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第14章 桑梓(四) 天色漸漸暗了,黃昏的陽光蔓過菱花窗,爬上阿芙的膝頭。阿芙聽見外面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姑婆妯娌大聲問好,小孩兒哭哭啼啼,侍女仆婢的人影閃過,腳步聲踢踢踏踏。她想要求救,可是動不了,連微微彎曲手指也做不到,銅鏡里照出她的影子,她面目模糊,像一個女鬼。 屋里除了她沒有別人,花影在案幾上搖曳。四下里靜悄悄,忽然一個竹篾小球軋軋地滾到她腳邊,那球很破舊,仿佛用了很久,竹篾的邊緣都發了毛。 哪來的筑球?阿芙心里泛起疑惑,轉著眼睛張望,屋里空空蕩蕩,除了她沒有別人。 可那筑球就在她腳下,總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她不能扭頭,視野有限,只能看見眼前的梳妝臺和斜前方的香幾。她忽然靈機一動,朝銅鏡里看過去。這一看她的心就涼了,床邊的綃紗里探出半張模糊的人臉,正直勾勾地望著鏡子里的她。 那半張臉五官模糊,眉目朦朦,只有隱隱約約的輪廓。阿芙覺得它有點詭異,看了半晌才發現是因為那張臉非常矮,離地面很近,仿佛是有個人趴在綃紗里面,露出臉偷偷看她。 饒是再堅強的心此刻也繃不住了,阿芙脊背發毛,心臟狂跳。那張臉一直不動彈,阿芙決定不看它了,越看越怕,不如不看。閉上眼,竭力平復呼吸。她只期盼扶嵐快點發現不對勁兒,又擔憂那妖道不知打了什么算計要誆狗崽入府,他一定是想分開狗崽和扶嵐借機吃掉狗崽,才會這般處心積慮。 正胡思亂想,頭頂忽然罩下一片陰影,眼前一黑,仿佛是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前,阿芙渾身發起冷來。一點一點慢慢睜開眼,她不敢直接抬起眼來看,垂著眼皮看下面,果然看見腳踏前面站了一雙腳。那雙腳很小,像個孩子的。阿芙一愣,慢慢抬起眼,眼前站了一個臉色青白的小孩兒,七八歲的模樣,睜著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看她。 原來是因為他個子太矮了,隱在綃紗后面只露一張臉,她還以為是有個人趴在后面。面目模糊是因為那銅鏡許久沒有磨,她被嚇破了膽,這才注意到她自己的臉也模模糊糊。 這孩子的臉色很不好,面無表情,看著令人發憷。 這……難不成是個死孩子么?阿芙心驚膽戰。 孩子看了她半晌,忽然搬起阿芙的手臂,撩起袖子,張嘴咬了下去。他咬得極狠,一下牙就見了血,阿芙疼痛難當,奈何身子被定住,掙不開也喊不出話,只能硬生生忍著。她想這是完了,流年不利,遇見禿頭妖道,又遇見吃人的鬼娃娃。 門口響起腳步聲,孩子一震,撿起球一轉眼就消失了。阿芙的手落回膝蓋,手臂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張洛懷撩開珠簾進來,他的臉已經恢復原狀了,進來卻不說話,四下里嗅了嗅,轉而一笑道:“是他來看你了?” 阿芙冷著臉,不理他。 張洛懷撩起阿芙的衣袖,看見白皙的手臂上一排牙印。他笑道:“這孩子頑皮,總是亂跑。他血rou極為純凈,和你的孩兒一樣,不用怕,不過咬了一口,沒有毒的?!彼畔掳④降囊滦?,摩著阿芙的頭頂道,“好夫人,認命吧,老夫如今披了凡人的人皮,妖氣盡斂,扶嵐小兒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是覺不出老夫的妖氣的?!?/br> 阿芙恨恨地瞪著他。 張洛懷沒看到似的,猶自微笑,“好了,好了,吉時到了,我們該成親了。屆時,你便是老夫名正言順的妾室,狗崽是老夫名正言順的兒子,我們一家人,好好處?!?/br> 扶嵐牽著狗崽站在張府門口的石獅子底下,黑貓趴在須彌座上,階上人來人往,村人下了田,攜家帶口跑這兒來喝喜酒。扶嵐拉著狗崽,袖子擼到肘間,還系著襻膊,像一個怯生生的鄉下少年。 狗崽吸著手指,仰頭看扶嵐:“哥哥,咱娘去哪里了?” 黑貓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道:“呆瓜,咱們還是走吧。阿芙嫁了人也算有了個好去處,她和狗崽有新家了,咱們就該走了?!?/br> 扶嵐垂下眼睫看狗崽,小小的孩童依偎在他身側,清澈的黑眸有泫然的水光。他彎腰抱起狗崽,跨過門檻。天井底下擺了十多個席面,人已經坐滿了。村人看見他們,紛紛掩著嘴兒笑,湊著腦袋嘀嘀咕咕。 有個婆子打著蒲扇過來,拉著扶嵐入席,“傻子,你怎么帶著你家弟弟來這兒了?算了算了,來就來了,照顧好你弟弟,別給你干娘添亂?!?/br> 鄰座的大娘笑道:“狗崽,你娘不要你啦,跟大娘回家好不好?” 狗崽扭過頭靠在扶嵐身上,“哥哥,娘不要我了?” 扶嵐捂住他的耳朵,輕聲道:“狗崽,不要聽,不要看?!?/br> “哥哥會走嗎?貓爺會走嗎?”小小的孩童緊緊攥著扶嵐的衣襟,問。 黑貓憐憫地舔舔他的臉兒,低低地道:“好啦好啦,貓爺不走?!?/br> 嗩吶聲起了,天井里像開了鍋,所有人都在笑笑鬧鬧。新郎牽著新娘從角門轉出來,侍女仆婢亦步亦趨跟在身后。新娘子帶著金燦燦的頭面,累累珠花底下眉目低垂,腮上粉粉白白,乍一看像廟里供奉的神女娘娘。 狗崽眼睛一亮,大喊了一聲:“娘!” 阿芙心中一驚,抬頭望過去,狗崽跳下扶嵐的懷抱,跌跌撞撞地朝她跑過來。她想要大喊,別過來,回去,回扶嵐身邊去!然而有銅鈴在沸騰的人聲中輕輕一搖,她脫口而出的卻是:“狗崽,來,這是你的新爹爹,叫爹?!?/br> 狗崽愣了一下,站在原地呆呆地望新郎官,“爹爹?爹爹不是成仙了嗎?” “兒子,”張洛懷朝他張開懷抱,“爹爹在這里,過來,爹爹抱?!?/br> “爹爹下凡了!”狗崽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邁出一步,忽然一滯,又轉身去拉扶嵐,“哥哥咱們一起找爹爹?!?/br> “等等,”張洛懷叫住他,“狗崽,他不是你哥哥,他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雜種,張府不歡迎這種人進門。你來,和爹爹娘親一起。至于這個雜種,哪來的回哪兒去?!?/br> 狗崽愣了。 張洛懷道:“放開他,你自己過來?!?/br> 后面的鄉親上前把扶嵐往后拉,低聲道:“傻子,你先回家去,別在這兒添亂。你干娘好不容易尋到一門親事,你別給人家攪黃了?!?/br> 扶嵐站著沒動,只垂眸摸著狗崽的頭。小小的孩童立在地上,呆愣愣望人群里的娘親和新爹。他娘親的聲音遙遙地傳過來,催他快點過去,所有鄉親都在催他,讓他放開扶嵐的衣襟。 “快去啊,狗崽?!?/br> “快去,你爹娘等你呢?!?/br> 狗崽猶疑著,問道:“爹爹和哥哥只能選一個嗎?” “沒錯,”張洛懷笑道,“只能選一個?!?/br> 狗崽握著拳頭,忽然動了,卻沒有奔向阿芙和張洛懷,而是撲進扶嵐的懷抱。他緊緊摟著扶嵐的脖子,長而翹的睫毛一撲一撲,每一眨就撲出一顆豆大的淚珠。 “我不要爹爹了,我要哥哥!”狗崽哭著說,”娘親壞,要爹爹不要哥哥,我也不要娘親了!“ 扶嵐靜靜地抱著他,小小的身子傳遞出的溫度像一團溫溫的炭火。這孩子天生膽大愛笑,被妖道捉住也敢膽大包天地敲人家腦殼。他鮮少見他哭泣,還以為他天性陶然,不諳恐懼。 原來他會害怕,害怕失去扶嵐。 黑貓蹲在扶嵐肩膀上,湊過臉蹭干凈狗崽的眼淚。 “不要哭,”扶嵐從胸口撕下一塊布,綁在狗崽眼睛上,將狗崽的臉按在懷里,“閉上眼,不要看,不要聽?!?/br> 狗崽乖乖埋進扶嵐胸前。 沉靜的少年撫著狗崽的頭頂,輕聲道:“哥哥帶你和娘親……回家!” 話音剛落,墨色的身影瞬間消失,一只蒼白的手從張洛懷的背后伸出,黑色的污血迸濺如泉。扶嵐出現在張洛懷的身后,抽出手,五指一劃,張洛懷的軀體四分五裂。 黑貓躍到阿芙頭頂,不知從哪兒摸出一道符拍向她的腦門,阿芙渾身一震,終于能動了。 阿芙如釋重負地動了動手腳,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天井不知道什么時候靜了下來,鴉雀無聲,似乎掉落一根針都能聽見。所有村民眼也不眨地望著他們,不是因為被扶嵐洞穿張洛懷的身體而嚇呆,而是因為……他們已經被攝魂鈴cao控。 張洛懷的碎肢蠕動著飄向空中重新拼合,破碎的臉龐獰笑著望向扶嵐,“扶嵐小兒,你怎知老夫身份?” 黑貓輕蔑地道:“死禿頭,涂了脂粉也遮掩不住人皮的尸臭。你叫狗崽喊爹的時候,老夫便知道你是誰了!” 扶嵐將狗崽交給阿芙,身形一閃,再次出現在張洛懷身前,將他即將拼合的肢體一爪撕得七零八碎。 “老夫說過,你殺不了老夫的?!睆埪鍛褮埰频挠沂终菩幕没鲆粋€銅綠色鈴鐺,輕輕一搖,底下鄉親驀然一震,扭著手腳瘋了一般撲向扶嵐。 村人張牙舞爪向扶嵐嘶吼,還有的爬上樹去攀扶嵐的腳尖。眼看攀不上,村人堆成人梯將扶嵐拖下來。轉瞬之間扶嵐便被人潮吞沒,黑壓壓的人頭像蠕動的蟑螂,村人前赴后繼,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堆成了一座人山。 與此同時,張洛懷的肢體碎rou潮水一般聚攏,露出一個獰笑的輪廓。 阿芙躲在回廊下,焦急萬分,“這老鬼怎么死不了???” 第15章 桑梓(五) 狗崽拍打的空洞頭顱,空無一物的骷髏軀殼,砍柴人看見的拍球山童……阿芙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背著三尺青鋒的孤傲青年,微微側頭朝她道:“妖魔詭詐,常分離心臟于體外以得不死之身。故殺妖,必誅心?!?/br> “心臟!”阿芙拽了一把黑貓的尾巴,扭頭朝后院跑。 “廢話,老夫當然知道心臟不在他身上,可鬼知道他把心臟藏在哪兒!”黑貓跟在她后面大吼,“你個弱不禁風的凡人,這里危險,別瞎跑!” “我知道心臟在哪!”阿芙道,“你知不知道砍柴人遇見的擊球山童,在橋上沖人招手,人過去他卻不見了。今天我遇見他了,張洛懷說他血rou純凈,咬人也沒有毒?!?/br> 黑貓一愣,“你是說心臟在山童身上?” “沒錯,”阿芙咬著牙奔跑,“張洛懷用血rou純凈的孩童溫養心臟,山童嚇唬人是想要告訴大家心臟在他身上,可是每次都被張洛懷發現?!?/br> “那那孩子為什么不直說!小心有詐!” 阿芙奔過穿堂,一個筑球滾到她的腳下,她停了步子,抬起頭,那個孩子站在花廳下,靜靜望著她。 阿芙放下狗崽,朝那孩子走過去。她蹲在男孩身前,輕聲問:“你之前咬我,是想要讓我能動對不對?” 男孩點點頭。 “不說話,是因為沒法兒說,對么?” 男孩拉開立領,讓阿芙看見他的脖子,那里橫亙著一道猙獰的傷疤,像一條蜿蜒的蜈蚣。他被張洛懷割了喉,再也無法言語。 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被迫遠離父母遠離家鄉,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妖怪身邊的恐懼和悲傷。她想他在山林里拍球的時候一定孤單又絕望,那么多人從他身邊走過,可沒有人可以帶他回家。他無法說話,甚至無法流淚,因為他已經死了,死人沒有眼淚。 阿芙捂住嘴,流下淚來。 黑貓躍上屋頂看那邊的戰局,張洛懷cao縱村民懸空撕咬扶嵐,扶嵐被村民拖到地上再次被人潮吞沒。村人不能傷,扶嵐一遍遍突出重圍,又一遍遍被拖回去。他的身上已經鮮血淋漓,但他依舊面無表情,仿佛感覺不到痛楚。黑貓急道:“別磨蹭了,快點!” 男孩拉起阿芙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的手很冰,胸口卻很熱,像捂著一團火,有個東西在他胸中跳動,一下一下。他從阿芙的發髻上取下一根金釵,放在阿芙的掌心,黑黝黝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仿佛是一種無言的鼓勵。 他的胸口有結界,黑貓躍下來,在金釵上畫符。細細密密的流光在金釵上閃過,阿芙握住金釵,男孩握住她的手,金釵穿破胸口,一聲冰裂似的脆響,玻璃一樣的結界破碎,鋒利的釵尖捅進了心臟。 張洛懷復原的軀體一滯,驚恐地瞪大眼,蠕動的村民不動了,扶嵐披著滿身血從人潮中站起來,伸出食指,凌空劃出一線。凜冽的流光閃過,那一線簡簡單單,卻是最鋒利的刀刃。斜切向下,貫穿張洛懷整個身軀。張洛懷哀嚎一聲,身體炸出洶涌的血泉,分成切口整齊的兩半掉落在地。一個斑駁的鈴鐺從空中掉下來,落在他的斷肢中。 阿芙流著淚抱緊冰冷的男孩,男孩的身體一寸寸地化灰,飄散在空中。天光下,灰燼像點點螢光,在那片閃閃爍爍的微光里,她好像看見那個男孩兒安詳的笑臉。 敬愿天風,送他魂歸故里。 她撿起筑球讓狗崽抱好,牽著狗崽回到天井。扶嵐撿起攝魂鈴一搖,橫七豎八的村民瞇瞪著眼睛醒來,各自從地上站起來,面面相覷。 “我怎么在這兒,這是哪兒?” “這是怎么了……我怎么啥也記不清了?!?/br> “阿芙?啊,對了,今兒是阿芙結親的好日子,咱們是不是來喝喜酒來著?” 扶嵐已經是個血人兒了,被村民撕咬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rou??伤允悄歉碧竦纳袂?,好像流的血都不是他自己的。阿芙看了心酸,他就是這樣一個孩子,打起架來不要命,血rou是他唯一的盾牌。阿芙用衣袖擦干凈他的臉兒,左手牽著扶嵐,右手牽著狗崽走到一片狼藉的天井中央。 “諸位鄉親,你們聽好了,扶嵐以后就是我孟芙娘的親兒子,狗崽的親哥哥。我孟芙娘一家三口和一只貓,不會再有第四個人!”她微笑不減,目光卻是一凜,“日后誰再給我瞎做媒,再讓我聽見誰亂嚼舌根,嚇唬我兩個兒子,老娘撕爛他的臭嘴!” 滿座寂靜,村民面面相覷。 扶嵐有些呆,仰起頭望阿芙,燦爛的天光氤氳著她的臉,精致的眉目舒展開,漾出一個溫柔的笑。 “兒子,走,咱們回家!” —————— 不知道阿芙怎么糊弄的,衙門官差上了幾趟門就沒影兒了。后來扶嵐聽來院里嘮嗑的娘姨說官差從張家后院挖出一具剝了皮的人尸,這事兒就被按下去了。涉及妖怪的事兒當朝都這樣處置,除非仙山的仙人來了,要么就當沒發生,以免謠言四起,人心動蕩。 好在因著攝魂鈴的緣故,大伙兒都忘記了府里發生的事兒。有人見扶嵐滿身血污,阿芙便哭訴是那妖孽要捉扶嵐當口糧,鄉親們也并未起疑。畢竟扶嵐這副白白嫩嫩的模樣,的確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扶嵐身上傷痕累累,躺了幾天才復原。扶嵐傷好那一天,阿芙又是要大家一起跨火盆去晦氣,又是拿紅布包了一碗白米在兩人一貓頭頂上轉來轉去,最后還非拖著扶嵐和黑貓一起去女媧廟里上香。 狗崽學著阿芙,像模像樣地朝娘娘拜拜,口里喃喃有詞:“娘娘,我爹壞,您別讓他下凡了,用天雷劈他腦殼?!?/br> 剛回到家天兒就下雪了,簌簌的雪花漫天落,像許許多多細小的羽毛。大家坐在寬寬的屋檐底下,狗崽在扶嵐懷里鬧騰,阿芙抓黑貓過來暖手。黑貓怒道:“貓可殺,不可辱!” “晚上再加一頓紅燒rou?!卑④秸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