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早跟你說別小看師哥,”云知抱著手臂,“你自己不信我?!?/br> 戚靈樞站起身來,盯了他那條斷臂一會兒,問:“你的手臂?” 云知無所謂地笑了笑,“小時候遭遇蛇禍,運氣背,胳膊被吃了一條。怎么樣,是不是特心疼我?”他笑嘻嘻地拍了拍戚靈樞,“以后抓到我和小師妹月下飲酒,別送我去戒堂就行?!?/br> 這廝受了傷還能賤成這樣,戚靈樞艱難地平復了一下心氣,問道:“你斷臂之事,為何我從來不知?” 這話兒把云知問住了,他奇怪地看了看戚靈樞,“你為何要知道?” “……”戚靈樞似乎哽了一下,沒回答,看了他半晌,道,“二十七道劍影,你劍術分明不在我之下,打假擂的是你?!?/br> 云知斷沒有想到都這種時候了,這廝還有閑情追究他打假擂的事兒,臉上一垮,低頭拉了拉戚靈樞的衣角,哀怨道:“小師叔,我都這樣兒了,你心疼心疼我唄?!?/br> 戚靈樞:“……” 戚隱別開眼,不想看這廝矯揉造作的賤樣兒。這一轉眼,正瞧見那蜘蛛抖了抖手腳,從地上爬起來。戚隱大驚失色,死命拍云知,“活了,活了,它又活了!” 云知差點被他拍得吐血。大家一齊回頭,蜘蛛破碎的胸膛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復原,戚隱眼尖,看見窟窿中央,碎裂的心臟傷痕消弭,瞬間完好如初,重新開始搏動。 這怪物的心臟竟然能復原! 戚隱震驚地道:“誅心還不死?現在怎么辦?” 云知一把抓過他的領子,吼道:“什么怎么辦?跑??!” 第50章 煢煢(一) 所有人奪路狂奔!蜘蛛在后面窮追不舍,戚隱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魂兒差點兒沒被嚇飛。那玩意兒攀著墓道頂追擊,速度奇快,八顆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剛硬的指甲劃過地磚,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敢情白鹿奔月彩畫上的抓痕是它弄出來的! “狗崽——”它又在呼喚,聲音幽幽,恍若鬼魅。 戚隱腿一軟,差點兒跪下去,戚靈樞拉了他一把才跟上大部隊。云知一邊跑一邊掏琉璃鏡,大聲喊:“師叔,這里有個妖誅心還不死,怎么回事兒??!”叫了半天琉璃鏡沒有反應,低頭一看,發現鏡面已經碎了,大約是方才蜘蛛撞他的時候撞碎的。 云知罵了一聲,把鏡子往后一扔,喊道:“黑仔,開你的鏡!” 戚隱手忙腳亂地摸乾坤囊,乾坤囊掛在后腰,戚隱一面跑一面把它撈過來,右手伸進去探。 “你快點兒??!”昭明大叫。 “我他娘的不是在拿嗎!”一面跑一面掏東西著實費勁兒,特別他這乾坤囊被他哥塞了好多吃的進去。他哥真是的,簡直把他當豬養!掏出兩個糖rou大饅頭,一袋糖筍豆子,一大包蜂糖糕,最后還摸出一本磚頭似的《南疆妖史注疏》,統統扔后邊兒砸在蜘蛛腦門上。 云知吼道:“帶吃的就算了,你他娘的出來找爹還帶書!” 戚隱回吼:“老子發憤讀書不行??!元尹那個老混蛋布置的《妖史考論》我還沒寫!我還以為有空能翻幾頁?!?/br> “寫個屁,不是教過你直接抄嗎!專挑無方前代弟子寫的抄,元尹每回論道布置的課業都一樣!” 前頭的戚靈樞:“……” “摸到了摸到了!”終于探到琉璃鏡,戚隱大喜過望,提溜著鏡柄拿出來,前面一個拐彎兒,昭明奔過他身邊,胳膊肘不小心碰著他的,琉璃鏡一下子飛了出去。 戚隱眸子一縮,下意識伸出手要去撈。鏡子旋出一個弧線,哐當一聲落在后面的青銅磚地上,正好被那大蜘蛛撿到手里。 所有人都愣了,云知陪著笑道:“蜘蛛大爺,您看您長成這樣,就別照鏡子了吧,照了也傷心??!” 蜘蛛喉嚨里咕唧了幾聲,鋼鐵般的指甲一戳,鏡面咔嚓一聲,碎了。 云知:“……” 所有人繼續發足狂奔。他們幾乎慌不擇路,跑過了不知多少個墓室,下了不知多少個臺階,大蜘蛛在背后咬得死死的,再多點兒的距離都拉不開。燈符飄在前面打頭開路,漆黑的墓道在晦暗的符光里向前延伸,有一種死也跑不到底的錯覺。 “前面有道門!”戚靈樞大喊。 所有人通過門道,戚靈樞放下閘門,厚重的石門隆隆降下,砰地一聲關閉。戚隱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咻咻地喘氣兒。跑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腿都快跑斷了。這地宮賊大,也不知道是哪個大巫的墓,都快趕上皇帝陵寢了。撐著地坐起來,戚隱點亮燈符,一抬頭,正瞧見面前一張冷若冰霜的大臉。 “啊——”戚隱驚叫了一聲。 “叫什么叫什么?”云知把那張臉搬開,原來是個雕像。云知打了個響指,幾個燈符同時點亮,沿著狹窄的墓道飄出去,黑暗驅散,他們看見墓道兩邊站滿了拱手靜立的雕像。雕像都戴著白鹿面具,披發文身,烏擺銀裙,裸露的胸口上刺著絳色的纏枝花兒。 “這是什么?”方辛蕭問。 “看穿著,大約是那個大巫的臣子吧。你看他們胸前刺絳花,這是代表赤心奉神?!痹浦f,“他們排在這兒,應該是在迎接他們的老大。我們前頭經過了放大鼎的大殿,放祭祀牲畜的膳房,陳列兵器的軍器庫,他們老大在大殿見客,在膳房吃飯,在軍器庫把玩兵器。接下來就應該睡覺了,我們大約離那個大巫的墓室不遠了?!?/br> 昭明愣愣地道:“方才跑得那么急,你竟然還記得我們經過了哪里?!?/br> 云知頭疼地道,“我們一路過來一直在往下走,現在肯定離地面很遠了。走這么久也沒看見水,地上的器物也沒什么損壞,我估計大水沖墓只沖了外圍,往里走肯定是死路?!彼戳搜凼T,外面傳來滋滋嘎嘎的聲音,門上有道裂縫,可以瞧見蜘蛛在外頭挪來挪去,“大家都別出聲兒,一會兒等它走了,我們就回前面去,等師叔他們來救我們?!?/br> 方辛蕭細聲問:“不找戚長老了么?” 四下里忽然沉默了,方辛蕭覺得氣氛哪里不對勁兒,扭頭四望,這才發現小師叔一直沒吭聲,他雖平日就是不大吭氣兒的,可現在別樣沉悶似的。 昭明也圓睜著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 云知咳了聲,道:“你們應該猜到了黑仔其實就是戚隱吧,剛剛那個人叫姚小山,是黑仔的表哥,他冒充了黑仔的身份上無方?!?/br> 方辛蕭和昭明對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具體的我也不說了,有另外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們一聲?!痹浦僖姷孛C起神色。 那種不祥的預感又起來了,戚隱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大禍臨頭,巨大的陰影就罩在他頭頂上,他只要抬眼看看,就會被壓成rou醬。他預料到什么,是他沒法兒接受的。外面那只大蜘蛛仍舊在鍥而不舍地撓壁門,剌剌的響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石門中間裂了一道小小的縫隙,勉勉強強能擠出幾根手指。他看見那妖怪探進了兩根蒼白的指節,纖瘦修長的,如果不看外面那張長著八顆眼珠子的臉,會以為這是哪個俏郎君的手。 不知怎的,戚隱盯著那兩根指節挪不開眼,它們扣著洞隙,尖利的指甲抓出兩道細細的抓痕。 云知掏出血羅盤,放在眾人中間,那羅盤指針一動不動,指著門的方向。他道:“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羅盤,血羅盤的功用你們都知道吧,滴血入盤,它會指出骨rou至親的方向。在禁林外面的時候,它一直指的戚師叔墓地的方向?,F在,它指的外面這個撓門的方向?!彼灶D了一下,道,“我覺得,這個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師叔?!?/br> 方辛蕭和昭明一時間都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會不會……會不會是你的羅盤壞了?” 戚靈樞啞聲道:“云知,可有不是他的余地?” 云知半晌沒吭聲,道:“其實這話兒應該問你,小師叔?!?/br> 的確是這樣,最了解戚慎微的人只有戚靈樞,他跟了他十三年,怎會認不出他?戚靈樞這回沉默了很久,長廊里靜靜的,誰也不敢說話。等了半晌,戚靈樞沙啞地道:“他身上的傷疤,和師尊身上的傷疤一模一樣。四年前清剿秦嶺山妖,群妖伏擊,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里追殺千手妖女,留下背后那一道?!彼鹧蹃?,那雙眸子籠著深重的陰影,“吾師平生,斬妖除魔,不問寒暑,不識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v觀仙門百家,沒有誰如他這般,遍體鱗傷?!?/br> 萬籟俱寂。 墓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靜之中只能聽見那個妖怪滋啦滋啦撓門。 騙人的吧,戚隱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夢,這他娘的怎么可能呢?好好一個人,竟然變成了吃人的妖怪??赡X海中有蒙蒙的迷霧被揭開,他忽然明白那五個人怎么死的了。為什么會有滿室的血,為什么會有斷指?很簡單,戚慎微吃了他們。 原來方才云知偏要逞強負傷上陣,是不愿戚靈樞犯下弒師之過。 戚隱腦子里嗡地一聲,忽然什么也聽不見了。 很久以前,他曾經想象過和戚慎微見面的場景。有時候他覺得他們一輩子也見不了了,或許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訃告發滿天下,各地爭先恐后地給他立祠堂。沒人知道戚隱是這個劍仙的兒子,他就跟在吊喪的人堆里,遠遠地瞧那白綃紗,那御劍飛天的雕像,拜一拜,他們父子倆這一輩子的緣分,就這么了了。 有時候他覺得他們還是能見到面的,或許有一天,戚慎微老了,變成一個干癟的糟老頭兒,再也御不了劍斬不了妖。于是他會從高高的天上下來,像所有浪蕩半生回家養老的浪子一樣,回到兒子的身邊。戚隱還是會養他,每天清晨起來聽見他在堂屋后面咔剌咔剌地咳嗽,去收拾他的尿壺屎盆坐在門檻上刷洗。過年過節的時候,炕桌上熱一壺酒,父子兩人一如既往地沒什么天聊。然后終于有一天,老人闔目躺進了棺材,澆上最后一抔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懟和曾經說過未曾說過的悔恨,塵埃落定。 他只是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父子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那兩根蒼白的指節在他的視野里探著,像想要摸到什么。沒有神智的怪物窸窸窣窣爬來爬去,黯淡的符光透過裂隙,照見那八顆眼珠骨突地轉動。 戚隱顫抖著手,緩緩抬起,握住那兩根冰冷的手指。指節冰涼,覆著薄薄的細繭,是常年握劍握出來的。十八年,他從吳塘走到鳳還,再來到無方,終于見到了這個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感受到父親的溫度,只有滿心的悲哀,像撲撲的灰燼,塞滿了冰冷的心房。 “戚慎微,”戚隱頭抵在石門上,咬牙切齒地大吼,“你他娘的怎么搞成這樣?你他娘的回答我!你個忘八,負心漢,狗劍仙,你話都不說一句,你叫我怎么原諒你!” 眾人被他突然大吼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鮮血淅淅瀝瀝流下來,滴在冰裂纏枝花紋地磚上。戚靈樞用力將他往后拉,大聲喊他鎮靜。云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離戚慎微的指節。 “你說句話啊,”戚隱用力捶門,“戚慎微,你給老子說句話!” 半晌,門外傳來妖怪幽幽的一聲喊:“狗崽——” 聲如鬼魅,鸚鵡學舌一般,沒有起伏。 他喉頭一哽,終于淚如雨下。 手上松了勁兒,大家慢慢退開,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渾渾噩噩,什么話兒也聽不見。 心里空空落落,像有塊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準備好了和解,準備好了面對戚慎微要說的話兒。他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他不會和這個男人有多親近,但也不會對他太殘酷。該奉養他會奉養,該送終他會送終?,F在他覺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丑,兜兜轉轉走不出凄慘的結局。他突然萬分想念一個人,想念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懷抱。 “哥,”他靠在巖壁上,流著淚想,“你在哪,我好想你?!?/br> 第51章 煢煢(二) 冰海天淵,天淵蛛網。 地動山搖,頂上簌簌落下灰來,巖壁蜿蜒出巨大的裂痕。有弟子慌張來報:“掌門,蛛巢被毀!有強賊進犯,已有十數名死傷?!?/br> “原來你還有同黨,”元籍不見慌張,竟然淡淡笑了笑,“說出你的身份,或許我可以留你全尸,送歸你的門派?!?/br> “雖然你肯定不信,但是那個炸你們蛛巢的和我真不是一伙兒的,我純粹是走錯了道兒?!比~清明吊兒郎當地撐著劍,“多謝掌門好意,在下無門無派,鄉下人無知,頭一回開眼界,初到你們無方甚為好奇,斗膽進來逛逛?!?/br> “哦?無門無派?”元籍瞇起眼睛。 “好吧,”葉清明道,“其實我是鐘鼓山的,我們掌門好奇你有沒有相好,派我來打探打探?!?/br> 元籍臉上的線條逐漸變得冷硬,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剝去。這個落拓的中年人一旦失去了笑容,竟如惡鬼一般陰冷。他看著元璽的尸體,道:“這位道友,你可知我最厭惡的門派為哪家?”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蟲,我哪知道?”葉清明剔著牙道。 “是鳳還?!痹撌侄?,娓娓而道,“道法傳承幾千年,鳳還曾一枝獨秀千年之久。昔日萬門朝拜,仙家齊賀,何等風光。奈何一幫不肖子孫接掌門派,眼見浩浩仙山,如今竟然頹敗至此。掌門大肚便便,長老嗜酒好色,弟子吃喝嫖賭,從上至下,滿門不思進取?!?/br> “不至于這么差勁兒吧,我打包票,鳳還長老絕對沒有鐘鼓山的那么好色?!比~清明汗顏。 “也罷,畢竟是別人家關起門來的事兒,我不好多加置喙?!痹貟吡怂谎?,那是看死人的眼神,“可惜,鳳還山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br> “哦?” “那就是,”他冷冷道,“多管閑事?!?/br> 一道森冷的劍光狠狠閃過清明的眼睛,仿佛直直割在眼皮上。元籍驀然出劍,劍光猶如大浪滔天,浩然壓頂。他道:“你是清式,還是清明?” 葉清明輕飄飄地后退一步,那浪潮一樣的劍光打了個空。他笑道:“你怎么不猜清和?” “你們雖然師出一脈,但你這同門倒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花,身上沒有你們的酒rou臭氣?!痹?,“清式說到底是掌門之尊,沒道理親自前來。你是清明吧,你下次混進別人的地盤,出門前該洗洗澡熏熏香。三千仙門,只有你們帶著一身臭皮囊進我仙山,玷污我的門庭!” 葉清明委屈地叫道:“不用這么損我們吧!怪傷心的?!?/br> 元籍一個手勢,無方弟子紛紛圍上前。清明捏指掐訣,墨色劍影一分為四,一陣風似的穿梭在人群之間。他的劍名洗墨,這樣文氣的名兒配了他這么一個粗魯的人,清式每回見到他的劍都要說配錯了人。弟子們旋身躲避,那劍影沒砍著人,卻并不停歇,徑直到了葉枯殘跟前。葉枯殘一驚,畫出結界,劍影猛然一拐彎,斬斷了豬妖的鎖鏈。 豬妖一把扯下口嚼子,蹲踞在石床上嘶吼,吼聲震天。它化回豪豬的原形,從石床上蹦下來,一口咬斷了一個弟子的脖子。 “枯殘長老,”元籍掖著袖子轉身,“這里交給你了。收拾干凈之后,以傳音符知會我一聲?!?/br> “你個狗娘養的別跑!老子一蹄子撅死你!”朱明藏大吼,炮彈似的撞過去,元籍打開令符,身影一閃原地消失,朱明藏一頭撞在巖壁上。頓時山洞一搖,石碎子雪粒子似的簌簌落在頭頂。 “你們玩兒,在下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