋零,道法衰如殘陽,再難抵御吾之飛廉?!?/br> “但你終究棋差一著,”陰追緩緩道,“飛廉的出現暴露了你自己,戚隱已經知道誰才是他真正的仇人。他遲早會找到你,向你討回他兄長的性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