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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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珠藏靜靜地站在養心殿門前。 她穿上吉服之后, 就在毓慶宮等著, 直到入墨給她傳回來了第二次消息——玄玉韞帶著扈大將軍回宮了, 隊伍里沒有天師。 一聽到這個消息, 謝珠藏立刻就趕來了養心殿。 然而,自高福進去通稟, 養心殿的門一直緊閉著。 天漸漸下起了小雪,落到謝珠藏的發髻和肩頭。阿梨連忙伸手遮在謝珠藏的頭頂,低聲道:“姑娘, 您別跪著了,去屋檐下躲一躲吧?!?/br> 謝珠藏搖了搖頭,伸手接了幾片雪花:“瑞雪兆豐年,是好事?!彼諗n手掌,又定定地望著那高大的朱紅色的門:“等著吧?!?/br> 也不知道為什么,謝珠藏只簡簡單單地說了兩句話,阿梨等得有些焦急的心,竟漸漸地平靜下來。 養心殿的門,果然“吱呀”一聲開了。高福手中撐著傘,急匆匆地躬身遞到了謝珠藏的頭上:“謝姑娘,陛下召您進去呢?!?/br> 阿梨一喜,連忙攙扶著謝珠藏站了起來。 謝珠藏不及撫去肩上的雪,就問高福道:“請問高福公公,太子和諸位大臣……可還在養心殿中?” 高福低著頭,只道:“扈昭儀在穿堂等著您?!?輕?吻?最?萌?羽?戀?整?理? 謝珠藏緊抿著唇,不再發問,而是隨著高福繞開養心殿的正殿,從側面走入了穿堂。 這穿堂的東西兩面是墻壁,南北兩面連接著后寢殿與正殿,卻都用重重的帷幕隔開。穿堂自成一體,望不見后寢殿和正殿的模樣,也聽不見兩端的聲音。 扈昭儀坐在銅爐旁,一見謝珠藏,立刻焦急擔憂地道:“阿藏,你這時候怎么穿著這一身朝覲的禮服來了?你還是趕緊去勸勸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也不知跟陛下慪的哪門子氣。陛下的病情耽擱不得,總得請天師作法,才好叫人安心呀!” 高福給謝珠藏搬了個繡凳來,謝珠藏揮手推拒了,讓阿梨將繡凳上的軟墊放在了地上,然后她面朝后寢殿徑直跪了下來:“臣女淺薄,不敢妄議是否應當奉迎天師?!?/br> 扈昭儀好似唬了一跳,一下就站了起來:“你你你……不敢妄議不議論便是了,好端端的,你跪著作甚呀?” 扈昭儀臉上的焦急、關切,仿若全是發自內心的一般,再真切不過。 然而,謝珠藏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聲音清楚地道:“然,臣女叩請陛下,慎思韞哥哥的建議?!?/br> 扈昭儀眸中的嘲弄一閃而過,她捂著自己的胸口,難以置信地看著謝珠藏:“阿藏,你可別犯了糊涂。天師作法,自是保佑陛下長命百歲。太子殿下阻止天師作法,這……” 扈昭儀嘆了口氣:“陛下顧念父子之情,阿藏,你卻也要明白為妻之道,可得好好地勸一勸太子殿下,便是國之貳儲,也需得謹記孝道?!?/br> 扈昭儀在“孝道”上用力碾聲,她的溫言軟語,每一個字都如淬毒的箭,透著置人于死地的冷光! 寒風不知從哪里漏進來,叫穿堂的眾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珠藏挺直著脊背,沒有抖動:“扈昭儀此話,臣女不明白?!敝x珠藏在凜冽的寒風中,冷靜地開口:“扈昭儀,韞哥哥哪有不孝之處?” 謝珠藏扭過頭,冷冷地看著扈昭儀——這一瞬,扈昭儀心底的竊喜漏了底。 扈昭儀跺了跺腳:“若是太子早日奉迎天師,替陛下掃除痛楚,自然是毫無不孝之處?!?/br> “若是韞哥哥奉迎天師,才是大不孝?!敝x珠藏斬釘截鐵地道。 穿堂的氣息好像一瞬間凝固了,一直垂首站在角落里的高福,都忍不住驚愕地看向謝珠藏。更不用提就坐在謝珠藏身邊的扈昭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什么?!” 扈昭儀開了口,立刻指責道:“謝姑娘,你可是才說過,你不敢妄議是否應當奉迎天師!” “是啊?!敝x珠藏二話沒說就應了下來:“可臣女方才所議的,是韞哥哥純孝與否,這難道不是扈昭儀拋出來的問題嗎?您無端指責臣女不知為妻之道,這便罷了。您居然還暗指韞哥哥不知為子之道。若是臣女聞而不動,才是當真失了夫妻一體的本心?!?/br> “你說話怎么這么順……”扈昭儀沒顧上回應謝珠藏的話,先驚駭地喃喃道。她早在玄漢帝病重剛起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芍钡街x珠藏此時順暢無比地說出這一大段話來,扈昭儀才真正從心底透出寒氣來。 “扈昭儀,臣女還當您一直顧念臣女,希望臣女早日口齒伶俐呢?!敝x珠藏語帶失望地回道。 扈昭儀心中一緊,梗直脖子道:“那是自然的。不過,阿藏可別誤會了本宮的意思。本宮何曾說過太子不孝?而你方才所說,奉迎天師才是不孝,那更是無稽之談!” “因為扈昭儀不是韞哥哥,所以扈昭儀才覺得理當奉迎天師?!敝x珠藏不再看著扈昭儀,重新面對著后寢殿的方向。 謝珠藏知道,后寢殿的玄漢帝一定在悉心聽著她的話。而照高福那神態躲閃的模樣來斷,恐怕朝臣亦在她身后,靜聽著她的話。 她已了然自己在此事的角色。 謝珠藏沉沉地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古來方士、天師,如過江之鯽,都號稱自己長生不老,可能見誰百年?便是青史之上,也至多只有罵名。臣女不才,尚能得知一二,更何況韞哥哥仰賴陛下、文華殿悉心教導?若韞哥哥仰賴天師,才是有違陛下苦心?!?/br> “此為其一?!?/br> 扈昭儀一聽到這四個字,嚇得一下子揪緊了自己身下的坐蓐——這不就意味著謝珠藏還得說出個四五六來嗎! 謝珠藏當然不為扈昭儀所動,她繼續道:“再說,陛下承天景命,若論全天下得天地福佑者,難道天師還能大過陛下不成?若韞哥哥奉迎天師,這是敬天師勝過敬陛下,這才是大不孝。此其二?!?/br> 扈昭儀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想要喝口水將自己的驚駭壓下去。 謝珠藏說的這兩句話,她竟然無一句可以反駁! “其三……”謝珠藏頓了頓,她靜靜地望著后寢殿與穿堂中間那白色的帷幕:“宮中也不是第一次奉迎天師?!?/br> “啪”,扈昭儀的杯子脫手,掉在地上碎成了兩瓣,水花濺起,打濕了扈昭儀的衣裳。 “謝姑娘!”扈昭儀壓根顧不上自己的衣服,登時厲聲喝止:“你這是要剜陛下的心嗎???” 謝珠藏以頭觸地,深深地拜下去。她沒有說話,只等著后寢殿深處的那聲擊磬。她知道,這聲擊磬一定會響。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沉悶的擊磬聲,終于響了起來。 扈昭儀啞然失色。 謝珠藏三叩首,她的聲音依舊朗然清晰:“韞哥哥與兄弟,一向兄友弟恭。天師作法,帶來的究竟是喜、是痛,天底下除了陛下,只有韞哥哥,比我們任何人都知道?!?/br> 謝珠藏慢慢地說著,眼中不由得噙了淚。她知道,這番話玄玉韞不可說,旁人不敢說,只有她,能替他將心聲說出口。 “若深痛在心,卻不思其痛,反而曲意逢迎,奉迎天師——如果韞哥哥是這樣的人……韞哥哥怎么會是這樣的人!”謝珠藏擲地有聲地道。 “所謂孝,難道是眼見著前面的火坑,卻也要逢迎父母,讓他們墜入火坑而不顧嗎?這算什么孝道!”謝珠藏的聲音高了起來。 但她不再望著后寢殿,而是倏地扭頭,將激烈的情緒對準僵在座位上的扈昭儀:“就連扈昭儀這樣代掌鳳印的宮妃、扈大將軍這樣聲名遠播的名將,都覺得奉迎天師是正道,韞哥哥難道不知道他拒絕天師作法,會受到多大的阻力嗎?” 謝珠藏的聲音又漸漸低緩:“可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只有他這樣做,才不會令他敬愛的父親踏入這個火坑。哪怕是他以身撲滅之,又有何妨?!?/br> “扈昭儀?!敝x珠藏雖然仍舊跪在那兒,可她的聲音竟好像幻化成了人影,聲聲向扈昭儀逼來:“您難道還覺得,韞哥哥是為不孝嗎?” 明明是逼問,可她的聲音卻透著無限的悲意。那是為玄玉韞飽受誤解而無法自辯的悲意——她是真正地,在感同身受玄玉韞心底的痛苦。 扈昭儀的肩一下垮了下來,她震驚地往后縮了縮,才意識到自己必須要用全新的目光,來打量眼前這個少女。 “可是……陛、陛下允了啊?!膘枵褍x慌不擇路地顫聲問道。 一直豎著耳朵的高福一聽扈昭儀這句話,立刻就重新低下了頭——他知道,扈昭儀完了。 謝珠藏說了三條原因,卻沒有一條指責玄漢帝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而扈昭儀,卻將矛頭直指了玄漢帝! 也就在此時,扈大將軍的聲音立刻在養心殿正殿響了起來:“謝姑娘大義,臣如當頭棒喝。臣有失察之責,臣有罪!” 毫無疑問,扈大將軍敏銳地意識到了扈昭儀的失誤,立刻做出了彌補。 這聲音如波浪涌過穿堂,又涌向后寢殿。在這波浪中,那把雕龍刻鳳的椅子,再一次緩緩地踱過重重的帷幕,若隱若現,即將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玄玉韞的聲音,卻倏地在此時響起—— “扈大將軍,你的罪狀,可不止這一項吧?” 第73章 滅國蠹 玄玉韞這句話, 令那抬正緩步朝穿堂而來的椅子驟然停下了前進的步伐。 扈昭儀看不見玄玉韞的身影,她又怨懟地看向了謝珠藏。謝珠藏亦倏地抬起了頭,但又很快低下去, 只安靜地跪著。 正殿里的諸位大臣, 卻都驚駭地看向了玄玉韞。 扈大將軍緊皺著眉頭:“太子殿下此話何意?” “永憙四年。阿兄病重,扈大將軍薦天師入京。老趙監御史本欲隨行上奏,卻突然病重, 難以出行。而扈大將軍也以邊境未定為由, 駐守苗郡?!?/br> 扈大將軍沒想到玄玉韞竟然從永憙四年開始說起,頓時心中一咯噔:“太子殿下好記性。那時你年不過十歲, 難體會臣鎮守邊關和回京看望陛下的兩難也就罷了,難道你現在還無法體會嗎?” 玄玉韞沒有接扈大將軍的話,他只肅聲繼續道:“永憙五年。母后病逝, 天下大慟。老趙監御史亦于此期間與世長辭,他手中的奏本消失無蹤。但因母后仙逝, 朝中的精力都放在此事上,便無人追究老趙監御史究竟是因何而亡?!?/br> 扈大將軍一直和藹的面色也漸漸地冷凝, 他壓低聲音道:“臣聽明白了, 太子殿下是在指責臣害死了老趙監御史??!” “臣兢兢業業、斬殺山賊亂民無數, 便是在應天城的士林之間, 也是有口皆碑。殿下竟要因這子虛烏有的事, 給臣扣上殺頭的罪名嗎???”扈大將軍厲聲道, 聲音里皆是憤慨。 “是啊,扈大將軍的聲名之盛, 孤也有所耳聞?!毙耥y不接他最后一句喝問,而是只就著前半段話點了點頭。 “永憙七年,扈大將軍大捷, 朝野振奮。除卻按扈大將軍奏章中新增的軍費一百萬兩,父皇另賞扈大將軍上等絲綢五萬匹,中等絲綢十萬匹,白銀一萬兩。朝野之中,無人不應,只說賞的少了?!?/br> “永憙九年,也就是今年。扈大將軍時隔兩年,再次大捷,奏章中再求新增軍費一百萬兩。永憙七年前,苗郡原本的軍費已是兩百萬兩。兩次新增之后,每年苗郡的軍費為四百萬兩?!?/br> 玄玉韞扭過頭去,看著丞相問道:“敢問丞相,曾曾祖父平定倭寇時,每年所用軍費為多少兩?” 丞相已經六十有余,此時聽玄玉韞這么一問,他拈了拈胡子:“二百四十萬兩?!?/br> 扈大將軍臉色一沉:“苗郡蠻夷之地,山越難以自給自足,慣來燒殺搶掠,其悍勇比起倭寇有過之而無不及。更何況,苗郡多山、多蟲獸、多霧障,兵力損耗比起平定倭寇也不逞多讓。而且,山越部族宗族意識極強,臣殺永憙七年殺辰溪一脈,就要防著雄溪一脈于永憙九年反撲。如此一來,增加軍費有何不妥?” “扈大將軍有沒有聽說過一本名為《溪蠻叢笑》的書?”玄玉韞仿佛是牛頭不對馬嘴地問道。 “什么市井小書,臣不知?!膘璐髮④娦闹袩┎粍贌?,想都沒想就甩出了一句話來。 謝太傅的眼神卻倏地亮了。那日玄玉韞去而復返,向他求教苗郡軍務。這本書,正是他在那時交給玄玉韞的。 “如果扈大將軍看過這本書,恐怕就不會說出方才的話來?!毙耥y冷冷地逐一回復道:“書中有載,苗郡雖然多山、多蟲獸、多霧障,但百姓早知就地取藥。藥囊、熏藥種種法子不一而足?!?/br> “至于雄溪一脈為辰溪一脈報仇,更是無稽之談!”玄玉韞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南蠻五溪,固守一條溪流,常因爭奪可供耕種的土地而爭強斗勝,根本就是世仇!孤覽書尚能知曉,扈大將軍難道會不知道嗎?” “父皇信重扈大將軍,所求之事,無一不應。但敢問扈大將軍,這些年這么高的軍費,您花到哪兒去了?”玄玉韞的聲音陡然沉下來,他回過頭,鷹視狼顧地看著扈大將軍:“南疆的仗,真的打了這么多年嗎?” 養心殿死一般的寂靜。只聞徐徐來的秋風,吹得簾幕沙沙作響。 “您說的這些妾身一概不懂,妾身只知道,陛下臥病在床,太子殿下不思侍疾,竟然要在此時發難肱股之臣嗎???”扈昭儀歇斯底里地打破了這沉默——她知道,玄玉韞的質問,扈大將軍不好答。 “扈昭儀怎么會不懂呢?”謝珠藏的聲音亦橫插進來,她聲音淡淡,渾不似扈昭儀那樣聲嘶力竭。謝珠藏四兩撥千斤地道:“永憙八年,臣女和殿下赴扈家的畫舫賞燈前,親眼見到貼身侍婢家中早食鋪被人誣賴?!?/br> 既然扈大將軍和玄玉韞都揭開了他們仍在正殿的事實,謝珠藏便不再以“韞哥哥”的家人間稱呼,而改稱“殿下”。 謝珠藏扭頭直視著扈昭儀,一字一句地道:“誣告者,正是受扈家大管事的指使。扈家大管事往來苗郡和應天城之間,干的可也不只這一件事?!?/br> “不可能!”扈昭儀斷然否認道:“那誣告者明明未經受審,就已死于獄中!” “扈昭儀怎么會知道?”謝珠藏訝然地道:“臣女因著此事與貼身侍婢有關,所以才一直關注著。翊坤宮與此事毫無干系,扈昭儀怎么知道那誣告者明明未經受審,就已死于獄中?” 扈昭儀“騰”地一下站起來,怒目圓瞪地直指著謝珠藏:“你——你——” 謝珠藏在誆她??! “扈昭儀以為阿藏在誆騙你?”玄玉韞因謝珠藏出聲相幫而泛起的笑意一閃而過,重又換上了冷峻的神色:“周左監手中簽字畫押的口供,扈昭儀可想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