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無方乃是人間第一大派,原以為小徒兒就算厭憎元微,也會想要去見見世面?,F在看來,小徒兒心如止水,波瀾不驚,倒是出乎老夫的意料?!鼻迨綋u頭笑道,“不過,小徒兒不妨聽完老夫的話兒再做決斷?!鼻迨揭惶渥?,“童一,取命燈來?!?/br> 一個童子低頭應喏,轉進里屋。其他幾個童子關窗閉戶,放下竹簾子。屋里頓時暗了下來,戚隱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們在搞什么名堂。過了會兒,里屋的那個童子抱著一盞琉璃燈走出來,放在清式身邊的茶幾上。 那燈陰沉沉的,很是奇怪,它的火苗竟然是幽藍色的,像是陰間來的鬼火。燈看起來很老了,銅座上覆了層霉綠的銹蝕,雕花都糊了。 清式道:“小徒兒可知這是誰的命燈?” “……”戚隱望著清式,這廝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戚隱心里忽然升起一個猜測。不會吧,那家伙不是死了么?死在除水鬼的時候。戚隱嘴唇有些發干,試探著道:“是我爹么?” “是他?!?/br> “他還活著?” “不知道,”清式搖頭,“燈火幽明,不生不死,是為不祥。我與你父親年輕時曾經結伴深入妖xue斬妖除魔。妖xue險奇,打斗之中我們時有失散。為了探知對方情形,我二人滴血入燈中,點燃命燈。如此,即使相隔千里,亦知彼此性命是否無尤?!彼皖^看那燈,“今年四月初八,我于山中靜坐,忽見燈火轉陰。不多時,無方傳來元微死訊。與此同時,還有一樣東西深夜造訪?!?/br> “什么東西?” “一張閱之即焚的飛帖,”清式道,“上書:勿讓吾兒入無方!” 云知接話道:“飛帖沒有署名,但師父的朋友里,又有孩子的,除了你爹沒別人了。所以師父命我連夜前往無方,我假裝半途偶遇,跟著下山尋你的昭冉,想半路把你劫走。幸好那家伙沒認出你來,所以我就光明正大地把你帶走了?!?/br> “無方說你老爹是除水鬼受了重傷,不治而死,”葉清明在一旁道,“但你老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劍術天才,能同時駕馭千把飛劍,塞北狼王都敗在他的劍下,潁河水鬼能有多大能耐?而且你爹前往潁河是年初的事兒,今年四月才傳出死訊。無方說什么舊傷復發,什么傷能拖四個月,還讓燈火轉陰,這不明擺著誆人么?” “所以你們覺得,我爹不是因為除水鬼遭的難?”戚隱問。 仨人一齊點頭。 “不死不生又是何意?” 葉清明撓了撓下巴,道:“這我們也不知道。命燈現出這個色兒,我們也是第一次看到?!?/br> “為了調查此事,”清式捋著胡子道,“我們派你清和師叔借入閣觀書的名義深入無方,暗中調查?!?/br> “可查出什么來了?” 清式輕輕搖頭,道:“沒有。不過,他查看無方入室弟子名冊,發現有五個人失蹤了。且這幾人都在同一日失蹤,就在燈火轉陰前不久,四月初五?!?/br> “你懷疑他們失蹤和我爹有關系?” 清式點頭。 戚隱心情很復雜,道:“那你們找我又有什么用,我和他雖然是父子,但又沒有什么心靈感應,心有靈犀之類的。我就算去了,我也找不著他?!?/br> “你能,”清式拍拍他的肩膀,道,“小隱,這世上能找到他的,只有你了?!?/br> 他一伸手,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塊羅盤,指針卻是銹住的,定著不動。清明拉起戚隱的腕子,在戚隱的掌心一劃,頓時劃出一道手指長的血痕。戚隱痛得大叫:“你干嘛!” 血水沿著指縫往下流,清式用羅盤接住他的血,上面的鐵銹竟被融了,一點一點消解,指針緩慢地旋轉,指向南方。 “這是……”戚隱瞪著那羅盤。 “血羅盤,”葉清明道,“若有離開體外不超過一個時辰的活血入盤,它便指給你父母兒女的方向,民間一般拿它來尋親??少F了,五十兩紋銀才能買到一個零件兒?!?/br> “那你們怎么買得起?” “我們沒買,這是你師父自己做的?!比~清明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令慈已經仙逝,你小子應該也沒搞出什么私孩子吧?所以它指的一定是……” 沿著指針的方向望出去,天光透過素色窗紗打在地上,云影在里面晃動。戚隱喃喃道:“戚慎微?!?/br>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早前知道這個他應該叫做父親的人死了,他心里茫茫的,倒也不覺得很悲傷?,F在知道他可能還活著,他心里還是茫茫的,并不覺得很快樂。 他小時候為戚慎微找借口,猜戚慎微不來尋他是有什么隱衷??墒羌幢闶翘齑蟮碾[衷,他也無法原諒戚慎微十八年來不聞不問。這個狗劍仙又不是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孩子。臨死前托孤又算什么呢?戚隱想,死前幡然悔悟?贖罪? 他想起昭冉說戚慎微曾在師門前自述己過,自罰靜坐。這說明什么呢?戚隱垂著眼睫想,大概他和他娘對于戚慎微來說,是他潔白無瑕的人生上唯一的污漬,刺目,又難堪。 “小隱吶……”清式拉起他的手,瞇著綠豆大的眼睛,竟有老淚縱橫之意,“說到底也是一條性命,你再想想?” 戚隱于心不忍,唉,這胖子說得對,總不能讓那個狗劍仙莫名其妙死在無方吧。戚隱悶聲道:“行,我去!” 臨出門的時候,清式取出一把長劍遞給戚隱,“這是元微的歸昧劍,是時候交給你了?!?/br> 那是一把三尺長的輕劍,戚隱聽過這把劍,好像是什么上古靈劍,是戚慎微在一個大妖的肚子里得的。自從戚慎微揚名八方,吳塘鎮的鐵匠鋪里打的劍十把有九把叫“歸昧”,許多少年郎攢足銀子買來佩在腰間裝相,把戚慎微當做畢生的榜樣。街上亂跑的小孩兒手里拿的桃木劍,十把里也有九把寫著“歸昧”。他小時候也有一把來著,他自己削的劍自己刻的字,后來被姚小山搶走了。 沒想到現在,他竟然拿到了真的。 戚隱接過劍,拔出劍鞘,卻沒看到預想中的光芒四射,凜冽如雪。他看到劍身布滿鐵銹,斑斑駁駁,像是老人家的臉膛,日薄西山。 對了,他聽說厲害的仙劍都是認主的,歸昧不解銹,大約是不認他吧。戚隱聳聳肩,爽快收了劍,踅身要走,跨出門檻的時候忽又收了步子,扭頭問道:“你們早打定主意要我去的吧?要是我非不去呢?” “那就只好將你打暈,讓云知帶去無方了?!鼻迨叫Σ[瞇地答道。 戚隱:“……” 說好的不強求呢? 目送戚隱下了山階,消失在淡淡的霧氣里,云知抱著手臂道:“歸昧乃上古靈劍,若未認主,執劍者手臂會被霜氣冰封,我當初不過握了握劍柄,霜花一直結到手肘,差點兒沒把我凍死。小師弟明明安穩握了劍,怎的解不了銹?” 清式苦笑道:“不是歸昧不讓他解,而是因為這孩子靈力太低微了,解不開。他畢竟是元微的孩兒,歸昧怎么會不認他呢?年輕人,還是得多修煉吶?!?/br> 出發前一天,戚隱去了思過崖。夜色濃稠,像化不開的墨。他爬到崖上喊了聲“狼兄”,然后縱身一跳。底下一個白影躥過來,他將手枕在腦后,躺進了狼王軟蓬蓬的毛里。 “臭小子,你也太囂張了,把老子當什么了?坐騎嗎?”狼王罵罵咧咧,“要是老子不過來,你非得摔成rou醬不可?!?/br> “那你這不是過來了么?”戚隱懶洋洋地望著天,“狼兄,年底無方羅天論道,我明兒就得走了?!?/br> “就你還論道,得了吧。無方那幫牛鼻子道士,雖日日臭著個臉兒,但能耐是真能耐。你們鳳還這幫崽子除了云知勉強夠看,其他的給人提鞋都不配。啊,對了,”狼王道,“讓你哥哥去,你哥哥是天生的煞星,讓他去,無方那幫老不死的也得讓道兒?!?/br> “我就是去長長見識,轉一圈兒我就回來了?!逼蓦[坐起來,道,“狼兄,我這次去無方,說不準會見到我那個死鬼爹,不定是死的還是活的,你有沒有什么話兒要我轉達?” “……”狼王沉默了一陣,金色的眸子明明滅滅,過了半晌,戚隱聽他道,“老子與你那個死鬼爹一別,算算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老子座下一只癩皮狼抓了一個姑娘。那姑娘長得瘦不拉幾,身上沒有半兩rou,做飯倒是挺好吃。你爹受托而來,與老子大戰。那一戰戰得昏天暗地,老子惜敗兩招,身上掛了彩。但最后關頭,老子奔行云上,打眼一瞥,正好瞧見那姑娘在山澗里洗澡。老子一腳把你爹踹到那山澗里,哈哈哈,老子打不過他,那姑娘倒是可以,把你爹打得頭破血流?!?/br> “你這也太陰了?!逼蓦[無語。 “你們凡人怎么說來著?兵不厭詐。誰讓你爹臉皮薄,若是老子掉進去,老子才不慌,挺腰子就上,恁娘們光溜溜,哪敢和老子廢話?”狼王哼了一聲。 “你們在哪兒打的?”戚隱問。 “烏江?!?/br> “……”戚隱呆了,這廝說的那姑娘不會是他娘吧? “闊別十八年,老子活了這許久,壽元估摸著也快到頭了?!崩峭跽酒鹕韥?,風拂過耳,一身雪白皮毛浪潮一般翻卷,“小子,若見著你爹,跟他說,他日黃泉相逢,吾定要再與他一戰!” 第32章 無方(三) 戚隱坐在竹筏上,撐著腦袋看云海洶涌后退。 扶嵐抱著貓爺和破鐵劍坐在他身前,他的身后堆了一堆行李箱籠,層在一起足有他半人高,里面放了他和他哥的被褥枕頭,衣裳鞋子,還有黑貓的絨墊小窩。東西太多,箱籠都塞不下,扶嵐為了到了無方還能做飯,讓他背了一口鍋。扶嵐自己背了個竹簍子,貓爺在鳳還山待了幾個月,胖得令人發指,扶嵐已經徹底扛不動它了,只好編了一個竹簍背它。 他們兩兄弟,一個背鍋一個背簍,活像山坳子里走出來的鄉下漢子,還是腦子不太好使的那種。 今天臘月十二,他們準時出發。葉清明帶隊,鳳還山一眾弟子隨行前往。清式站在思過崖上朝他們揮帕子,絮絮叨叨叮囑他們到了無方山別惹事兒,不要踩壞花草,毀壞物件,因為鳳還窮,賠不起。更不要毆打同門,氣壞師長,因為鳳還地位卑微,撐不起這個腰。臨走的時候,清式還順便在戚隱臉上畫了個符,修飾了一番他的容顏,免得他這張酷似戚慎微的臉被認出來。 戚隱一開始見有竹筏坐,還倍感欣慰。畢竟箱籠這么多,乾坤囊壓根放不下。直到一個時辰前他看見數艘白帆大船從后方趕上,破云而去,船尾圍了一群男女,指著云海里的他們大笑: “快看,是鳳還山那幫窮鬼!他們坐的是什么?竹筏子?哈哈哈哈!” 流白劃著他那艘竹筏子靠過來,道:“真是世風日下,現在這幫仙門一個比一個奢侈,尤其是無方山那幫人,日日穿白衣,披白袍。你算算,光這白綢子就得花多少錢?” 其實說實話,若是有條件,戚隱寧愿和這幫媚俗之輩同流合污。 流白又道:“這次羅天論道各大仙門皆會遣弟子前來,屆時有不少漂亮仙子,師弟可有什么想法?” 扶嵐和戚隱一齊乖巧搖頭。扶嵐搖頭是因為這廝生了顆和尚心,在他眼里世人只有弟弟和不是弟弟的差別。而戚隱則是因為受的情殤太多,早已心如死灰,打定主意心懷蒼生不入紅塵。 “哎呀,別急著拒絕?!绷靼滓桓焙芏臉幼?,“師哥先給你倆提個醒,屆時若是要搭訕心儀的姑娘,千萬打聽好她的來歷,鐘鼓山的絕對別碰?!?/br> “為什么?”戚隱問。 流白朝云知那兒抬了抬下巴,“都是因為大師兄,害咱們和鐘鼓山結了仇。上次羅天論道,大師兄勾搭了他們鐘鼓山的小師妹,領著人家御劍兜風,還在無方思過崖放孔明燈。就是燈放了偏了點兒,落下來的時候差點燒著學舍,為這事兒大師兄挨了戒堂一百根戒鞭?!?/br> “戒鞭打的哪兒?” “師哥的右手手掌心?!?/br> 戚隱扶額。 “那小姑娘不知道貓膩,感動死了,”流白說,“論道結束,咱們回山的時候,她追上來,死活要和咱們一塊兒回鳳還。我說鳳還窮,山里清苦。她說,愿同大師兄啃一根鴨脖子?!?/br> 戚隱無語,現在的小情人兒真他娘的惡心。 “你猜咱大師兄怎么說?”流白一抹臉,端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大師兄說,你誤會了,我一直把你當親meimei的?!?/br> 流氓!好一個流氓!戚隱佩服得五體投地。 云知那個狗賊,劍術不知水平如何,反正坑騙良家婦女是一流。流白劃著竹筏子走了,戚隱轉過臉看他哥,扶嵐望著云海,一看就知道不在聽。這家伙對清式唧唧嘟嘟念的經文不感興趣,對流白的八卦也不感興趣。好像這天地間,就沒有什么東西能進到他煙水般的心里去。 戚隱戳戳扶嵐,道:“哥,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身世?” 扶嵐愣了下,道:“想過?!?/br> “呆瓜不記得是誰把他放在巴山的,他有記憶起便一直在神殿生活?!焙谪埜C在扶嵐懷里開口,“后來老夫想,或許呆瓜的身世和神殿有聯系。初出南疆的時候,我們去了各地的神跡調查,去過云夢遺跡,也去過安陽殷墟……但都沒什么收獲?!?/br> 那都是別的地方的神跡,自然查不出什么。戚隱道:“我有個想法,你們聽聽。哥,我覺得你是白鹿大神的私生子。你們想,你打小就在巴山長大,但是巴山這地方被吃人的白霧包圍,外面的人壓根兒進不去。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你是在里頭被生出來的。巴山神殿里頭除了你還有誰,那自然就是白鹿大神了?!?/br> 扶嵐默默地聽著。 “沒準兒是白鹿大神下凡,看上了個俊俏書生,倆人你儂我儂珠胎暗結。凡人都會老的嘛,后來書生沒了,大神獨自返回巴山生下了你。又因為一些我們不知道的變故,你娘沒法兒陪著你,只好自己走了,留你一個人在神殿待著。你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魔,狼兄說你的氣息奇怪得很。那當然了,你是半神嘛,他們當然沒有聞過神的氣息?!逼蓦[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最后道,“哥,是不是很有道理?” 扶嵐想也沒想,搖頭說:“沒有?!?/br> 戚隱:“……” 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無方山下的錦溪鎮,這鎮子不大,統共就兩條長街,從高空往下看,夾在崇山峻嶺之間,像是一兩塊彩色積木落在了山坳子里。往南望,無方滅度峰懸在空中,那峰巒呈倒三角狀,云海相擁,飛鶴盤旋,隱隱約約可見穹隆上有結界的瀲滟光波。 滅度峰四方皆有鎖鏈通往地面,流白說那鎖鏈通向無方山的四方鎮妖禁地,滅度峰正下方,四方禁地包圍之所是冰海天淵,四季結冰,掉進去九死無生。 “他們說,冰海天淵又叫劍冢?!绷靼椎?。 “為什么?無方前輩死了都葬在那兒么?”戚隱問。 “非也,”流白道,“據說無方弟子修習御劍術時常常不慎墜入天淵,劍毀人亡,故號‘劍?!??!?/br> 戚隱不寒而栗,“騙人的吧?!?/br> “開玩笑啦,你還當真了?!绷靼坠笮?。 清明說先在錦溪鎮歇腳,明日再上無方。各大仙門都派了弟子前來,鎮子近日尤為熱鬧。也不知道是誰開創的風氣,劍仙就得穿白衣,佩白劍。一邁進牌坊,大街上四處白衣飄飄,劍光閃閃。鳳還山這幫渾身打著補丁的乞丐進了人群,活像仙鶴堆里撲進一群野雞。 夜幕降臨,長街兩邊掛起水紅的燈籠,水檐底下長長的兩溜,暈暈閃著光。今年人多,街上喧喧嚷嚷。他們說無方山戒律森嚴,弟子清心寡欲不飲不食,錦溪鎮很少這么熱鬧。路邊栽了梨花樹,樹底下是買賣的攤子,撈金魚的,捏面人兒的,吹糖猴兒的,賣蝌蚪粉兒的……黑貓那廝跟著桑若她們去蹭吃蹭喝了,戚隱和扶嵐一塊兒閑逛。 戚隱一手拎著酒,一手被扶嵐拉著。這家伙攥得緊,戚隱動了動手,道:“哥,別拉這么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