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葉宴沉默不語。 ——顧放為都比她這個當母親的更了解鹿行吟的性格,鹿行吟不見了,她連理由也無法說出口。 顧放為打開燈,往里邁出腳步:“小計算器?” 他看見了鹿行吟換下來的衣服,在他們兩個共用的洗衣籃里,還看見了丟在客廳沙發上過的溫度計,上面還停留在上一次測量時的溫度:38.7. “他在發燒?!鳖櫡艦榘櫰鹈?,“他沒留在這里,阿姨,他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葉宴深吸一口氣:“放為,這些事以后你會知道的,我現在先叫人找思風,你去學??纯此诓辉诤貌缓??” 顧放為眉頭皺得更緊了:“好?!?/br> 他一邊打電話,一邊快步走出去。 出門一段路后,天空下起了雨,顧放為步子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拿傘,接著往校內沖。 國慶假日青墨七中校門并未打開,顧放為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通往小賣部后山的路,翻墻跳了進去。 他知道鹿行吟也知道這條路。 學校冷冷清清,顧放為先去教室看了看,沒有找到鹿行吟;隨后又去階梯教室、老師辦公室都看了看,都沒找到。這個時間,每個樓層的辦公室都鎖得死死的,整個學校靜得只能聽見他的腳步和心跳聲。 “小計算器?!彼o他發語音,“小財迷,霍思風,出個聲好不好?不要一個人什么都不管地跑掉,你跟葉阿姨吵架了是嗎?” “跟我吵架也沒見這么任性?!鳖櫡艦樗崃锪锏?。 他一邊走,一邊調整了語氣,咳嗽了一下,嚴肅起來,“我說真的,你在哪里,立刻報告給我,這次我是真的要生氣了啊?!?/br> 跑遍了教學樓,都沒有。宿舍樓全部封死,顧放為找了一大圈后,又每個地方都跑了一遍,害怕出現像以前那樣正好錯過的情況,直到渾身都被雨水濕透,他回了科技樓頂樓,確認鹿行吟不在之后,下樓離開。 剛走到教學樓附近,旁邊化學組辦公室的燈就開了,陳沖從拐角處冒了出來,正好撞到他,跟見了鬼一樣:“顧放為?” “你過來過來?!标悰_臉色很不好,很顯然也不想計較為什么顧放為會在這個地方出現的問題,“你,省隊了,正好我要找你們——你聯系上鹿行吟了沒?” 顧放為漂亮的桃花眼里寫滿了困惑——為什么全世界都在找他的小計算器? “鹿行吟不在省隊名單里,我跟他上午聯系到了,但是之后又沒聯系上,你和他關系好,我先來問問你?!标悰_走進辦公室,將懷里的一張打印紙推到他面前,直視著顧放為的眼睛,“鹿行吟初中競賽作弊,是怎么回事?沒申訴沒抗議,直接取消金牌成績和保送資格,你知道嗎?” “作弊?” 顧放為愣了一下,一臉茫然。 他低頭去看那張打印紙。 是一封匿名舉報信,信中內容為:【建議省化學會選拔s省代表隊參加國家奧林匹克競賽之前,嚴格把關競賽隊員的質量,以避免濫竽充數的情況發生。在此實名舉報此次全省第四的競賽學員鹿行吟,他曾在兩年前q省的區域化學競賽中作弊,并且已被判定撤銷金牌與保送資格。s省化學會是要將一個有作弊前科的學生招入省隊嗎?】 顧放為凝視著陳沖的眼睛,搖頭說:“這不可能?!?/br> “是真的,要我調鹿行吟的學習檔案給你看嗎?”陳沖眉頭皺起來,“他不可能,但是檔案確實是這么記載的,我就是想問問他,但是鹿行吟那邊一直沒聯系上??茨愕臉幼?,你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 檔案中,初中的鹿行吟照片躺在頁面上,少年蒼白而瘦削,比現在看起來更加稚嫩。 顧放為盯著檔案看了幾秒,還是說:“——不可能?!?/br> 他站起身來:“我去問問他,這件事追訴期還沒過,他可能是遭人誣陷?!?/br> * 三個小時之后,大巴車終于出了山區路段,大巴車停下來修整。 鹿行吟什么都沒帶,手機電量也即將耗盡,他找人借了充電器,先是給冬桐市警方打了電話,但是對方依然只是對他說:“你先回來,小朋友,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嗎?” “我十七了?!甭剐幸髡f,“大概還有幾個小時就能到,我應該去哪里找我奶奶?” “先去街道辦吧,有人在那里等你?!?/br> 電話掛斷,周邊的氣息也跟著一下子陷入空茫。 鹿行吟沒有空去想為什么省隊名額沒有他,沒有空去想葉宴打他電話干什么——他所有的精力,仿佛都在聽見霍江的話語之后耗盡了,只剩下一捧鹿奶奶從小為他護住的微光,燃燒著讓他想要回家。 只想回家。 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是顧放為。 鹿行吟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后接了,聲音有些沙?。骸拔?,哥哥?!?/br> “你在哪?”顧放為的聲音在另一邊聽起來很擔憂,“你在干什么?為什么這么多人找你你都沒聯系上?” “我在回冬桐市的路上,我奶奶可能出事了?!甭剐幸髋Ψ€住情緒,“山路上沒有信號,我只來得及和陳老師打了電話,電話里沒說清?!?/br> “奶奶怎么了?”顧放為問道。 “不知道,聯系不上,那個報警系統提醒我了,我沒接到消息,報警給警方后他們讓我先回來?!甭剐幸鞯穆曇粲悬c顫抖?!拔也恢浪遣皇浅鍪铝??!?/br> “那你一個人就跑回去了?至少也得跟葉阿姨他們說一聲?!鳖櫡艦檎f,“這個先不提,小計算器,你沒進省隊,你知道嗎?” “我知道?!甭剐幸魃钗豢跉?,努力穩住情緒,“陳老師跟我說了。沒進就沒進吧?!?/br> 顧放為頓了頓,“——你三年前競賽金牌被取消,是怎么回事?” 聲音微微凝澀,呼吸微微停滯。 鹿行吟沉默了一會兒。 “為什么不說話了?”顧放為問道,聲音里的緊張和急切已經很明顯了,“你作弊了嗎?” “我沒有?!甭剐幸鬏p輕說。 “那后來是為什么——” “因為當時奶奶要去市里做手術,沒有手術費,有人找到我,只要我愿意讓出一個名額,不申訴,等新高一開學之后,我就有,”鹿行吟的聲音沙啞得更厲害了,“五萬塊錢?!?/br> “……” 電話那一頭陷入了沉默。 “五萬?”他聽見顧放為在另一邊笑了笑,聲音已經有些冷,那是他生氣的前兆,“五萬塊錢,買一個競賽作弊?” “哥哥?!甭剐幸鞯吐曊f,“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我當時真的很需要那筆錢?!?/br> 外邊大雨滂沱。 他聽見顧放為也在另一頭深吸了一口氣。 “去申訴,現在去?!鳖櫡艦榈穆曇艉V定而不容置疑,“值得嗎小計算器?為五萬塊,失去一個保送名額,現在又要失去省隊名額,值得嗎?你讓我很失望?!?/br> “如果缺錢,有的是辦法掙錢,打工兼職,我之前也跟你說過,你的才能不是用在這些事上的,你想走捷徑,但世界是公平的,永遠有人在為此付出代價?!鳖櫡艦榈穆曇粲悬c冷,“你可能不知道代價,但是我,兩年前就知道了,代價是人命?!?/br> “失望”兩個字如同最銳利的針,刺穿了心臟,讓人渾身一痛。 鹿行吟低聲說:“哥哥,對不起?!?/br> “去申訴,我在青墨等你?!鳖櫡艦榈恼Z氣硬邦邦的,“我等你來,還有下個月的金秋營報名。我們兩個要好好地談一下了,你覺得呢?” 鹿行吟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對不起。我現在沒法回來。我拿了那筆錢,不申訴,就這樣吧?!?/br> “霍思風——”顧放為顯然被他氣到了,在電話另一頭大叫起來,“這就是你的態度?” 鹿行吟只是重復:“我現在沒法回來,就這樣吧,我不是霍思風,我的名字叫鹿行吟?!?/br> 是奶奶請隔壁教書先生起的名字,那個生長在小城市中的普通少年。 錢能衡量多少事? 如果他有錢,如果他運氣好一點,如果他有那么一點清高骨氣,是否如今的一切,都能擁有什么改變? 如果這樣努力、卑微地生活過,依然無法存留現在的一切,那么他從小到大又是為什么忍耐這一切? 冬桐市的街道辦門口,外邊掛著白花,大人一個接一個層層疊疊,圍得水泄不通,見到鹿行吟來了之后,都輕輕嘆氣。 雨中,居委會阿姨為他遞上一枚黑紗:“這里只有你能為老人家戴孝了。先這樣戴著,啊,進去看過你奶奶,之后的事情,我們都會幫著你?!?/br> 第101章 “行吟, 我先跟你說,你好好聽著,這些事我們都幫你cao持?!本游瘯竽锓鲋绨?,“是意外, 誰都想不到, 老人歲數也大了, 走之前沒吃什么苦, 你去見見她最后一面吧?!?/br> 靈堂就設在街道辦,空置幾個商鋪掛上了白布,外邊路上掛著幾個花圈,白色,像羽毛或雪, 在布滿煙塵空氣中輕輕搖動。 “老人家窮是窮,但是大家都很敬重她,她做衣服,縫鞋底, 冬桐市這么多三四十歲人,哪個沒穿過你奶奶縫鞋墊?”大娘說,“這些都是別人送來。鹿奶奶只有你一個親孫子, 守孝, 扶靈,都要你辦,正好你也國慶放假, 不耽誤你上學——你家人沒來嗎?” 大娘注意到這個情況,問他。 鹿行吟沒有回答。 他渾身都像是灌了鉛, 感覺不到溫度, 感覺不到聲音, 世界仿佛在這一剎那凝固。 他視線跟著靈堂往里看,看見了漆黑、打開棺木,夏日,里邊開著極低冷氣存放著,鹿奶奶躺在那里,面容和平??雌饋頉]有任何不同,只是有些灰敗。 只是不能說話,不能動,不能用那一雙教會他為人處世,教會他成長眼睛,安和地再看向他,如同看穿一切。 那種虛幻感再次向鹿行吟襲來,他定在了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一剎那,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情緒波動,如同看見只是一尊石雕、一張相片,以前什么都沒有變,他記得鹿奶奶上次接電話時聲調,記得從冬桐市發來厚厚郵包——為什么他們卻說,鹿奶奶已經故去了? 而他僅僅是錯過了二十分鐘電話。 鹿行吟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居委會大娘又嘆了口氣,推著他往外邊走:“去磕個頭,燒點紙錢吧,你奶奶也沒說什么,沒留什么東西,后邊等事情辦好了,你回屋里收拾收拾,該燒燒了。那個小房子小院子也不值錢,你看看到時候是租出去還是就那樣放著?!?/br> 鹿行吟甚至忘了問為什么,他像個木頭一樣,被拉到靈位前跪下,扣頭,換上厚厚白孝,在夏日里悶出一層薄汗。外邊樂班吹吹打打,嗩吶聲很刺耳,大人們有事要做,也見慣了老人生死來去,做百事宴席廚子們在靈堂外扎了帳篷烹煮飯菜,抽著煙聊天。 小地方還存留著這些舊日習慣,老人去世行土葬,白事宴請三天賓客,停尸三天后下葬。 “沒吃什么苦,就是之前老病發了,老人家身體不協調,下樓時摔了一跤,當時就不行了,發現時候就跟睡著了一樣?!?/br> “老人家是這樣,你別說,上了年紀人,對這些都是有預感,前幾天鹿奶奶過來問保險事情,說萬一自己哪天死了,要核實一下受益人是不是小行吟,沒想到這沒過幾天就……” “誰說不是呢,隔壁街老李家叔叔,死前那幾天就一直在說,今年自己是要死了,要看好陰宅,家產怎么分,兒女都說老人家沒事不提這些事,晦氣,但是還真就……” 沒有人哭,鹿奶奶算高壽,是喜喪,整個靈堂大人都各有各事做,唯獨鹿行吟一人失魂落魄,如同全部靈魂都被抽離。 他一滴眼淚都沒掉。 “小行吟,你休息一下吧,守夜也是要睡一睡,我們輪換著守就是?!?/br> 手機在旁邊振動,居委會大娘看了一眼,聯系人頁面顯示“mama”。 她想起了那個消失在平常中豪門驚天傳聞,有一點敬畏地給他將手機拿過來:“行吟,你電話響了,你過來事,家里人知道嗎?” “沒關系?!甭剐幸髀曇羯硢?。 他沒有接。 電話一輪一輪響起來,他都沒有接,只是用盡最后力氣給陳沖發了個短信:“老師對不起,省隊我不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