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正當我驚慌失措,自覺逃生無門之時,刀鋸展廳的大門突然被人打開。袁嘉亨和陳爝兩人從門外跑進了展廳,四處張望,似在尋找我的蹤跡。 我忙沖他們大喊:“我……我在這里!” 陳爝聽見聲音,視線轉向我這邊,袁嘉亨則去打開了展廳所有的照明燈。 那“女鬼”轉過身去,對袁嘉亨說:“嘉亨,這人是誰?” 奇怪,她說話的聲音聽來很是悅耳,并不像陰間來的女鬼。 “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痹魏嘧叩剿媲?,面色略微有些慌張,“媽,你沒事吧?我和陳先生在門外聽見有人大叫,就沖了過來?!?/br> ——媽?這是什么情況? 打開照明燈后,整個刀鋸展廳一覽無遺,那“女鬼”的面貌自然瞧得清楚了。只見她四十左右年紀,秀眉星目,膚色白膩,一頭黑發在腦后盤成發髻,竟然是個極為貌美的婦人。雖然細看之下眉梢眼角間隱露細紋,卻掩蓋不了她的風韻。 但以她的年紀,要做袁嘉亨的母親,還是太年輕了點。 “原來是韓先生,剛才嚇到你,真的不好意思?!?/br> 她說話的聲音輕柔婉轉,聽得我心怦怦直跳,不敢與她對視,只有低頭道:“是我不好,沒經過主人的同意就擅闖展廳,請袁夫人原諒!” 原來,這個婦人名叫湯洛妃,是袁秉德的繼室,自然也是袁嘉亨的后母。之前我在展廳門口聽見的嘆息聲就是她發出的。由于太過想念亡夫,夜里她就一人來到展廳,追思他們夫妻過往的點滴。情到悲處,嘆惋不已。這時我不知趣地闖了進來,以至于造成了誤會。 至于展廳的大門,則是袁嘉亨關上的。他和陳爝逛完火刑展廳,四處找不到我,以為我回了客房,臨離開時,卻發現刀鋸展廳的門沒有關上,才順手關門。 袁嘉亨和陳爝聽了,笑得前俯后仰。我紅著臉向湯洛妃連連鞠躬,為自己的魯莽道歉。湯洛妃可能被我的窘樣逗樂了,撲哧笑出了聲。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解釋清楚后,袁嘉亨說去靈堂給亡父守夜,我們則各自回房。 到了房間,陳爝還在拿這件事取笑我。我沒空理他,換了睡衣,直接上床睡覺。 陳爝坐在我的床沿,不懷好意地道:“怎么樣,袁夫人很漂亮吧?”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把臉埋進被子里,“現在我要睡覺了,請你走開?!?/br> “韓晉,作為朋友,我還是得提醒你,不要對未亡人報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是很嚴重的道德問題,明白嗎?” “你別血口噴人!”我對陳爝的指控非常憤怒。 “沒有最好,我提前給你打打預防針。認識你這么久,你哪次不是見一個愛一個?只要長得漂亮,你就動心,還美其名曰真愛。那是真愛嗎?自己心里沒數嗎?” “你這種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 “好吧,你愿意做情圣,我也沒辦法。不過該說的我都說了,聽不聽隨你?!?/br> 陳爝打了個哈欠,鉆進了被子,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 我被陳爝氣得睡意全無,在床上輾轉反側。湯洛妃確實很有魅力,但我也不像陳爝說得那么不堪,更不會承認自己見一個愛一個。何況對待每一個女孩,我都真心誠意,不會同時喜歡上兩個人,怎么能說我花心呢? 反倒是陳爝,這些年來沒聽他聊過戀愛的事情,也從沒見他喜歡過誰,走得最近的女性也就是刑偵大隊的唐薇。 像他這樣沒有情根的人才更奇怪吧! 經過一天忙碌,我已經很疲憊了,胡思亂想了一陣后,我再也抵擋不住強烈的困意,漸漸沉入夢鄉。 那晚,我做了許多奇怪的夢。 其中最可怕的一個夢,是我被黑白無常勾去魂魄,來到了地府。閻王爺問我知不知罪,我忙點頭說知罪,但轉念一想,自己在陽世也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便又搖頭說不知。閻王爺見我不認罪,怒不可遏,命兩小鬼把我拿下。那兩只小鬼一左一右,各持一把鐵叉,生生扎入我的雙肋,鮮血登時如泉水一樣涌將出來。 我大喊救命,可閻王卻不理會,還讓小鬼取來一口大鑊,其中熱油滾滾,發出滋滋之聲。閻王爺又問我知不知罪?我哭著喊著說不知。兩小鬼提起鐵叉,將我拋入油鑊之中。頃刻之間,我周身皮rou被滾油炸得糜爛,當真苦不堪言。這時,閻王爺又開口罵我,無非是“登徒子”“好色之徒”等言語。忽然之間,我覺得這閻王爺的聲音聽上去耳熟,于是抬頭一看,發現閻王爺的臉竟然變成了陳爝的。我心下大駭,想開口說話,卻怎么也發不出聲。 憋了半天,終于把自己給憋醒了。 我坐起身子,喘了幾口氣,剛才的夢太逼真,我的心臟兀自跳個不停。環顧四周,房間內竟空無一人,不見陳爝身影。 ——這家伙跑哪兒去了? 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時鐘,八點四十三分。 待我穿好衣服,董琳跑來敲門,說大家都在餐廳吃早餐。原來陳爝已經先我一步去了。我對董琳說,等洗漱完畢就去餐廳,順便感謝了她。雖說我們接觸不多,但這小女孩給我的印象是非常熱心,個性也很敦厚。只是年紀輕輕,何以要來這偏僻之地做仆人呢?實在想不明白。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我們旁人也不便評論。 簡單的洗漱過后,我離開客房,去往餐廳。 經過序廳的時候,我仔細打量了四周,發現這座博物館的外形雖是中式建筑的模樣,但主體還是采用比較現代的材料建成,墻上的磚石浮雕和屋頂的四椽栿、駝峰、叉手、托腳等,基本都用來作裝飾之用,使得這棟建筑更具古意。不過說起博物館的屋頂,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比昨天又高了許多。 推開餐廳大門,發現除了我之外,大家都已經坐下了。餐廳中央有一張長桌,主位上坐著袁秉德的遺孀湯洛妃,她見了我,沖我點頭示意。她的右側依次坐著袁嘉月、袁嘉志和袁嘉亨,左側坐著陳爝和譚麗娜,此外,還有一個身材肥碩的中年男子沖著我笑。 后來我才知道,這人叫儲立明,是袁秉德的私人醫生。這儲立明看上去四十多歲,頭頂已經禿了,把一邊的頭發梳過去掩蓋,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圓圓的臉上總是掛著誠懇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偏見,總感覺這胖子蔫壞蔫壞的。 “不好意思,讓各位久等了?!蔽以陉愳哌吷系目瘴蛔?。 所有人坐定后,董琳從屋外推進一輛餐車根據每個人的需要提供各式餐點。陳爝拿了吐司、煎蛋和咖啡,我則要了油茶和糍粑。 湯洛妃接過董琳遞來的牛奶杯,順口問道:“夏律師還沒起床嗎?” 董琳回道:“剛才去敲了門,但沒反應,恐怕還在睡覺吧?!?/br> 袁嘉月冷笑道:“看來已經有人等不及了!” 袁嘉亨見氣氛不對勁,忙勸道:“姐,別說了?!?/br> 原定于下午四點開始遺囑宣讀,由袁秉德生前委托的律師夏棟才主持。袁嘉月故意諷刺湯洛妃,不知是因為遺產,還是之前就有間隙。按照現行的《繼承法》,配偶和子女都是袁秉德遺產的第一繼承順位。但由于湯洛妃嫁入袁家是袁秉德發家之后的事,所以遺產分配還是要參考袁老爺子遺囑的內容。 面對袁嘉月的揶揄,湯洛妃絲毫不以為意,瞧也不瞧她一眼,看著董琳道:“眼下時間還早,讓夏律師再多睡一會兒。我們先吃飯吧?!?/br> 這時,儲醫生忽然打了個噴嚏,董琳忙遞給他一張紙巾。他接過紙巾,擤了擤鼻涕,然后笑著對大家道:“不好意思,這幾天氣溫急降,凍著了,有點感冒?!甭犓f話的聲音,鼻音確實很嚴重,恐怕不是簡單的感冒,而是重感冒。 袁嘉亨點頭道:“是啊,而且天氣干燥,我這兩天喉嚨都啞了。小董啊,回頭弄點羅漢果或者菊花茶什么的泡給我喝,潤潤嗓子?!?/br> 我本以為袁嘉亨的嗓音本就是如此,原來是嗓子啞了,難怪聲線那么粗。 董琳“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席間除了儲醫生和袁嘉亨外,其他人很少說話,各自低頭靜靜地吃飯。大概因為在場不少人都互相瞧不順眼,對下午遺囑宣讀的會議又各懷鬼胎,故沒有交流的興致。 吃了一會兒,餐廳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像是有人在序廳吵架。 我隱約聽見有人喊道:“快點讓袁秉德出來!” 2 聽到聲響,袁嘉月第一個沖出餐廳,其余人也紛紛放下餐具和食物,緊隨其后。 序廳里站著一男一女兩位身穿制服的警察,男的三十來歲,濃眉大眼,面容冷峻,目測身高在一百八十厘米以上。女警只比他矮小半頭,估摸也在一米七,年紀看起來二十五六歲,長了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眉目間隱隱有股英氣。 袁嘉月指著他們,板著臉道:“誰讓你們進來的?給我出去!” 董琳一臉為難,對袁嘉月道:“小姐,這位是喬俊烈警官,那位是朱沛警官,都是重慶市公安局的刑警,來找老爺議事。我對他們說,目前家里出了點事,不太方便,但兩位警官沒聽我說完,就往里面闖,我沒攔住……對不起,都怪我沒把事情說清楚!” 袁嘉月朝她揮了揮手,轉而對兩位警察道:“我父親已經去世,請你們走吧?!?/br> 名叫喬俊烈的警察聽她這么一說,好似晴天霹靂當頭一擊,頓時呆住了,好久才緩過神來,道:“你說袁老爺子去世了,這是真的嗎?” 袁嘉志上前一步,怒道:“我們會拿這種事開玩笑嗎?你們究竟來做什么?” 喬俊烈警官與身邊的女警朱沛對視一眼,眼神中流露出茫然與失望。 “和這兩個警察廢話什么?趕出去就好啦!”儲立明醫生也在一旁起哄。 這時,袁嘉亨走上前,拍了拍袁嘉志的肩,示意他不要太激動,接著對兩位警察道:“請問兩位來找家父,有什么指教?” 朱沛對袁嘉亨答道:“我們是想請令尊協助警方調查一起連環殺人案?!?/br> 眾人聽見“殺人”二字,均是大驚,誰都想不明白,平日里善良慈祥的袁秉德老爺子和殺人案會有什么瓜葛? “你……你們什么意思?難道懷疑我父親是殺人犯?”袁嘉志氣得發抖。 朱沛見大家反應激烈,忙解釋道:“各位不要誤會,我們不是懷疑袁先生。只不過這個案子里,犯罪嫌疑人在現場留下許多奇怪的符號,我們是來請教袁先生的?!?/br> “signature……” 陳爝的話引來了喬俊烈的目光。 “你剛才說什么?” “就是連環殺手在犯罪現場留下的‘作案簽名’,兇手在現場留下這種‘痕跡’,通常是用來挑釁警方,以及強化自己信心的一種方式?!标愳叽鸬?。 朱沛連連點頭說:“沒錯。因為兇手在現場留下的印記,正好和袁先生的研究領域有關,所以我們就特地來請教了。其實今天并不是我們第一次來,之前也來過幾次?!?/br> 董琳對袁嘉月說:“小姐,朱警官說得沒錯,他們之前來,都是老爺親自接待的?!?/br> 袁嘉月聽了,別過頭去,不置可否,袁嘉志哼了一聲,轉身走了。只有袁嘉亨上前和兩位警察分別握手,順便為剛才哥哥袁嘉志的暴躁脾氣道了歉。喬俊烈握著手,神色木訥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袁老爺子去世了,半天沒緩過神來。 解釋清楚后,雙方的敵意漸漸消除。 “既然如此,我們也不便繼續打擾。不過,臨走之前,我還有個不情之請?!眴炭×要q豫片刻,才道,“我們想去袁先生靈前,給他老人家上一炷香?!敝炫娓c頭。 “好,請跟我來?!痹魏嗪芩炀痛饝?。 袁嘉亨帶著兩位警察來到會客室,我和陳爝也跟在他們后面,其余的人都回餐廳繼續用餐。會客室被布置成了靈堂,袁秉德的遺照被掛在中間,照片中的他須發皆白,面目祥和。遺照上拉了一條橫幅,書著“德澤猶存”四個大字,左右挽聯寫著“天不留耆舊,人皆惜老成”的句子。 喬俊烈警官接過袁嘉亨遞來的三支香,上前三鞠躬,再將香插入爐中。待朱沛上完,我和陳爝也依次到袁秉德靈位前上香。昨夜來得匆忙,竟然忘了給袁老爺子上香,這次可不能缺了禮數。袁嘉志坐在靈位邊上,將錫箔疊成元寶的形狀,也不看我們。 祭拜完畢,袁嘉亨說要親自將兩位警察送到門口,喬俊烈忙揮手表示不用客氣,陳爝說他來代勞,袁嘉亨這才作罷。 和喬俊烈道別后,袁嘉亨打了個哈欠,臉上現出疲倦的神情。我想起昨夜袁嘉亨說要守夜,可能一夜沒睡才這么困。中國人講究習俗,人死了之后,靈位前的香要三天不滅,子女輪流守夜,直到遺體大殮入棺為止。 經過迎賓橋時,喬俊烈忽然對陳爝道:“陳先生是不是對連環殺手很有研究?” “略知一二罷了?!标愳咧t虛地道,“不過……” “不過什么?” “我覺得喬警官的調查方向沒錯?!?/br> 喬俊烈陡然停住腳步,側過臉,驚愕地望著陳爝,像是在看外星人一般。而陳爝則面露微笑,十分平靜,情緒也無任何起伏。 “你……你說我調查方向沒錯?” “如果我沒有猜錯,喬警官現在在調查的,應該是閻帝案吧?”陳爝緩緩說道。 ——閻帝案? 這次輪到我驚訝了。這個所謂“閻帝案”,我從未聽陳爝提起過。 “你為什么會知道這些?” 不僅喬俊烈,就連他身邊的女警朱沛,眼神也變得警覺起來。 “喬警官,你不要太過緊張。上海市公安局刑偵隊的宋伯雄隊長與我有些私交,他托我辦的事,我自然會放在心上?!?/br> “你是宋隊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