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不是妖,不是魔,那不就是人了嗎?戚隱抓抓頭,掰著他的臉看了看,道:“有鼻子有眼,還有咱們男人的大寶劍,你就是人啦呆哥。別聽你那只貓胡說,你看你跟他學說話,學成啥樣了都?!?/br> 扶嵐沒言聲。 “呆哥,”戚隱望著天上的明月說,“要不你跟我說說我娘吧,跟她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太小了,都沒什么印象了。我娘她……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能被我那個薄情寡義的爹看上,一定很不錯吧?!?/br> “嗯,”扶嵐想起那個明媚的女人,道,“她很漂亮,比女媧像還要漂亮?!?/br> 他的聲音很輕,像一陣風,飛進了茫茫的夜色。 第11章 桑梓(一) 扶嵐記得那年是深秋時節,漫山黃澄澄的烏桕樹和紅彤彤的雞爪槭。他那年十二歲,頭一回出南疆,和黑貓一起北上,沿途尋覓神跡廢墟,一直走到了烏江。烏江山水和南疆迥然不同,這里的山精致秀麗,青泠泠的顏色,像女人眉上的螺黛。越往北越太平,人間王朝一統,不似南疆領地林立,妖族爭斗不休。扶嵐在山包里尋了處山洞歇腳,停留了好些時日。 直到有一天,黑貓外出狩獵,竟然叼回了一只青布襖兒的小娃娃。 黑貓揀出一個破砂鍋放在地上,道:“今兒運氣好,碰見個落單的小娃娃,正好做老夫的口糧。你看著他,老夫去尋些柴火?!?/br> 這娃娃生得白嫩,一雙眸子黑黝黝的,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扶嵐看。扶嵐沒搭理他,闔目打坐。過了會兒,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那娃娃朝他爬過來了。他依舊沒動彈,那娃娃攀上了他的手臂,他懷里一沉,鼻尖籠上娃娃身上溫軟的奶香。緊接著,頰上印上了一個濕軟的吻。 他睜開眼,懷里那個娃娃笑彎了眼睛,“神仙小哥哥,又香又漂亮!” 貓后來說狗崽是天生的下流胚登徒子,這話是有道理的。 沒過多久黑貓就回來了,架好柴火,正要把砂鍋放上去,伸腦袋一瞧,里面多了一坨臭烘烘的糞團子。黑貓氣得七竅生煙,問道:“誰干的!” 娃娃指了指扶嵐,“是哥哥?!?/br> “放屁,”黑貓道,“呆瓜餐風飲露不吃不喝,哪來的屎?就是你拉的,你還撒謊!” 娃娃低下頭對手指,“可是我憋不住了,我娘說拉臭臭不能拉在地上?!?/br> 黑貓愛干凈,砂鍋沾了糞便,斷然是不能用了,于是又琢磨著直接上火烤。狗崽還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馬上要淪為妖怪的口糧,猶自戳著扶嵐的臉頰,問道:“哥哥是啞巴嗎?為什么不理我?” “因為他討厭你?!焙谪垱]好氣地說。 “為什么哥哥討厭我?” “因為你是凡人,我們妖怪都討厭凡人?!?/br> “為什么你們討厭凡人?”狗崽問。 黑貓抓狂了,“別問我了,問他去!” 有的時候扶嵐也弄不懂狗崽為什么那么多問題,扶嵐聽說過狗崽的父親戚慎微,那個男人是仙門百年難得一見的劍道天才,他還活著的時候,三千仙門視他為人間道標,道法傳承的希望。狗崽是他的兒子,但在腦子這方面,狗崽大概是隨了他母親。 娃娃開始在扶嵐耳邊喋喋不休,“你們是誰呀?為什么你有妖怪貓爺爺?為什么你們住在山上,你們不去村子里和大家一起住嗎?” “為什么哥哥不吃不喝,哥哥不吃東西不會餓嗎?” “為什么村口的老大爺頭上沒頭發?有時候他腦袋還會發光?!?/br> “為什么貓爺爺有六個奶頭,我們只有兩個?” 扶嵐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轉過身面對墻壁,用手捂住了耳朵。 狗崽真的太吵了。 黑貓原本在鉆木取火,聽見狗崽最后一個問題,忽然醒過神來,罵道:“你個登徒子,你什么時候偷看了老夫的身子!” 扶嵐最終把狗崽送下了山。黑貓別別扭扭地同意,畢竟這樣的娃娃,做口糧都嫌吵。但最大的原因是他在扶嵐身上尿了,這是他漫長人生中頭一次被別人尿在身上,那個家伙還十分厚臉皮地說:“香哥哥變成臭哥哥了?!?/br> 但連黑貓都沒有想到,那娃娃會自己再找上門來??梢姽丰淘谀X子這方面,是真的隨他母親的。第二天過了晌午,狗崽就拿紅繩牽著一只小母雞,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山。誰也想不到這個四歲的小娃娃能認著路,他身后那母雞被他拖個半死,已經只剩下半口氣了。 黑貓很高興,說狗崽這娃娃是棄暗投明,叛逃人間,做他們妖怪的仆從。 但扶嵐的噩夢又來了,狗崽開始在他身邊歪纏,“哥哥,你看我會用嘴巴放屁?!闭f著,他癟起嘴,發出“噗”“噗”的聲音。 扶嵐:“……” “我還會用口水吐泡泡?!惫丰逃志锲鹱?,吐出一個透明的口水泡泡來。泡泡破了,他就朝扶嵐笑。吐得口干舌燥扶嵐都沒理他,狗崽皺起臉,道,“哥哥為什么不和我好?娘親說我生得好看,誰見了我都喜歡?!?/br> 扶嵐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話了,“她騙了你。你很吵,很討厭?!?/br> 狗崽哭著回去了。 第三天狗崽上來的時候捎來了一碗紅燒rou,黑貓舔個精光。酒足飯飽才發現狗崽這小子破天荒地沒吭聲,蹲在墻邊拔草梗子。黑貓踱過去問他:“你怎么了?怎么不和呆瓜好了?昨兒還纏得恨不得長他身上?!?/br> “哼?!惫丰唐策^頭,偏不吭聲。 黑貓拿尾巴勾他,他才肯說話,“哥哥傷了我的心?!?/br> “怎么了?” “昨天哥哥說討厭我,說我吵,”狗崽說,“我剛剛等了那么久,哥哥都不來哄我,我再也不和他好了?!?/br> “你別理他,老夫跟你好?!焙谪埖?,“你今天帶的紅燒rou好吃,明天繼續帶這個給我?!?/br> “哼,”狗崽拿草梗子戳地,“哥哥和娘親一樣壞,我再也不理你們了。娘親不理我,哥哥也不理我。我生氣了,你們都不哄我。我可好哄了,一哄就好?!?/br> 狗崽又抽噎著回去了。扶嵐后來才知道,那時候阿芙每日浣衣做工,早出晚歸,便把狗崽寄養在村里的老姑婆沈大娘家里。黑貓叫那女的老虔婆,她收了阿芙的錢,卻照顧得不實心。凈日里在院里打葉子牌,將狗崽一人鎖在屋里。狗崽是屁股底下長牙的性子,待不住,搬了板凳到窗臺,自己一個人翻出來,到外邊兒去玩兒,等夕陽西下,再翻回去。 黑貓就是那時候把他給叼了。 狗崽那天生悶氣,沒有直接回家。在山里遛了很久,遛到后來,已經偏離小路很遠了。他認不清路,悶頭亂走。夕陽落進葉子的縫隙,在他臉上打下斑駁的光斑。狗崽癟著嘴,嘴里還不停念:“臭哥哥,臭娘親。大家都臭,只有狗崽香?!?/br> 忽然,一只筑球滾到他腳邊。狗崽抬頭看,一個臉色青白的男孩兒站在遠處。 那男孩兒不說話,只直勾勾地看著他。狗崽把筑球撿起來,再抬起頭的時候,那男孩兒已經到跟前了。 狗崽嚇了一跳,跌在地上,屁股摔疼了。 一只手把他拎起來,狗崽抬起頭,看見扶嵐白皙的下頜和冷淡的眸子。 “哥哥?!惫丰锑?。再扭頭看時,那男孩兒已經不見了。地上只有一個滾來滾去的筑球。 “你這孩兒真是膽大,撞了臟東西也不怕?!焙谪埮吭诜鰨辜珙^,“下次別傻兮兮地站在那兒,記得跑。跑進有光的地方,那玩意兒怕光,不敢追你?!?/br> 扶嵐把他送到田埂上,立在斜陽底下,目送他回家。狗崽一步三回頭,身量單薄的少年站在那兒,像一筆輕淡的墨跡,夕陽把他的影兒拉得長長的。狗崽忽然回頭撲進他懷里,“哥哥,我原諒你了,我還和你好?!?/br> 扶嵐呆了下,狗崽又扭過身,啪嗒啪嗒跑遠了。小小的身子,青布的襖兒,跑得歪歪扭扭,卻能看出他是天底下頭一等高興的娃娃。 黑貓戳了下扶嵐的臉兒,道:“呆瓜,你今兒看起來很高興嘛。喜歡那娃兒?要不咱們把他拐跑,給你當仆人?!?/br> 扶嵐搖搖頭,踅身朝夕陽走去。 第四天,他盤腿坐在巖石上?;颐擅傻奶炜毡M頭露出一線金光,太陽慢慢移上來。他在外面坐了一天兒,遠遠望著山下莊稼漢光著泥巴腿子進田,又出田。太陽西移,他抬起頭,橫斜的樹枝映在黃澄澄的天空上,像瓷器上細密的裂紋。 淡青色的飛魚棲落在他指尖,告訴他,狗崽今天沒來。 街上,兩邊店鋪都闔了門,偶爾傳出幾聲悶悶的狗吠,有人在屋里大聲咳嗽大聲吐痰,踩扁了鞋在地上搓。阿芙送完了最后一筐衣裳,捶著肩背走在石子路上。累了一天,腰酸背痛,伸手探進懷里摸了摸荷包,鼓鼓囊囊的,裝了她一天的工錢,叮里哐啷響。 街很黑,房屋是黑沉沉的影兒。街上霧漸漸濃了,隔街傳來叮叮當當的鈴聲,縹緲得像一陣風。石子路籠在月光和霧氣里面,露出幽藍色的輪廓。 近日烏江老是鬧丟孩子,很多人猜是山妖,烏江這一塊兒山多,林子里總是鬧山童山妖什么的。聽說有的人上山砍柴,看見一個矮矮的小孩兒在橋上玩球,還沖他招手,走過去一看,小孩兒卻沒了,可球打在地上啪啪的聲音卻還在。還有的時候會看見一只黑貓,眼睛冒綠光,惡狠狠的模樣。所以這會兒大家都結伴上山,沒人敢自己上去。 傳聞聽多了,假的都當真的。阿芙加快腳步,要去沈大娘家找狗崽。那鈴聲越來越近,幽藍色的霧氣盡頭漸漸現出一列黑影,打頭的高高瘦瘦,像一截干癟的竹竿。阿芙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影子越發清晰了,后面的影子漸漸現出來,矮矮的,手伸得僵直,全是丁點兒大的孩童。 阿芙心里一驚,忙往邊上一閃,躲進一條小巷。 她驚疑不定地探出眼睛往外看,鈴聲從她頭頂飄過去,這回她看清了,那是一個面容枯槁的道人,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睛像兩簇綠盈盈的鬼火。他后面跟著一群小孩兒,足有七八個,高高矮矮排成一列,閉著眼一蹦一跳地跟他走。 孩子一個一個打她眼前過去,一張張小臉紙糊的一般,蒼白得像鬼娃娃。 她心臟狂跳,想等他們過去就去找人救人,最后一個孩子跳過來了,她眸子頓時一縮。圓圓的小臉兒,睫毛又長又彎,頭上還扎了一個小揪揪,那是她的狗崽。 阿芙氣得兩眼發黑,哪來不長眼的東西,敢動她兒子!阿芙抿著唇悄悄跟在后頭。那道士佝僂著背搖著鈴兒,步履蹣跚地往前走。阿芙繞到一個巷口,街對面也是一條小巷,巷口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阿芙屏息等他們一個一個過去。狗崽蹦得吃力,落在后面,那道士沒有覺察,正好給了阿芙機會。 阿芙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貓兒似的跑出去,一把摟起狗崽,撲入對面的小巷。這一跑根本不敢回頭看,徑直奪路狂奔,只期盼那道士沒有覺察,不知道少了一個孩童。 一口氣跑出去老遠,也不知跑了多久,后面沒有追趕的腳步聲,阿芙抽空回頭看,黑蒙蒙一片沒有人,登時松了口氣。低頭看狗崽,他已經迷瞪著眼睛醒過來了,有氣無力喊了一聲“娘”。阿芙摸了摸他的頭,讓他別說話,狗崽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忽然指著上面說:“娘,有人?!?/br> 阿芙做夢也不會想到那道士在上面,僵硬地抬起頭,果然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懸在她斜上方的頭頂。上面太黑,阿芙瞧不清楚他的臉,只能看見他垂著兩袖懸在那里,似乎有兩道幽幽的目光陰冷地注視他們。 她從頭涼到腳,動也不敢動,就這么和他僵持著。 一陣風拂過,那黑影的衣袂飄起來,衣袖撲剌剌折疊起來打在身上。阿芙忽然意識到這不是人,只是人家曬在上面的衣裳。 原來是自己嚇自己。阿芙松了口氣,正打算去找人救其他孩子,頸脖子后面忽然傳來涼颼颼的冷氣,像是有一個人站在她的身后,貼得極近。 叮當當—— 她又聽見了那鈴聲,就響在身后。 一聲又尖又細的輕笑傳到耳畔,“夫人,你去哪兒?老道送你一程?!?/br> “啊——”阿芙尖叫一聲,急忙跑出去。狗崽被一股力量拽出她的懷抱,飛到了那老道的懷里。 老道摩著狗崽的頭頂,笑道:“母子情深,既然夫人自個兒送上門,老道便笑納了?!?/br> 狗崽好玩兒,舉著兩只rou嘟嘟的小手摘下那老道的方帽兒,露出他青灰色的頭頂。阿芙這才看清他整張臉,那簡直不是人的臉,瘦骨嶙峋,像一個骷髏。狗崽愣了下,忽然拍了拍他的頭頂,道:“爺爺也禿了,貓爺說禿頭的人上輩子是面鼓,專拿來敲的?!?/br> 那一拍阿芙的臉色更蒼白了,拍他頭頂的聲響不像常人似的啪啪聲,而是空洞的咚咚響,似乎里面空無一物。 “真是個膽兒大的孩子,可惜說話兒不中聽,”老道陰森森地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的黃牙,“小孩兒的舌頭嫩,正好割下來給老夫燉湯喝?!?/br> “把我兒子還給我,要不然打碎你的禿頭!”阿芙咬牙道。 狗崽忽然直眉楞眼地喊了聲:“哥哥?!?/br> “你這小娃娃腦子不大好使,”老道搖頭嘆道,“老夫的年紀能當你祖……” 話沒說完,老道忽然卡了殼,整個人木偶一樣呆住。 一只蒼白的手從他肩后伸出,捂住了狗崽的眼睛,與此同時,老道的腦門一點點開裂,像瓷器光滑的表面蜿蜒出密密麻麻的裂縫。白皙的手指從他腦門中間緩緩伸出,緊接著整顆頭顱四分五裂,一只指甲森冷的手完全穿過他的頭顱。 阿芙嚇得渾身僵直。老道后面的人顯露出身影,那是一個少年人,十二歲的模樣,臉色白皙,眸子又黑又大,肩上趴著一只黑貓。他懸停在空中,收回手,將狗崽從老道的懷里提溜出來抱在懷里。 “哥哥叫的是我?!?/br> 扶嵐將狗崽交給阿芙,阿芙睜圓了眼睛,“你……你們……” “原來是你,扶嵐小兒?!奔饧毜穆晝汉鋈粋鬟^來,扶嵐抬頭望過去,那老道立在遠處的霧氣里,頭顱的上半部分已經沒了,只剩下一個下巴孤零零地支在枯瘦的脖子上,開開合合,別樣的詭異。 阿芙回過神來,叫道:“他的腦袋是空的,穿胸試一試!” 墨色的身影一閃,扶嵐驀地出現在老道跟前,十指穿過老道的胸口。只聽見令人牙酸的咔嚓一聲響,老道的胸骨盡數斷裂。 “你殺不死老夫的,扶嵐?!崩系赖墓羌芸ㄔ诜鰨故直凵?,歪著身子低低笑了笑,“來歷不明的雜種,你自稱為妖,卻和凡人混在一起。老夫聽聞眾妖皆恥與你為伍,你便離了南疆來到人間。你這般雜種,便是凡人也不會容你的!” 黑貓一爪子拍碎他的下巴,“跟你沒關系,去死吧?!?/br> 骨架碎了滿地,零零碎碎的骨頭在地上打轉,骨碌碌滾進溝渠里。阿芙跑過來,問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