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宗瀾掉著眼淚,哽咽地說不出話兒。戚隱看他渾身發著抖,手也冰得像冰塊似的,問扶嵐要了外裳,雖然沾滿泥巴,將就著能穿,給宗瀾披上。鍋里還剩點兒蘑菇,又放在他手里給他吃了,乾坤囊里半袋水,也被他咕嚕咕嚕全喝光了。黑貓很是心疼那些蘑菇,卻又不敢說話兒。 這老人家該是在這地方窩了五十余年,幸好修道之人辟谷養生,吃食不是問題??此@蓬頭垢面的模樣,該是待得快瘋了。戚隱安撫了他幾句,穩定他的情緒,然后不著痕跡地問他其余十一人的去向。說到他的同伴,老人渾身又打起擺子來,他蹣跚地轉到洞xue的邊緣,在巖壁上數出十二張骷髏臉,“他們都在這兒……” “他們為什么會在這里面?”戚隱駭然。 “這墻里有個大妖怪,它吃人?!弊跒懎h視四周的尸骸,“這些人、妖還有魔物,全是他吃的。我一直在躲它,躲到今日,終于等到你們來救我了!”宗瀾直勾勾盯著黑貓,咽了咽口水,扶嵐忙把貓爺抱進懷里。 “妖怪?什么樣的妖怪?是不是長著很多手?”戚隱問。 宗瀾搖著頭,“我也不知道,我只看過它的一部分。你看這隧道,這里面四通八達,像個迷宮一樣,這就是它打的洞。不必太害怕,它沒有眼睛,它來的時候只要你不動彈,它就發現不了你。我們要在它來之前,盡快找到出路?!?/br> 戚隱心里咯噔一下,道:“前輩,您的意思是,這隧道里頭也沒有出路么?” “沒有,當然沒有!”宗瀾驚恐地道,“所有隧道都只通往一個地方,就是那個妖怪的老巢,我從來不敢靠近!”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為今之計,難道只有回去和鬼手一拼高下了么?戚隱撓了撓頭,又問:“那前輩您是怎么進來的?” “我是怎么進來的……怎么進來的……”宗瀾靠著墻蹲下來,丑陋的臉龐扭曲著,“我的腦袋里住了個妖怪,是他引我們進來的。我原本奉師門之命,探尋巴山神殿,找尋挽救道法中衰之法。但走到半路,便有妖怪住進了我們的腦子。一開始我沒有發現它……我以為那是我自己……它日日夜夜向我說話,向我們每個人說話,我們按照它的吩咐進了這巴山月鏡。它說……它說要找巫郁離的秘密。巫郁離是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找到他的秘密。一定要找到!” “你找到了么?”扶嵐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宗瀾發著抖,“后來我慢慢發現了,那不是我自己的念頭,那是妖怪在我腦子里!我不想聽它的話兒,我想回無方??墒敲看沃灰犚娝?,我就身不由己。有時候,我甚至能感覺到它……你知道么,它就在我的腦子里!” “所以你……鉆了你自己的腦殼?”戚隱遲疑著問。 “沒錯,”宗瀾扒著頭皮給戚隱看,“你看,這都是我自己鉆的。還有腦門子,是我自己撞墻撞的。我要把這個死妖怪揪出來,我要殺了它!”宗瀾捂著臉,痛哭流涕,“我的同伴都死了,被那只大妖怪殺死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孩子,帶我回無方,我想回家?!?/br> 宗瀾說的住在腦子里的妖怪,應該就是女蘿說的那些神祇。雖然這老人家說的話兒顛三倒四,但戚隱還是聽明白了??磥硭^神祇的低語,是一種篡改別人意志的術法。類似于攝魂,但是比攝魂更加高明。它似乎可以讓人誤以為是自我自主的選擇,但這術法仍然存在瑕疵,宗瀾經過數十年的面壁,終于學會了抗拒低語帶來的影響,雖然人也差不多快瘋了。 戚隱盡力安撫他,“您放心,我們一定將您帶出去。實不相瞞,我父親戚元微乃是無方上任執劍長老,論輩分,我該叫您一聲師叔祖?!?/br> “好孩子,好孩子,”宗瀾流著淚道,“你叫什么名字?” “晚輩戚隱?!?/br> 宗瀾一愣,喃喃道:“戚隱……” 忽然間,隧道的盡頭震動起來,像平地打起了驚雷。戚隱穩住自己和宗瀾,道:“地震了?” “不,是妖怪來了!大家快別動!”宗瀾推了扶嵐一把,讓他抱著貓躲在一顆石筍邊上,自己和戚隱躲在另一邊蹲好。 所有人矮下身,不敢動彈,只見黑魆魆的隧道口探出許多墨綠色的東西。表面滑亮,像是藤蔓,依稀能看見里面流動著靈力的螢光經絡。末端炸了花兒一樣分開叉,像是小巧的人手。戚隱看著覺得熟悉,驀地想起來,難不成那些鬼手就是這玩意兒?大約是他們在沼澤里斬巫尸的動靜太大,吸引了這些藤蔓。 藤蔓鬼手向著外面逡巡過來,遇到火堆瑟縮了一下,掉轉方向,朝戚隱這邊蛇行過來。戚隱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十分緊張地盯著那藤蔓。忽然覺得腦后火辣辣的,一回頭,正瞧見宗瀾陰森地盯著他看。他暴突的眼珠子布滿血絲,猩紅地可怕,有種虎狼般的狠意。 這廝魔怔了?戚隱心里咯噔一下,便聽這老瘋子咬著牙惡狠狠地道:“戚隱,你這個小混蛋,和妖怪狼狽為jian,害我困在這兒數十年!那妖怪在我腦子里不停說,一定要保你平安。我偏不,我就是死,也要送了你這條狗命!” 宗瀾大吼一聲,一把把戚隱撲倒在地。戚隱暗罵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神祇,拼命掙扎,宗瀾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抱著他不放。那邊扶嵐想來救人,卻慢了一步。只見藤蔓鬼手蛇信子一般一探,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飛速把兩個人一起卷進了隧道。 第95章 神語(三) 一路拖行,戚隱裸著上半身,后背磨在粗糙的巖石上,火燒火燎的疼。戚隱使勁兒伸手摸乾坤囊,摸到歸昧劍,可隧道狹窄,歸昧劍根本施展不開。忽然想起藤蔓接近火堆的時候瑟縮了一下,心里有了主意,忙不迭地摸出符咒,也不管會不會燒著自己,立刻點燃,往頭頂一塞。藤蔓果然跟見了鬼的,紛紛松開戚隱和宗瀾,縮往深處。 戚隱打了個滾,爬起來就想逃。扭頭看宗瀾還躺著,糾結了一下,又回去拖他。斜刺里一根利箭似的藤蔓猛刺過來,戚隱沒反應過來,眼看要被刺個對穿。宗瀾忽然撲過來,擋在他的身前,藤蔓將他整個刺穿,胸腹登時深紅一片。 戚隱愣住了,像個木偶似的呆著。 宗瀾哇地吐了一口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腹,悲哀地道:“我不想救你……可是那個妖怪的低語……我控制不住。我想……我想回山……回無方……”藤蔓一縮,將他整個人卷進了隧道深處,片刻間便沒有蹤影了。 他臉上那種身不由己的悲涼像個烙印似的,烙在戚隱的腦海。那些神祇到底在搞什么,戚隱弄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宗瀾保護他,他又慫又狗。神祇要和巫郁離作對,不是應該弄死他么?女蘿說神祇派過無數部屬前往月鏡,統統沒能回來。難道這些所謂部屬,就是用低語控制的可憐蟲?他們一個一個不畏艱險地來到這里,死在這里。 戚隱心里壓了塊碑似的,悶著難受。坐起身想回山洞,卻發現他正待在一個岔路口,身邊有五個方向的通道。辨不清他打哪兒來的了,低頭找地上的痕跡,卻發現這隧道詭異得很,石灰巖壁上布滿手臂粗細的墨綠色脈絡,靈力螢光猶如細細的蛛絲,交叉橫亙,在里面緩緩流淌。所有的脈絡像是有心跳,一下下搏動。戚隱快崩潰了,他該不會呆在那大妖怪的肚子里吧? 怕引來藤蔓鬼手,不敢高聲喊扶嵐。宗瀾消失的那個方向肯定有妖怪,不能去,戚隱隨便挑了個方向,割下褲子上的一塊布,放在那個路口。往前不知爬了多久,竟然發現巖壁上鑲了青銅燈座,里頭還燃著人魚膏長明燈。這地方顯然是有人來過的,細細觀察巖壁,果然在一處縫隙上看見“大神姜央神巫小月牙到此一游”。 姜央是白鹿,這個小月牙又是何許人也?在上古,神巫相當于僧侶,是出家之人。在被遴選為神巫那一刻便要拋棄俗家姓氏,終身成為神明的侍者,所以神巫都沒有姓。對于有身份的人,上古百姓習慣在名字前面加上他的職業,譬如庖丁,“丁”是他的名字,“庖”代表他是個廚子。巫郁離、巫狩也是一樣,“郁離”和“狩”都是他們的名,“巫”表明他們巫祝的身份。 可這個“小月牙”既然是神巫,那他應該叫巫月牙才對。就算刻名于此,也應該是“神巫月牙到此一游”?!靶≡卵馈?,讀起來更像個跟班兒。罷了,白鹿那性子,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封個跟班當神巫,不稀奇。 戚隱熄了燈符,跟著青銅燈座往前走,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鐘乳石洞xue。石筍下擺了許多破舊的棺材,四周還堆了許多發霉的椿木。轉過一顆大石筍,一個石臺上還擺著一張月牙桌,一把苫漆交椅,桌上放了一盞香爐,爐里的香已經燃盡了,堆滿了香灰。桌下并排放了些箱籠,并幾個青砂罐兒,不知放了什么。 他一看棺材就發憷,繞著它們走到石臺上,去掀那些箱籠。鎖已經銹死了,掰了兩下沒掰動,戚隱拔出歸昧劍,用力一砍。鎖頭斷開,戚隱打開箱籠,里面放了些衣裳。這衣裳不知道什么料子,竟然還能穿,他挑了一件鴉青色的中單穿起來。又開另一個箱籠,里頭放了許多圖紙,翻了一翻,圖紙很脆,一摸就碎,他小心翼翼挑出幾張看,全是人體xue位圖,人體經脈圖什么的。 戚隱站起身,望向石臺下那些棺材,想起女蘿埋在吊腳樓下那具尸體。老天爺不會這么開玩笑吧?這些棺材里的,難道都是和扶嵐一模一樣的人?他略略數了數,足有二十多口。二十多個哥哥,真是大豐收。戚隱無語半晌,決定開棺看一看。 挑了一口棺材,上面竟然沒有敲釘子。倒省事兒了,戚隱先敲了敲棺材,里面沒動靜,便開始動手挪棺蓋兒。黑漆漆的棺板一點點挪開,里面躺著的東西顯露在青色的燈火下。戚隱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毛骨悚然。里面是一團黑乎乎的玩意兒,長了三頭六臂,已經被燒得焦炭似的,看不清楚模樣。戚隱用劍撥了撥它那三顆腦袋,眼睛已經被燒得融化了,沒有嘴唇,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 幸好不是和扶嵐長得一樣的家伙,戚隱還沒做好準備收獲那么多哥哥。又去開別的棺材, 全都是長得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有的兩個頭,有的腦袋跟rou瘤似的,郎當掛在脖子上。滿洞窟都是怪物尸體,戚隱不想在這兒待了,拎著劍出洞窟,剛爬出一尺,便見隧道盡頭懸著一條直僵僵的人影。 忙退回洞窟,心臟在腔子里跳得砰砰響。那絕對不是扶嵐,那黑影身材短小,像是個矮子。腦袋別樣的大,像頂著個大錘在脖頸子上。最重要的是它兩腳不著地,懸在空中。娘的,該不會是個鬼吧?戚隱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打眼一瞧,登時悚然一驚,那鬼影竟然朝他這兒飄過來了。 我的個娘誒。戚隱躡手躡腳往回走,雖說他有術法傍身,但遇見這種不能理解的東西,還是先躲為妙。洞窟里一眼能望到底,沒地方可以躲。戚隱急得冒冷汗,忽然看見一口空棺,想也不想躺了進去,順便把棺板拉上。 屏息靜氣,從側面的棺板縫兒里往外瞧,那一條瘦伶伶的大頭鬼影飄忽忽到了洞口。別進來,別進來,戚隱在心里默念。只見那邊垂下的兩只小腳懸空一轉,鬼影進了洞窟。 日你大爺。戚隱暗罵。那鬼影進來停了半晌,不知在做什么??p隙太小,戚隱只能看見他穿著黑靴的一雙小腳。鬼影動了,它向棺材堆靠近,緊接著一聲尖利的“吱呀”響起,是棺材蓋挪動的聲音。鬼影停了片刻,移向下一具棺材,又是一聲“吱呀”,棺板挪動,鬼影飄向另一個棺材。 它在干什么?戚隱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他做錯了一件事。他躺錯了棺材,這只大頭小鬼走來走去,是在找它自己那具棺材!剎那間像墜入了冰窟,戚隱從頭到腳發冷。鬼影看完了將近半數棺材,離他越來越近,眼看就要挪到他這兒。他閉了閉眼,忽然心生一計。 一抹青光透過縫隙,打在戚隱的鼻梁上。戚隱盯著那雙小腳,捏著嗓子,陰森森地“咯咯咯”笑起來。 鬼嚇鬼,嚇死鬼,老子興許打不過你,老子嚇死你。 果不其然,那雙腳停住了。戚隱掐著嗓子道:“小娃娃,老夫乃是萬年蜘蛛洞鐵頭大王,今兒征用你的洞府略作歇息。你若識相,且自離去,老夫饒你一條小命?!?/br> 那邊靜了半晌,一個少年人的嗓音響起來,“失敬失敬,原來是鐵頭大王,敢問大王名諱?” 還會說話兒?看來不是鬼,是個妖怪。戚隱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大名戚霸天,問安就免了,你速速離去吧?!?/br> 妖怪卻不走,飄上石臺,袖子一揮,桌上登時多了個冰紋石觚紫砂壺并兩個玲瓏小杯。 “大王大駕光臨寒舍,在下不曾掃榻相迎,實在慚愧?!蹦茄中Φ?,“在下郁離,不知可有榮幸,與鐵頭大王同座飲茶?” 戚隱一愣,猛地掀開棺板坐起來,“老怪?” 巫郁離捻著杯子的手一頓,眼睛微微瞇起來,“你叫我什么?” “不不不,”戚隱連滾帶爬從棺材里出來,搓著手賠笑,“師叔、師叔!” 戚隱在他對面的鼓凳坐下,略有些吃驚。眼前是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年人,系著黑底銀線流云披風,鏨銀紐子扣在素白護領上,黑綢面熨帖整潔,一點兒褶皺都沒有。他執著茶杯,露出一截戴著和田青玉扳指的拇指,天青色的玉,襯得手指白皙如蔥。方才看影子像個大頭小鬼,原是因為他戴著兜帽。他這師叔素來是個精致人兒,死也要死得貌美如花,更別說活著的時候了。戚隱有些驚嘆地道:“師叔,您返老還童了?還變得有錢了?!?/br> “見笑了?!蔽子綦x頷首,“小隱,我以為我再見你,將是取你rou身之時。萬沒想到,才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又見面了?!?/br> 說到取他rou身的事兒,戚隱心里難免有點兒辛酸。這廝這樣強,單槍匹馬滅了整座巴山神殿,戚隱對自己是否還能存著這條狗命不抱什么希望。他這人一向悲觀,小時候看戲臺子唱戲,書生辭別佳人上京趕考,才進展到折柳送別,他就做好了書生攀高枝此生與佳人不復相見的打算。 將軍出征必死無疑,忠臣良相總是滿門抄斬,海棠碾作塵,朱顏最易老。他就是這樣不討喜的性子,眼見金陵玉樹秦淮水榭,卻思他日青苔殘瓦落紅成堆。 打從無方山出來,他就把每天當最后一天過,只想著別留什么遺憾才好。戚隱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不想多說這事兒。抬頭打量巫郁離,這廝唇色很淡,巴掌大的臉蛋子水樣蒼白。因問道:“您看起來臉色不太好?!?/br> “無妨,”巫郁離淡淡說道,“來之前卜了一卦,耗費了些靈力?!?/br> 戚隱開始琢磨能不能趁他病要他命,比較了一下二人實力總覺得還是有點懸,便隨口道:“我聽說卜卦很傷身,問問明天母雞下幾個蛋都會流鼻血,問的東西越大越費勁兒,有人卜卦差點把命給搭進去。師叔你問的什么?” 巫郁離放下茶盞,道:“天地大運?!?/br> 戚隱一噎,果真大人物不同凡響,問的東西都不一般。若他來問,只怕會問明兒賭坊骰子能擲出多少數。轉念一想,這廝問天地大運,難不成和白鹿有關?戚隱暗自咂舌,問道:“卦象可還如意?” “只得了半句卦辭罷了?!彼麚u搖頭,“此事不提,小隱,你怎么會在此處?” 戚隱赧然,這事兒可怎么說?總不能直接告訴他是來偷窺他的秘密的。 巫郁離臉上多了點愁苦的味道,他一向從容優雅,總覺得高高在上不可攀交,現在多了點表情,倒有了些真切的人情味兒。 他嘆道:“天下白鹿神血只有一滴而已,就在你的血脈之中。你若缺胳膊斷腿,我會很苦惱的。我贈你戚靈樞的性命換你的rou身,更允你見你想見之人,全你未了心愿。細細想來,應當是個不錯的交易??赡闳粢娏瞬辉撘姷娜?,聽了不該聽的話,來此不該來之處,”巫郁離歉意地微笑,“那我只好請你移步舍下,以待吾事盡畢,敬迎神歸?!?/br> 這個男人表面看起來溫柔隨和,實際心狠手辣。戚隱不敢頂撞他,忙賭咒發誓,道:“師叔,實在不是我想要進來的。是有個不知打哪來的瘋婆娘,把我拐來的!” 巫郁離輕嘆,“確實不是你的錯,也罷,暫且饒你這一回?!?/br> “師叔果然寬厚,果然寬厚,”戚隱強顏歡笑,轉臉看見那些棺材,又問道,“這兒是您的舊居么?這些棺材里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兒?看著怪滲人的?!?/br> 巫郁離唔了聲,低低笑起來,“依我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br> “放心,我現在膽兒大得很,沒事兒,您說說,輕易嚇不倒我?!?/br> 紫砂茶盞在素白的手里轉了一圈,巫郁離慢吞吞地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br> 第96章 徂川(一) 戚隱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他腦子轉過彎兒來,依照之前那個氣息和扶嵐極為相似的黑毛怪看,他們極有可能是同族。這里這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氣息八成和扶嵐也很相似?;蛟S這個族群就叫做“扶嵐”,并且一定和巫郁離這家伙有深刻的關聯。戚隱干笑道:“師叔,您話兒說明白一點。他們是我哥的同族么?” “不,我說了,”巫郁離搖頭道,“他們是以前的‘扶嵐’?!?/br> 戚隱弄不明白了,心直往下沉,“什么……什么意思?他們……是我哥?” 巫郁離站起來,邀他同行。他們一同往外走,少年人飄在前頭,悠悠地道:“這要看你如何定義一個人是誰了。小隱,聽說過輪回么?生世凡靈死后,魂魄歸天,匯入銀河星海,迢迢東流。他上一世的記憶會統統消散,不留分毫半點。待到魂魄重回凡世,妖可以投胎成人,人可以投胎成魔,魔也可以投胎成妖。轉世之后,從面容到族群,從血脈里涌流的鮮血到每一寸皮膚,都與上一世完全不同。即便共享著同一個神魂,他們也是不一樣的生靈。所謂輪回,其實是個謊言,終點走回起點,再來一遍,才叫做輪回??蓪嶋H上萬物皆有終程,一旦啟程便無可回頭?!?/br>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是我哥從前用過的身體?”戚隱問。 “然也?!蔽子綦x道,“想來那些從不肯露面的所謂神祇,不惜送這么多人前來送死,要探的便是這件事兒了。小隱,你要聽么?我可以告訴你一部分,不過我建議你還是不聽為妙。打破砂鍋問到底雖能理清真相,但破了的砂鍋可就回不去了?!?/br> “要聽,”戚隱深吸了一口氣,“我要聽?!?/br> “你一定有所猜測吧?!蔽子綦x笑吟吟地道。 “有,”戚隱點頭,“我在進月鏡之前,咬了一個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澀,像是咬木頭?,F在想來,應該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媧摶土造人,分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蕓蕓眾生。師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媧娘娘?只不過女媧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聰明的孩子?!蔽子綦x頷首微笑。 他們來到了隧道的末端,頂上一束天光照進洞口。戚隱跟在巫郁離后頭出去,外頭光雖不盛,依舊有些迷眼睛,戚隱用手遮了遮,艱難地抬起頭,登時驚呆了。 眼前是一棵參天古樹,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細的藤蔓纏繞在粗壯的樹干上,樹根虬結猶如盤龍。繁密的樹冠像一把森綠色的巨傘,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從星星點點的葉縫里漏下來,打在戚隱的臉頰上。樹藤像蔓延的經絡,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樹藤竟纏繞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狀,仿佛是許多凡人妖魔簇擁著大椿。蛛網一般的靈力游絲在里面緩緩流動,散著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螢火。 戚隱看見了宗瀾,那個老人被纏繞在一圈樹藤里面,血rou幾乎被吸食殆盡,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黃色的小花兒在他的眼洞里綻放。 巫郁離摸了摸樹干,老樹遲緩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動。他輕聲道:“老朋友,好久不見?!?/br>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幾根樹藤探過來,在他發頂上揉了揉。戚隱跟在他身邊,大椿竟然也沒有攻擊戚隱。巫郁離仰起頭,嗟嘆著道:“當初巫狩臨死之際,為了留存我屠滅神殿的證據,將神殿覆滅的那一天織成幻象,封入月鏡。從此以后,月鏡里面的時間日復一日輪轉。雖然它記下了我的罪,但時光存在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存下了一樣記得我的東西?!?/br> “所以屬于那一天的東西會不停重生,但外來者自身的時間不受影響?”戚隱問,“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br> “沒錯?!蔽子綦x在一根樹藤上坐下,他身體似乎很虛弱,才走了一段臉色便白得像紙。 他道:“那之后,我便以大椿神木為骨,削木成人。我畢竟不是神祇,女媧用藤條彈落塵土,塵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斬落鹿角,灑進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創造扶嵐的過程很艱辛,第一個成品在五歲時畸變,長出了三頭六臂。雖然妖魔不乏此類,但我還是想要一個像人的東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記憶,攝入以后的身軀之中。血rou不穩,異變常常發生。通常前一日還能自如行走坐臥,第二日便突然畸變。一百余轉之后,我偶然將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脈,那一次,他安穩在這里活到十歲?!?/br> “就是那個你教他翻花繩,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隱怔怔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