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他飛快地穿好衣服,洗漱完畢后跟霍思烈下樓,坐上了司機的車輛。 據說,霍思篤是昨天的航班飛回s市,但她從機場離開后就一直沒有聯系司機,也沒有報告行蹤,手機關機,相熟的好友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葉宴在香港聯系她時發現不對勁,這才直接動到要報警的地步。s市人海茫茫,霍思篤一個女孩子,會去哪里? 鹿行吟他們冒雨趕到派出所時,霍思篤已經找到了。 具體情況不清楚,隔著玻璃門,漂亮的小姑娘低著頭站在里邊,渾身濕漉漉的,看起來病弱蒼白,葉宴在旁邊扶著她的肩膀。 警察苦口婆心地勸了一會兒,最后讓葉宴簽了字,打開了玻璃門。 “媽——meimei,你怎么樣?跑哪里去了?”門開的一剎那,霍思烈已經走上前去,關切地詢問了起來。 鹿行吟也跟著叫了一聲“mama”,抬眼看霍思篤。 霍思篤的臉蒼白得嚇人,眼睛都是腫的,乍一看過去,以為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鬼魂。 她的神情木木的,仿佛燃盡的死灰,連眼神都失去了光彩,然而就在她抬眼看見鹿行吟的一剎那,整張臉突然扭曲了起來,她痛苦地蹲了下去,尖利的叫了起來:“我不想看見他!你們要他,為什么當初還要收養我!” “你們為什么不讓我死在福利院,為什么!” “他為什么要過來,他到底為什么要過來,我不要看到他?。?!” 她崩潰地大哭了起來,模樣十分瘋狂。 她歇斯底里的聲音,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葉宴趕緊抱住霍思篤,有些無措地抬起頭來,下意識地說:“思風,你先出去吧?!?/br> 霍思烈一頭霧水:“這是怎么了?” “這位小弟弟你先避開以下,好嗎?”一位警員過來示意他往外走,回頭看了一眼,“應該是有什么突發情況……聽話,想不想喝點水?” 鹿行吟看了里邊一眼,頓了頓,隨后說:“不用,謝謝?!?/br> 他退出了休息室,在外邊的長椅長椅上坐下。 里邊一片兵荒馬亂,葉宴盡力安撫著霍思篤,霍思烈在旁邊關切地注視著,所有人都圍繞著他們忙上忙下,沒有人注意到他。 沒過多久,門口又來了一列步履匆匆的人,為首的助理努力地向面容冷峻的男人解釋:“不是這樣,我們確實沒有接到相關的消息說小少爺也去學競賽了,之前都是說只有小姐學天文,但小姐發揮失常,這個是誰也沒想到的……” 鹿行吟猛地抬起頭。 他認出了旁邊的男人是誰,哪怕只有一面之緣,他也認識。 他的爸爸,霍江。 霍江根本沒注意到外邊的他,或者說,哪怕是看到了,一時間也認不出來這是自己的親生孩子,他聲音透著強烈的不耐煩,揮揮手說:“滾!我要把你們都開除!我把那個小孩弄到青墨七中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你們告訴我你們不知道他去競賽了?” “我們如實記錄情況,確實是向夫人匯報過——” “滾!” 鹿行吟聽到這里,隱約感覺到了什么,指尖微微地僵硬起來——理智告訴他,或許自己正在逼近某種早已預料到的真相,但他此時此刻,大腦一片漿糊。 玻璃門被重新推開。 霍思篤害怕見霍江顯然更甚于害怕見鹿行吟,她沒有聲音了,往葉宴身后躲去。 葉宴有些疑惑:“你怎么過來了?不是在談生意——” 話音沒落,“啪”的一聲清脆響聲,霍江狠狠地摑了她一巴掌! 美麗的女人臉上浮起紅痕,這一剎那全場都驚呆了,后邊的助理趕緊拽住霍江。 葉宴不是受氣性子,反手也是一巴掌,打得霍江腳步踉蹌,她聲音跟著一起冷了下去:“你瘋了嗎?” “我要問問你,你瘋了嗎?”霍江氣得雙眼通紅,“你瞞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不要遺產,你兩個孩子也不要了嗎?” “少拿這個綁架我!”葉宴的聲音冷峻尖銳,她指向玻璃窗外,“那才是我親兒子,我親生的!” 她情緒激動,眼淚也冒了出來,聲音漸漸低落,“這是我的孩子,他才十七歲,他有腦血管瘤……” 霍江大約此時此刻才發現鹿行吟也在場,但他一點兒也不避諱,直接冷笑著說:“這時候后悔?沒門兒!你跟你兒子講講,當初是怎么生下來就把他送養福利院?你看他還要不要你這個媽?” 鹿行吟站了起來。 霍思烈也懵了:“爸,什么意思?” 霍思篤突然笑了,她開口說:“遺產?;羲剂?,我們兩個,都是給他們爭遺產的。他們不想讓霍思風繼承遺產,就來要求我們?!?/br> “不是,不是?!比~宴轉過頭來,握住鹿行吟的肩膀,察覺他臉色不對,“mama跟你解釋,不是這樣的?!?/br> “有什么不一樣!”霍思篤聲音尖銳,慘笑著說,“考試一次按試卷難度給分,競賽省三等獎加一百分,誰分數高,誰一年后就擁有繼承權,所以你們才這么逼我學……霍思烈你還什么都不知道嗎?你一年前就出局了!” “你個傻子,你知不知道過年他們為什么不帶你?因為你出局了,你出局了!”她又有一些歇斯底里的征兆,反復重復著這句話,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最后只剩下嗚咽,“我也,出局了……都是,霍思風的了……他們不要我們了……” “霍思風,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把你送青墨?”霍思篤一邊哭一邊看向鹿行吟,唇邊帶著古怪的笑意,或者說發泄的恨意,外邊一聲炸雷,“青墨七中,本市最爛的重點學校,最爛的班,知不知道為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 ——把他養廢。 ——讓他一輩子,不得翻身,在懵懂懵懂中長成一個普通得和常人無異的學生,失去他本該有的一切。 或許是風,或許是雨水的潮氣透入。 鹿行吟身上的血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他抬起頭,看見葉宴慌張又心痛的眼神,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慢慢地往后退,躲開她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盡力微笑著:“我還有點事,先走了?!?/br>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那虛浮的、空茫的幻景終于落地,過于明亮的教室窗欞、刺眼的試卷紙張的影像,在這一剎那黯淡了下去,踏實了下去。 如同他一直以來的感覺,其實那才是真的。他妄想的東西是空中樓閣,他得到的是鏡花水月。 他覺得很累。連著幾個通宵,或者一個姿勢在實驗臺前做實驗時,他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雨幕中涼氣襲來,他仰頭看前邊的公交站牌,視線一瞬間恢復了清晰。 他上了公交車,掏出身上的零錢投幣。公交車上人少,他獨自坐在最后排,一路搖搖晃晃地去了青墨七中。 顧放為不在家,這樣的小長假,他是要跟著顧爺爺回a國的,鹿行吟有出租屋的鑰匙,進去之后,他換下了被雨淋濕的衣服,慢騰騰洗了個澡,隨后縮在沙發上發呆。 他頭疼,喉嚨疼,渾身都疼,涼氣一沖,頭暈腦脹起來,或許是在發燒。 有人給他打電話,是葉宴,他沒接,掛斷了,隨后那鈴聲不斷地響,鹿行吟一動不動地聽著,只覺得吵鬧,把手機調成了靜音。 他在夢里夢到曾經在醫院聽的一個故事,是病友講給他聽的;說是在某個地方,某一戶人家,父母郎才女貌,卻生了一個長了腦血管瘤的女兒。女兒漂亮,聰穎。母親在女兒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了她這件事,要她自己選擇不治療,或者用95%的的手術死亡率去冒險。 “那個女孩選擇了就這么活下去,她樣樣都好,學習優異,被很多人追求,性格美好。然后在她二十歲那年,血管瘤破了,她簽了遺體捐贈協議,聽說那時候做器官移植的醫生都說,這女孩子的肺很干凈,是他見過的最干凈的?!?/br> “我們要是有一天死了,能留下來什么呢?” 那時他想了想,奶聲奶氣地說:“我做過眼底檢查,醫生說我的角膜很厚,一般人的角膜只能捐獻給一個人,我可以削成兩份,捐給兩個人哦!” “但是有一份要留給奶奶的,奶奶說她老了就看不清東西了,我要把我的眼睛留給她?!?/br> …… 鹿行吟猛然驚醒,渾身冷汗。 他抓起手機查看,無數個來自霍思烈、葉宴甚至顧放為的未接電話中,他死死地盯住了兩個字, 【親安家人守護系統】 來自未接電話二十分鐘前。 第100章 和上次一樣, 沒有人接電話,鹿行吟發著抖,撥通了葉宴的電話, 但頁面沒浮現時就立刻掛斷了,轉而撥通了冬桐市的報警電話。 “街道辦和家里都沒人接電話是嗎?你的情況我們已經了解,我們這就去派人核實情況, 請你稍等一下。我們之后會給你打電話?!?/br> 鹿行吟強壓著反復催促的欲望,近乎絕望的等待著消息的來臨。 一個個消息彈出來,都是未接電話和信息, 鹿行吟擦了擦臉, 看見里邊還有陳沖的信息:“你在哪里?趕緊回信息?!?/br> 他回復了:“剛剛沒有看手機,陳老師,什么事?” 然后給顧放為回信息。 顧放為給他打了幾個電話, 隨后發短信問他在哪里,在干什么,說是霍思烈聯系不上他,電話打去了他那里, 要他來問一問。 “不許放我鴿子小計算器,上次你不回消息惹我生氣已經是過年的時候了?!?/br> 上次他們因為回信息時間的問題吵過一架, 之后鹿行吟就一直注意著這一點。哪怕自己在忙, 顧放為的電話打過來時, 他也會掛斷電話,回復一個“1”, 表示自己在學習,待會兒抽時間陪他。 鹿行吟打了很多字, 想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他, 然而警方的電話頁面跳了出來, 他只得匆忙回復幾個字:“我在出租屋?!彪S后接通了電話。 警方的聲音很溫和:“你是你奶奶唯一的聯系人是嗎?不在冬桐市?” “對,我在s市,奶奶他怎么樣了?”鹿行吟有些急切地問道。 “你還是學生?哦……我看到了,曾經是收養關系,這樣,現在是放假,你看看有沒有空回來一趟,最好叫你現在的家長也回來一趟?!本降恼Z氣很溫和,“可以嗎?” 鹿行吟看了看時間,現在正是國慶放假,離收假還剩四天的時候。他之前已經看過了,回冬桐市的車票爆滿,完全訂不到。 他說:“可以,她沒事嗎?” “總而言之,你先回來?!?/br> 鹿行吟的心沉了下去。 “我馬上回來?!彼酒鹕?,飛快地往外奔去,“我現在回來?!?/br> 去冬桐市的車輛只剩下長途黑車,客運司機偷偷接私活。鹿行吟買票搶到了一個臥鋪位置,車里水泄不通地擠滿了人,他在下鋪,外邊全是身體和腿,圍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墻。床單上帶著可疑的臟污,完全無法入睡。 也只有這搖搖晃晃的車途,讓他知道自己是在回家的,如同小時候站在搖搖晃晃的藥物運輸車上,是唯一能讓他安心的所在。 是遠離玫瑰與樺樹的香水味,遠離精致的豪宅、名利場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他原本的世界。 陳沖打來了電話,這次鹿行吟接了。 車內太吵,車輛正在過盤山公路,信號也不好,鹿行吟努力解釋了自己的情況,也沒聽清楚陳沖在另一邊說什么,只聽清了他問他:“你初中競賽,什么情況?為什么省隊名額里沒有你?” 信號到這里就徹底沒有了,鹿行吟努力地聽,努力地回撥,信號格都是空的。 s市,另一邊。 顧放為從兜里拿出鑰匙,金屬碰擦出清脆的響聲,對身后的葉宴說道:“他剛給我發消息說在這里?!?/br> 葉宴說:“好,辛苦你小顧還跑那么遠飛回來?!?/br> “沒事的,這事是霍思風不對——你們吵架了嗎?”顧放為推開門,隨口問道,“他一般不是會賭氣跑出來的人,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受了很大的委屈,有什么話您和他好好說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