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我養大了他,”老人空洞的眼眶流出晶瑩的眼淚,“我養大了那只惡鬼……我親眼看著他的掌心第一次飛出紫螢蝶,也親眼看著他躺入玄銀鎖黃金俑。那只惡鬼,那個孩子啊……” 魂靈消散,墓道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一聲淺淺的嘆息,隨風而去。 第66章 雪融(一) 跑出墓道,終于回到了前殿。十二把十字護手刀仍懸浮在青銅鼎上,四壁壁畫莊嚴,白鹿奔月的彩畫橫亙穹頂。這回大伙兒沒心思觀摩了,連滾帶爬跑出殿宇。戚隱剛剛停下來給扶嵐喂了點兒血,落在后頭。大伙兒都上了拱橋,戚隱也背著扶嵐正要過橋,后頭忽然傳來一陣幽幽的鈴響。 所有人定在當場。 朱明藏咬著牙大罵:“哪個龜孫裝神弄鬼?出來,跟老子面對面單挑!” 黑貓臉色一變,道:“這是攝魂鈴?” 一張枯槁的怪臉從戚隱身后轉出來,深邃枯黑的眼塘子,蟾蜍一樣厚重的眼皮。戚隱被他嚇了個半死,半晌沒認出這到底是誰來。只見那人嘻嘻一笑,滿臉枯枯皺皺的紋路展開,像一個皸裂的大核桃,“小隱,我就說了,你是個喪門星,克親鬼。你看,你先把你娘克死,然后克死我爹我娘,最后,你又親手把你親爹給殺了?!?/br> 這是姚小山的聲音。戚隱震驚地瞪大雙眼,這廝怎么長成這樣兒了? 這張臉莫名地熟悉,戚隱認了半天,猛地發現這他娘的是他膝蓋上那張人面的臉。 那人面妖也太邪性了,姚小山……怎么長出這副模樣來了? 戚隱竭力鎮靜情緒,道:“表哥,你冷靜點兒。我跟你說,前面入口已經打開了,咱們可以出去了,沒事兒了,表哥,咱一起出去吧?!?/br> “出去?”姚小山桀桀怪笑,“你還想出去?你這個小忘八,胳膊肘往外拐,和戚靈樞那個賤玩意兒合起伙來害我。我告訴你們,你們一個也別想逃?!?/br> “小兔崽子,你過來,你這攝魂鈴打哪來的?”黑貓大叫,“扶嵐殺了張洛懷那個妖道,攝魂鈴早就失落在烏江了,怎么會到你手上?” “小隱,你別怕,”姚小山沒理黑貓,兩手搭在戚隱脖子上,慢慢收緊,“我先送你下去,然后再把你這些好朋友送下去陪你。你不要怨表哥,這是你欠我們家的,我們早該把你扔了。你八歲那年,本來是要把你扔在菜市口的,誰知你還能被過路人給送回來!也不知道那人跟娘說了什么,娘竟然再沒有提過要把你送走的事兒。你怎么不被狗叼去,怎么不被人販子拐去?要是那時候你沒了就好了,”姚小山嗚嗚直哭,“你沒了,就不會有后面這些事兒了!” “姚小山……” 脖子上兩只手爪鐵鉗似的,越收越緊,戚隱漸漸無法呼吸。前面的人背對著他們,看不到后面的景象,但聽后邊兒沒聲兒了,知道壞事兒,接連大罵。姚小山又哭又笑,形似癲狂,手上勁兒緩緩收緊。正在這時,扶嵐忽然抬起手,兩指并攏,直直插進了姚小山的額心。 一股血流從那血窟窿里涌出來,沿著姚小山的鼻側汩汩往下淌。戚隱整個人愣住了,姚小山也木偶似的呆住,雙眼圓睜,滿臉不可置信。扶嵐指尖亮著一點螢光,姚小山的臉龐上爬出細密的發光脈絡,連向扶嵐的兩指。戚隱這才反應過來,扶嵐是在點姚小山的魄。 過了半晌,扶嵐抽出血淋淋的指頭,姚小山沒了支撐,往邊上一栽,帶著他的攝魂鈴,一同掉進了地下河。那瘦得皮包骨頭的影兒一沉一浮,霎時間就被水沖了個沒影兒。扶嵐這招太狠了,食指插顱,一面點魄,一面殺了他。 攝魂鈴一走,所有人都恢復了行動,朱明藏朝河里狠狠唾了一口。 扶嵐手一松,軟軟耷拉在戚隱肩頭。戚隱心里發急,忙偏頭看他,他閉著眼,臉色蒼白了好幾分,紙糊的似的,瞧不出半點兒血色。戚隱連喊了好幾聲哥,他也沒反應。沒辦法,只好狠下心不管,先出去再說。 蹚水進了窄道,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終于瞧見亮光。白鹿沒騙人,他真的把入口打開了。大家都喜形于色,踩著水過去,上面傳下人聲,似乎有人在喊著什么。大家都被嚇出陰影來了,不自覺全都停了步子,細細聽是什么人在喊。若是無方的,恐怕又是一頓惡戰。 “云隱!云知!” 云知眼睛一亮,道:“是我家那個老不死的!” 說著,忙背起戚靈樞,蹬蹬蹬跑了過去。到底下一瞧,果然看見清式老頭兒那張白白胖胖的臉。 清式一見他們,眉眼彎彎笑起來,“哎呀,就說嘛,禍害遺千年,我這徒兒哪那么容易死?” 戚隱跟在后頭,眼淚都要出來了。他現在看見這胖老頭兒,簡直比親娘還親。 清式忙招來人拉他們,前面的人先上,輪到戚隱,戚隱先把扶嵐打橫抱起來,讓上面的人把他拉上去。他哥上去了,戚隱心里松泛些許,正準備爬上去,手剛抓住巖石,眼前一黑,霎時間天旋地轉,腳底下一挫,暈了過去。 后面怎么出去的戚隱完全不知道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三日之后。清式沒再隱瞞他的戚氏子的身份,一連串的仙門長輩來探望他,坐在他床前掉眼淚。鐘鼓山掌門走了,昆侖山的長老又來,嘮叨來嘮叨去,無非是罵元籍混蛋,他爹倒霉什么的。最后再假模假樣邀他去鐘鼓昆侖,還承諾給他掌門入室弟子的名分。 其實戚隱心里知道,這幫人頂看不起他的。鐘鼓山掌門白明均來看他,涕淚橫流,嘮了一盞茶的話兒,轉頭就跟自家長老評論他:“庸常之輩,不似元微子,蓋肖母也?!蹦菚核∏沙鲩T出恭,在花叢后面聽到了。 他大爺的,戚隱實在不想伺候了,索性裝起病來,要么去他哥那兒躺著。他哥傷勢很重,一直昏迷,他去了好幾回,扶嵐都沒醒。他就坐在他哥床榻前發呆,一會兒摸摸扶嵐的額頭,一會兒又摸摸扶嵐的手。他要感受到他哥的溫度,他哥的心跳,他才安心。蠟燭高燒,暈黃的光照著扶嵐蒼白的臉兒,他莫名其妙想起白鹿口中那隨風而逝的扶嵐花兒來。他忽然感到害怕,怕他哥就像那神秘的花兒,風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貓安慰他說不妨事兒,扶嵐睡覺就是在自愈。換了兩回藥,他瞧著傷口確確實實結痂了,才放下心來。 豬妖一出墓就跑了,大約回南疆去了。他們這一行人,傷的傷,廢的廢,最棘手的是戚靈樞,他經脈寸斷,被緊急送回滅度峰,四大仙山丹藥長老閉關會診,三日三夜沒出門,好歹把人從鬼門關搶回來了,但情況依然不樂觀。若扶嵐醒著還好,巫羅秘法里的蘇生術說不定能用,但扶嵐自己都靈力枯竭,昏迷不醒,這事兒實在難辦。 無方山殺妖換心這事兒徹底兜不住了,三大仙山掌門長老齊聚無方。無方掌門元籍被軟禁,戒律長老元苦暫代掌門。元籍那個喪心病狂的,聽說他們在神墓底下的時候,他把孟清和給綁了,想營造孟清和下禁林尋找同門失蹤的假象。好在美人師叔靠譜,他被囚之前,拼死送了封帖子回鳳還。清式趕到無方山的時候,在元籍的私牢里找著了他。 仙山遣了一支小隊下冰海天淵查探,三天前冰海魔龍翻江倒海,震動了整個無方山,連滅度峰也晃了許久,大伙兒差點兒以為無方要塌了。小隊進入冰海,發現了魔龍尸骸,還有在水里逡巡的妖鬼。有幾個弟子點兒背,受了傷,還死了一人兒。四大仙山決定派遣長老帶領弟子下冰海入神墓,清剿妖鬼。 云知跟他們說中殿不能隨便進,白鹿大神復活,里面有守衛的白霧神侍。沒人相信,只說云知受傷,腦子壞了,連大神復活這種話兒都能編出來。兩天前第一隊由各大仙山組成的弟子下神墓,進入了白鹿中殿,一個也沒回來。 戚隱靠在憑幾上無奈地道:“他們怎么什么也不信?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兒,那些神巫兇殘得很,白鹿睡著的時候,神墓萬不可亂進?!?/br> “不能怪他們,你口中的白鹿大神那般模樣,我在那兒說的時候,當時就有人問我,這白鹿大神是不是打咱們鳳還山出來的?!痹浦獢倲偸?,“況且清明師叔說冰海天淵山體里有大巫布下的上古引靈陣,他們派人去看了,掘了數十桶巖塊泥巴,挖了十多丈深,都沒看見引靈陣。所以他們不信咱們說的神啊巫的,也是人之常情?!?/br> 黑貓蹲在烏木炕桌上,聞言兩耳一豎,“引靈陣沒了?” “可不,”云知撐著下巴嘆氣,“就一堆破石頭,什么靈氣脈絡,啥也沒有。你們該不會出現幻覺了吧?” “就算老夫和葉清明,還有那只死豬妖同時出現幻覺,呆瓜也不可能出現幻覺?!焙谪埖?,“那么大一個引靈陣,怎么可能平白無故就沒了?” “因為神已經復活了?!?/br> 聲音從后面傳過來,戚隱一個激靈,轉過頭,正瞧見扶嵐靠在床柱上,神色淡淡。 “哥,你醒了!” 戚隱驚喜萬分,放下茶碗靠過去。他的臉色依舊蒼白,懨懨的樣子,像被雨打過的梔子花,但比之前是大好了,臉頰上多了幾分血色。終于又見他好端端坐在自個兒身邊,戚隱眼淚都要掉下來。神墓里他奄奄一息的模樣,滿身的傷口,冰冷的體溫,想想就后怕。 天光從紗窗外打進來,照在扶嵐身上,他依舊是漆黑的瞳子,低垂的眉睫,素來的沉默模樣,像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戚隱心里熱烘烘的,恨不得把他揉進懷里。所幸存著理智,沒敢真上手,低頭瞧見扶嵐撐在床沿上的手,手指蔥白,骨節分明。他蓋上去,輕輕握了握。 “哥,我好想你?!逼蓦[啞聲道。 扶嵐回握他的手,道:“我也想你?!?/br> 瞧著他沒有血氣的臉兒,戚隱問道:“哥,要不要喝點我的血?白鹿大神說我有他的血脈,可能比一般的血管用呢?!?/br> 扶嵐搖頭說不要。戚隱不依,道:“喝兩口吧。喝點兒,好得快?!?/br> 拗不過戚隱百般勸,扶嵐沉默了半晌,低下頭傾過身,拉開戚隱的白紗交領,露出他一截頸子。戚隱一下子怔住了,他本來想給扶嵐咬手的,沒想到這廝自己選了脖子。溫熱的呼吸打在戚隱脖頸兒上,那一寸地方分外敏感,像有羽毛在撓,他覺得癢得慌。 脖子上微微一疼,那是扶嵐咬破了他的皮rou。戚隱只覺得什么溫熱柔軟的物事在自己脖頸子上流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扶嵐在舔舐他的傷口。臉漸漸紅起來,燙得像烙鐵,心也砰砰直跳,在腔子里鬧騰。他莫名其妙覺得舒坦,還有點享受。 過了半晌,扶嵐挪開了唇,道:“好了?!?/br> 這就好了?脖頸上空空落落的,沒點兒著落似的,戚隱覺得有些悵然。摸了摸脖子,就破了一點兒皮。戚隱道:“就這么點兒?血味兒都沒有嘗著吧?” “嘗到了,”扶嵐說,“小隱很甜?!?/br> 戚隱的臉噌地一下紅了。 “你倆可真沒把我當外人,”云知后槽牙發酸,抱著自己抖了兩抖,“阿呆,你方才的意思是,神復活了,所以那個大巫自己把法陣給撤了?” 扶嵐點頭。 “依老夫猜測,恐怕這法陣不止無方一處?!焙谪執稍诳蛔郎仙鞈醒?。 確是如此,整個人間道法衰微,必定四方皆有引靈陣。但布陣這活兒十分費事兒,一個巴掌大的陣法戚隱就得畫半天,多了一劃少了一劃陣法就完蛋,更別說這么大個引靈陣。正想著,便聽云知問:“他是怎么做到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布陣的?除了我們鳳還,其他三山戒備森嚴,里里外外全是結界,日日夜夜都有人御劍巡邏。就拿無方來說,天淵蛛網崗哨那么多,這么大一個法陣,遍布整座山,他每天畫一點兒,起碼得花好幾年的工夫吧?!?/br> “因為他無處不在?!狈鰨沟氐?。 戚隱一愣,沒懂他什么意思,這家伙說話向來不明不白,很費解,主要原因是他嘴實在太笨。戚隱抱著兩臂,蹙著眉心沉思,現在綜合神墓和冰海天淵兩邊信息看來,在冰海天淵里布下大陣的千年老怪,極有可能就是逃出神墓的黃金罪徒巫郁離。 那老怪好不容易出了黃金俑,重返凡間,不好好享受生活,卻開始四處畫陣,復活大神。目前為止,他的目的顯然已經成功了,白鹿大神在神墓中殿摳腳罵娘,還和戚隱嘮了一會子嗑。只是不知巫郁離為何要費心費神復活死了這么久的大神,這神還有點兒缺心眼?;蛟S真如白鹿猜測,巫郁離有著只有神能夠幫他實現的愿望。 “從今天開始,小隱不可以離開我的視線?!狈鰨姑嗣蓦[的發頂。 “???為什么?”戚隱撓了撓頭,“那出恭怎么辦?洗澡睡覺,全都得在一塊兒?” 扶嵐很認真地點頭,“他想把你拐跑,小隱笨笨的,會被他騙走?!?/br> 第67章 雪融(二) “拐我?拐我干嘛?”戚隱無語。他這么廢,干啥啥不會,讓他去端茶送水倒夜壺么? “娃兒,你忘了,你可是有大神血脈的人,雖然這個血脈除了幫你招惹一堆仇家沒別的用處?!焙谪埓еψ訃@氣道,“沒猜錯的話,想必十三年前尋找你和阿芙的妖魔,就是那位大巫。呆瓜,出神墓前你點了姚小山的魂魄,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吧?” “嗯,”扶嵐道,“攝魂鈴來自葉枯殘,姚小山趁他不注意偷的?!?/br> 攝魂鈴來自葉枯殘,葉枯殘和巫郁離有淵源。雖然這三者之間沒有必然關聯,但鑒于戚隱的特殊血脈,扶嵐猜測尋他和他娘的妖魔是巫郁離,是很有道理的。 但戚隱仍是想不明白,白鹿曾說大神無法繁育,沒有子嗣,他這血脈又是從何而來?就算白鹿那缺心眼的家伙真的亂打炮,在幾千年前誕下子嗣。子傳孫,孫傳曾孫,曾孫傳曾曾孫,幾千年的時間,得傳幾百代的人。這血脈越傳越稀薄,傳到戚隱這兒,有也相當于沒了??煽茨切┳锿降臉幼?,他的氣息似乎與白鹿極為相近,可見這血脈濃郁得很。 戚隱抓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巫郁離的目的也讓人難以琢磨,目前為止,各種事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十三年前他和他娘被妖魔追,葉枯殘的巫羅秘法,無方山的引靈陣,神墓里的黃金俑,還有扶嵐的身世,都和巫郁離有關。這個神秘的男人比白鹿更像一個藏身冥冥之中,琢磨不透的神祇。 “關于那個千年老怪,其實老夫和呆瓜已經有一個猜測了,”黑貓看著云知,說道,“不知當講不當講?!?/br> 黑貓滾綠的眸子盯著云知,直把他看得發毛。云知道:“看著我干嘛?他和我有關系?” “準確的說,是和你們鳳還有關系?!焙谪埨@室走了一圈,確定外頭沒人,門窗緊閉,才道,“你這個小賊和娃兒算是生死之交了,老夫和呆瓜信任你,才同你說這些。我們都認為,你們鳳還有問題?!?/br> 鳳還還有問題?戚隱有些驚愕,但轉念一想,這門派可不就有問題么?掌門肥禿,長老流氓,弟子混賬,整個門派都是個問題。 “你們還記不記得,葉枯殘是因巫詛而死。那個時候,在剖妖地的只有老夫、呆瓜、那只死肥豬還有葉清明。剔除老夫和呆瓜,發動巫詛的只可能是豬妖和葉清明。但此二人的來歷清楚,道行也就那樣,不像是能發動巫詛的?!焙谪埦従彽?,“但我們都忘了,當時還有第五個人,就是透過曉世鏡看見一切的孟清和?!?/br> “不可能?!痹浦睋u頭,“且不說你先前說葉枯殘中的巫詛要在場才能發動,就說這來歷,我清和師叔可是清白得很。他和黑仔一樣,是江南人,有家鄉有郡望,就在常州府。孟家在當地是大戶,爺娘有錢的很,但不幸早逝,留下一個目盲多病的兒子。他叔叔不是好人,強占了他的田地,把他趕出大宅。惡人自有惡報,不到一年,他叔叔父子就病死了,這家產又落回我師叔手里。師叔將田莊大宅全捐給了宗祠的族學,供那些孤苦伶仃的孩子上學。自己孑然一身,來了鳳還出家?!?/br> “的確,孟家在常州府是大族,我們那兒好多姓孟的,我娘可不就是么?”戚隱道,“那師叔被趕出去那一年都去哪兒了?他一個人,又看不見,多不容易?!?/br> “聽說他去當行腳大夫,在江南一帶四處行醫。那會兒你剛出生吧,沒準還路過你們烏江呢。我師叔這么好的人兒,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人標致吧,心又善。他特喜歡小孩兒,荷包里總是放著糖。這也就罷了,關鍵人家又精通音律,又學富五車,又是個情種。就是身子嬌弱了一點,在地牢才關了多久,就躺床上起不來了?!?/br> “他眼睛怎么瞎的?”戚隱問。 “這我不清楚,聽說挺傷心一事兒,我也不敢問?!痹浦f。 這樣看來,還真不是他。人家在常州府長大,巫郁離的黃金俑那么老高,和戚隱差不多的個子,怎么也不可能是個小孩兒。戚隱扭頭看黑貓,它也陷入了沉思。線索又斷了,巫郁離真是跟個鬼魂似的,捉摸不透。 那邊扶嵐看著是累了,半靠著迎枕閉上了眼。云知想說些什么,瞧他這虛弱的模樣,便沒開口。屋里正靜默著,門背后面篤篤兩聲,開了一條縫兒,方辛蕭探進頭來,道:“云隱師兄,秘殿會審元籍掌門,叫咱們過去?!?/br> 門扇打開,昭冉也站在外頭,彬彬有禮行了一揖。他眼下一片青黑,大約是因為昭明遇難的緣故。打眼瞥見扶嵐也醒了,他拱手道:“正好,云嵐師叔也醒了,便一道走一遭吧?!?/br> 戚隱皺了眉,道:“我哥剛醒呢,還需要靜養?!?/br> 昭冉并不多言,只執意要請扶嵐過去。 看他那態度挺堅決的,戚隱察覺到這小子肯定有事兒。但人家不肯說,也不好強問他。轉眼瞧扶嵐,他已經坐起來穿衣裳了。戚隱蹲下身,幫他穿襪子。素白的腳踝捏在手心里,像一截精雕細琢的暖玉。戚隱心猿意馬起來,有什么法子呢,誰讓他哥這樣好看,臉好看,手好看,連腳丫子也好看,多招人喜歡。 他傷還沒好全,行動不便,戚隱背他起來。扶嵐靠在他肩頭,咻咻呼吸打在他耳畔,溫熱的溫度,戚隱感到安心。走出門,外面晴光正好。最凜冽的寒冬過去了,眼看就要開春,星子一樣的小野花兒在路邊冒出腦袋,在風里晃晃悠悠。冰雪消融,瀲滟的青石板能照見清晰的人影兒。他偏偏頭,碰了碰扶嵐的腦袋。他們像兩只小小的蝸牛,探過腦袋,碰了碰觸角。 他小聲和扶嵐道悄悄話兒,“哥,太陽好,下午我再背你出來散散步?!?/br> 扶嵐閉著眼嗯了聲兒,聽見他的聲音,戚隱慢慢確信扶嵐在好起來,一切都在好起來。只要他哥在,無數好日子就等在前頭。戚隱滿心說不出的感激和慶幸,眼眶一熱,又要掉下淚來。 戚隱淚眼朦朧,笑道:“哥,你不知道,我背著你,心里別提有多高興?!?/br> 他聽見扶嵐輕輕地說:“小隱開心,我也開心?!?/br> 路不長,不一會兒就到了秘殿。依舊是記憶里那個黑漆漆的殿宇,中央一束白光從穹頂上打下來,元籍一襲素服,掖著兩袖,跪坐在光下。他的罪行昭揭四海,無人不知他殺人換心,妄求長生大道。戚元微被他所害,一代劍仙,竟化妖而死??伤俗陔A下,雙目低垂,有一種說不出的淡然,像一只從容赴死的白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