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呆瓜,當心背后!”黑貓大吼。 可扶嵐沒有動作,他站在那里,像是凝固了,臉上罩了一層陰影。 “殺了他?!狈路鹩新曇魪内ぺぶ袀鱽?。 這個聲音只有扶嵐能聽見,像是隱秘的絮絮低語,來自心底暗藏的深淵。 扶嵐驀然抬頭,拔刀出鞘。一弧彎月刀光掃過面前,那個與扶嵐一模一樣的家伙從胸腔開始分為兩截,鮮血泉水一般潑喇喇濺出去,斷口平滑整齊。完成這一刀的人需要有極刁鉆的角度和無比快的速度,那一刀恍如閃電劃破天幕,一眨眼就消失。 “重申我們對你的命令,扶嵐,找到戚隱,誅殺巫郁離。無論如何,護戚隱周全,即便……” 扶嵐低聲開口,聲音與藏身在幽冥中的諸神重合。 “粉身碎骨?!?/br> 千秋大椿上,巫郁離哂笑了一聲,道:“小隱,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你難道從未有過疑問,扶嵐為何天生就會巫羅秘法?為何對神殿的禁忌了如指掌?” “不是你教的么?”戚隱問。 “當然不是,早在數百年前,我就失去了對這個孩子的掌控?!蔽子綦x輕聲道,“小隱,你可曾聽說過神祇的低語?” 戚隱眸子一縮。 “看來是知道了。那么扶嵐可曾對你提過,他心底的聲音?”巫郁離問。 心底的聲音……戚隱隱約記得,在丹爐大殿的時候,扶嵐說過每當行走巴山神殿,他心底會有一個聲音提醒他必須遵守的禁忌。戚隱那時只以為,這或許又是扶嵐哪一段失落的記憶,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天生神人,有這樣高深的能耐。難道……戚隱眸子微微顫動,這竟然是神祇的低語么? “巫羅秘法、神殿禁忌,想必都是那些所謂的大神親口傳授,只是扶嵐誤將神祇的聲音混淆成了他自己的聲音。宗瀾有沒有告訴過你,神祇的低語極為玄妙,它能篡改你的意志而不被你發覺。巴山迷霧中絕大部分死掉的神仆,都以為為赴巴山赴湯蹈火是他們自己的愿望?!蔽子綦x轉動拇指上的玉扳指,悠悠地道,“但我想除了巫羅秘法和神殿禁忌,神祇對他一定還有一條更為重要的指令。正是這條指令,讓他親近你,更讓他誤以為自己喜歡你?!?/br> “指令……?”戚隱瞪大眼睛,喃喃地問。 “宗瀾接到了什么樣的指令,你的哥哥就接到了什么樣的指令?!蔽子綦x略一頓,復笑道,“你已經知道了,不是么?” 戚隱當然知道,宗瀾被藤蔓鬼手刺穿時那悲涼的神情還烙在他腦海里。這個老人為了擺脫神祇的支配,生生在顱骨上鉆了兩個洞??蛇@怎么可能呢?戚隱感到不可置信,他根本無法理解,扶嵐陪著他,護著他,全心全意當他的小哥哥,難道都是因為神祇的低語? “不相信?”巫郁離娓娓道來,“神祇的低語再高深玄妙,也不過是一個術法罷了,它并非十全十美。即便篡改了他人的意志,也難保有所遺漏和保留。譬如宗瀾,他被低語左右,但依稀保存著些許自我。小隱,扶嵐身上是否也有這樣的蛛絲馬跡?當他說喜歡你的時候,他身上是否有其他部分,暗示著他的真心?” 戚隱用力握了握拳,有什么東西如同電光一閃,闖進了腦海。 心跳。是心跳。扶嵐從未真正為他動過心! 假的吧,這怎么可能?戚隱驀然想起在月鏡邊上女蘿意味深長的笑容,她那時候怎么說來著。戚隱用力想,那句話漸漸浮現腦?!?/br> “你的小哥哥就算粉身碎骨,也會讓你活下去的,不是么?” 粉身碎骨,就像宗瀾一樣。 “可憐的孩子,”巫郁離憐憫地道,“扶嵐從來就沒有什么七情六欲,你以為他喜歡你,把你當弟弟,那不過是神祇施加給他的命令和假象。愛你,護你,不過是神祇給他的指令?!?/br> “為什么?”戚隱難以相信,“為什么是我?花這么大力氣,就為了保護我這么一個廢物么?” “我也很想知道?!蔽子綦x笑了笑,“仔細想來也不難猜測,大約是因為你是我選中的孩子吧。他們大概認為,既然他們可以從我手中奪走扶嵐,自然也可以奪走你。畢竟這天下最不愿意吾神重生的,就是那幫所謂的神祇。我這次來,其一是為了撈你,其二,便是為了證明我對扶嵐的猜測?!彼斐鍪?,屈指接住了一只翩翩的螢蝶,“現在,猜測被證實了?!?/br> 巫郁離話剛說完,身形一閃,忽然消失不見,他的背后刀光洶涌,殺氣畢現。 刀光過處藤蔓盡碎,無數藤蔓鬼手抽搐痙攣著收回地底。塵埃散盡,扶嵐灰頭土臉地站在遠處,從隧道里爬出來,枯葉灰塵沾了一身。他沒有表情,拎著斬骨刀,微微有弧度的刀身像一彎冷月,在他手中泠泠閃著光。他的身后,無數雙綠炯炯的眼睛燈籠般閃爍。 神說:“移天變運者,殺。顛倒生死者,殺。罪徒巫郁離,殺!” 扶嵐抬起眼,孤寒的殺意在眸中一閃而過。 “殺?!?/br> 刀光席卷萬千藤蔓,宛若凄清的潮水灌入椿木林。漩渦一樣的光弧中,扶嵐猶如一把悍戾兇刀直指上方的巫郁離。他身前的一切都被撕裂,虬結的樹根,抖動的藤蔓,就連縹緲的風也不例外!刀光過處,殺氣如山。他是這世上最兇狠的殺器,沒有心也沒有情,而握住他的主人,是諸天神祇。 “你把你的‘兄弟’殺了,孩子?!蔽子綦x在藤蔓上后退跳躍,游刃有余地躲避扶嵐的斬擊,“原想讓他攔住你,看來還是欠缺點火候?!?/br> 戚隱震驚萬分地看著這一幕,那些眼睛鬼魂一般緊緊跟在扶嵐身后,寸步不離。戚隱覺得很累,渾身上下的力氣像煙氣兒一樣蒸發了。這他娘的算什么?這幫勞什子神祇覺得他沒爹沒娘一個人孤零零挺可憐的,善心大發,幫他尋了個俊俏能打還會做飯的小哥哥,陪他玩過家家的游戲么? 他的腦袋亂糟糟的,一會兒想扶嵐圍著圍裙蹲在灶前吭哧吭哧生火,因著他愛吃甜的喜好,扶嵐現在炒個白菜都要放糖。一會兒又想扶嵐御著斬骨刀帶他在夜空里飛,漫天的星星漫天的風,他坐在后頭抱著貓想這樣的日子真好啊,真想目的地永遠到不了,太陽永遠不會升起,然后他們就能一直飛一直飛,飛到老飛到死。 這樣好的哥哥怎么會是假的呢?他明明說他喜歡戚隱,最喜歡小隱了,哥哥永遠喜歡弟弟,他總是這么說??伤鋵嵏静恢老矚g是什么,只是因為神祇對他說你要保護這條流浪狗,于是他就算灰飛煙滅,也要把殘破的身軀擋在它的面前。 戚隱的心很疼,像被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哥哥,這個有著秋水一樣瞳子的大男孩兒,原來只是神祇手里的一枚棋。他被一個瘋狂的神巫無情地創造出來,又被高天上的神祇無情地支配。他的人生是早就被寫好的話本,為戚隱這個讀不懂經練不好劍的小廢物戰斗,直到有朝一日像宗瀾一樣悲慘地死掉。 “很殘忍對不對?”巫郁離輕飄飄地落下,像一只漆黑的蝶棲落在樹梢。他的面前無數狂蟒一般的藤蔓拔地而起,撲向扶嵐。螢蝶圍繞著巫郁離上下撲飛,他掖手站在當中,曼聲道,“這便是諸天神祇,凡靈于他們如同螻蟻于巨象。大象要行走,又怎么會在乎腳下踩死幾只螞蟻呢?他們對眾生的命運從不關照。除了我的神,我的神是天下最接近凡靈的神。他和諸神一樣誕生于虛無混沌,卻將耳朵貼向凡靈的嘴唇。他傾聽眾生的愿望,給予他們慈悲的憐憫??芍T神殺了他,毫不留情?!?/br> “所以你要復仇?”戚隱啞聲問。 “復仇?”巫郁離低低笑起來,“可以這么說,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隱,跟我走吧,你這所謂的哥哥不過是一具沒有七情六欲的提線木偶,你難道還要繼續玩這種沒有意義的過家家游戲么?” 黑貓從洞口里艱難地爬出來,甫一探頭刀光便擦著耳朵尖兒掠過去。它嚇出一身冷汗,只好又縮回去。稍稍探出一雙眼睛,正瞧見戚隱站在大椿的陰翳里,陽光離他很遠,陰翳像個罩籬將他籠住,他孤零零待在那兒,好似有萬千蓬雨打在頭頂,像一條失了家無處避雨的野狗。 千秋大椿底下碎石亂走,數不清藤蔓撲向扶嵐,然后在即將貼身的一瞬間凍成冰柱,被刀光粉碎。扶嵐的刀勢幾乎沒有空隙,沒有東西可以突破那滾滾雪花一般的刀光大網。藤蔓交織虬結在一起,托著巫郁離向上升起。底下碎藤滿地,斷裂的接口露出墨綠色的血rou,但他的衣角竟然纖塵不染。與此同時,扶嵐以驚人的速度向巫郁離逼近,黑色的身影一瞬一瞬地閃現,rou眼幾乎難以捕捉到他的位置,只能看見朦朧的虛影。 扶嵐的眼睛暗得沒有光,大而黑的瞳子失去了往日的恬靜,只剩下刻骨的殺意。神明在他的耳邊紛然低語,所有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匯聚成一個不可拒絕的指令:“殺!”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裂帛一般的風聲。那是利刃劃破空氣的鳴響,銳利得能貫穿頭顱。他本能地偏過頭,歸昧與他擦身而過,寒霜凝結空氣,他的耳朵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劍光直直刺入他背后懸浮的無數雙眼,他轉過眼,看見了戚隱。 靈力在血脈里奔涌,強行擴張后的經脈每一寸都叫囂著疼痛。戚隱用的是當初戚靈樞對付他爹的法子,強拓經脈,擴充靈力,只有這樣他才能擋住扶嵐的刀。只不過他沒有戚靈樞那么瘋狂,經脈的拉伸還在他的承受范圍之內。 但真的是太疼了,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他用盡全力格開扶嵐的刀網,踏過粘膩的藤蔓尸塊和鮮血,走到扶嵐的面前。他麥色的臉龐上被刀風刮出了細膩的傷痕,唇邊帶了殷紅的血色。他顫抖著布滿血痕的手,捧住了扶嵐的臉。 扶嵐怔怔看著他,恍惚間記起了這個男孩兒,他笑起來的時候陽光碾碎在他眼睛里,可他不笑的時候,又好像藏了滿眸孤獨衰敗的雪。 “弟弟……”扶嵐輕聲喚。 “哥,”戚隱捂住他的耳朵,“不要聽,一個字也不要聽!” 扶嵐古鏡般的大眼眸一片灰暗,戚隱流著淚的影子映在那里面。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我不需要你為我戰斗!哥,你這個笨蛋,你怎么連是不是你自己的聲音分不清?”戚隱用力抱緊他。歸昧代替斬骨刀織出絢爛的劍網,在他們周圍飛舞盤旋,他對著那些亮螢螢的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嘶聲大吼:“你們這些混蛋,管你們是神是魔,是妖是仙,都給老子滾!離我哥遠一點!” 第99章 蓬雨(二) 歸昧的光頓時強了數十倍,它頃刻間幻化出十數把劍影,排成星盤一樣的劍陣。劍光恍如夜空中的流星,走過迢遙的黑暗長路,孤注一擲般刺向那些藏身于幽冥之中的天地大靈。神祇私私竊竊的低語停止,所有眼睛悉數消失。 扶嵐的神志終于回籠,他屈起手指,擦了擦戚隱臉頰上的淚珠,怔怔地道:“小隱,你哭了。你是在……為我哭么?”他的心里茫茫的,剛剛好像發生了奇怪的事情,但他腦子里一片迷霧,想不起來了。 戚隱抹了把臉,搖搖頭,回身看向巫郁離。 “勇敢的孩子?!蹦莻€家伙高高站在藤蔓頂上,垂著眸微笑,“你挑釁神祇大靈,不怕他們找你的麻煩么?” “你不也不怕么?師叔,恕我直言,你和那些神一樣,都是混蛋。你之前說什么交易,當我傻么,我根本沒有選擇,這算哪門子交易?就算我不許愿讓你救小師叔,你也不會放過我,不是么?” “的確如此?!蔽子綦x頷首。 戚隱低頭笑了笑,“我這個人,又慫蛋又廢物,練劍練不利索,讀書也讀不明白,渾身上下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畹绞藲q,討不到媳婦兒還克死了小姨一家。唯一喜歡我的哥哥,竟然是神祇用篡改意志的法子得來的?!?/br> 扶嵐疑惑地看著他,眸子里滿是迷茫。 戚隱揉了揉他的發頂,不無辛酸地道:“真是背到家了,有時候真不知道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白鹿說得對,活著就糟心,一堆煩心事,一群煩心人。算起來,我這輩子最有價值的事兒,大概就是這副rou身好使,能讓你復活白鹿吧?!?/br> 人活著得有點兒盼頭,平常人的盼頭是團團圓圓,安安康康。一方小院里一方桌,圍坐熱熱鬧鬧一家人。小孩兒要簡單點,一年到頭,盼著逢年過節長輩發的壓歲錢,歡呼著到蜜餞鋪子里買糖飴??善蓦[不一樣,他沒什么盼頭,他沒爹又沒娘,逢年過節小姨給他錢是讓他去買菜,回到家還要立在她跟前兒,一樣樣報菜價,洗清他偷錢買涼糕的嫌疑。 扶嵐出現的時候,他像跋涉沙漠得見綠洲,霜雪天望見一爐暖炭,只覺得天地茫茫,終于有一處地方是他戚隱的安身之地了??稍瓉砭G洲是海市蜃樓,暖炭是虛無的煙火,一切都是別人設計給他的。他必將是孤獨的客子,他世界里纏纏綿綿的雨,永遠都不會停。 “不過……”戚隱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讓你就這么得了我的rou身太便宜了,我吃了十多年的苦才有今天的模樣。就算死在你手里,起碼也得讓你扎滿手的刺,我才不算虧,”他粲然一笑,“你說是不是,師叔?” 巫郁離嘆了一聲,“小隱,這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br> 歸昧驀然一震,白蛇一般猙獰的雪亮劍光閃過,飛速朝巫郁離而去。藤蔓瘋了一般生長,織成藤網,截住那似雪劍光。另一邊,無數雙藤蔓鬼手從地底伸出來,擋在戚隱面前。更多藤蔓繞過來,彎彎曲曲勾連在一起,織成巨大的樹藤路障。 巫郁離道:“小隱,你我的實力相差太遠?!?/br> 戚隱聳了聳肩,“確實是這樣,但是凡事總得試一試嘛?!彼ゎ^喊道,“哥,給我開個路!” 斬骨刀應聲而動,刀光如簌簌細雪席卷場中,所有狂抖的藤蔓絞成碎屑。巫羅秘法在同一時間發動,破土而出的藤蔓在頃刻間被凍住,定格在一個猙獰張狂的姿勢。戚隱踩著這些凍死的藤蔓跳躍,與扶嵐擦身而過之時,他低聲道:“等會兒我不說話你別動!” 他一躍而出,強忍著經脈劇痛,奔行在密密匝匝的樹椏和枝葉間。以往分明是個砸到手都要哎喲半晌的人兒,現在卻能忍受幾近經脈盡碎的痙攣和陣痛。高處仍有藤蔓蟒蛇一般順著樹干高速游動,戚隱撒下金紙符咒,符咒天女散花一般紛紛揚揚落,中間有定身符明火符鎖足符,戚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次性扔個精光。明火符嘭地炸開,藤蔓鬼手瘋了一般想要散開,卻被定身符定住,一根藤蔓燒起來,火焰迅速沿著它攀延,登時蔓延出一片火海。 略略接近了,戚隱很快就要靠近巫郁離。巫郁離站在那兒,不疾不徐地支起結界,火焰連他的衣袂都挨不到。 他嘆息著搖頭,“小隱,沒有用的?!?/br> “有沒有用,試試才知道!”戚隱忽然從他的右后方閃現,這一招是跟他哥學的,平常用得不熟,今日拓展了經脈,增了些靈力,幸虧成功了。 霜雪般的冷光灌注于歸昧之上,那一截劍光恍若嚴霜一片。他用盡全身的靈力,刺向巫郁離的護身結界。劍尖與結界相觸,竟綿延出數道細小的裂縫,布在淡青色的結界上,宛如青瓷細膩的裂紋。戚隱眼睛一亮,暗道有門。然而下一刻,裂縫一寸寸消失,結界重新彌合,巨大的抗力將他反彈,戚隱整個人倒飛了出去。 下方便是藤蔓尖刺,還有無數碎石骨渣,若是摔下去,非成rou醬不可。扶嵐睜大眼睛,想去接他,想起剛剛戚隱說的話兒,硬生生憋著沒動。 巫郁離閃現在他身后,柔和的風從四周團起,將戚隱托住。巫郁離拉住他的臂膀,幫他平穩身體,道:“小隱,你的術法課都在打盹兒么?若不知結界空門,靈力硬攻結界會被反彈。況且,你似乎忘了,我是殺不死的?!?/br> “我沒忘,師叔?!逼蓦[沖他一笑,忽然抽出一張黃符,一巴掌拍在巫郁離腦門子上,“誰說我要殺你了,我要的是進入你的記憶,看你的死xue到底在哪兒!” 巫郁離瞳子一縮,素然風淡云輕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瞬的驚訝。 戚隱的指尖泛起螢火般的青光,斷然一喝,“點魄!” 記憶恍如洶涌的潮水向他涌來,一幕幕陌生的畫面在他面前飛閃而過。戚隱眼花繚亂,什么也看不清,慌亂之下,蒙頭隨便撞進一處。他聽見風吹鐵馬,叮叮當當。眼前是石刻纏枝花地磚,近在咫尺,因為他正埋頭叩在那磚前。 他的臉上戴著面具,烏黑油亮的長發垂在腰邊,手腕和腳脖子上都戴著精雕細鏤的銀鐲,背上垂著沉重的披風。戚隱知道他現在是誰了,他是神巫,巫郁離。 “我此去一旦戰敗,我便是南疆的罪神。但是神不可以有錯,所以他們將讓你承擔我的錯?!币粋€聲音在他頭頂響起,“神不可以有罪,所以他們將讓你承擔我的罪?!?/br> “是?!彼_口了。 “你昔日的同僚,將以曾與你共事為恥。你的子民,將唾棄你的姓名。從今往后千百年,南疆史冊驅逐你的身影,你即使存在,也將以惡鬼的身份降臨?!?/br> “是?!?/br> “若我戰死,你將被處以最嚴苛的刑罰。他們或許會在你身上施不死的咒詛,將你封進黃金人俑,送進我的神墓?!?/br> “是?!?/br> 他感到心底有深重的悲哀,像大海的潮水那樣漲落。他抬起了頭,被淚水模糊的視野里,巨大的白鹿神像上,側坐著一個白發銀眸的少年。戚隱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白鹿。穹頂一束天光灑進來,落在他身上,此刻的他沒有戚隱之前見到的那么暴躁,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個古老的君王,孤獨地坐在世界的中央。 “大巫祝,為什么要流淚?你怕疼么?” “不,是因為您要走了,神?!?/br> “萬物皆有終程,我誕生于虛無混沌,死亡不過是把我送回了原點,這是我命定的終途?!?/br> 白鹿飛下來,落在巫郁離跟前,手掌在巫郁離面前打開,一串項鏈從他手指上吊下來。項鏈用草藤編成,最下面墜著一朵血紅色的滴血蓮花。 巫郁離捧起手掌,接過了那串項鏈。 “小爺的血滴,送你了?!卑茁诡^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要是他們真把你送進神墓,用這個解開咒詛,自我了斷吧?!?/br> 厚重的大門在白鹿面前敞開,刺眼的天光涌入大殿。殿外天色血紅,妖魔成陣,凡人執矛,猙獰的黑色甲胄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的光,堅硬的銅矛直指著天穹,重重疊疊,猶如山海相接。白鹿立于殿前,玄銀盔甲加于胸前,上面刻著滿月纏枝花,那是南疆神殿的象征,是他的化身。他張開雙臂,大吼道: “吾有敝甲,衛土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