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傻氣
就這樣風平浪靜過了幾日,宮里忽然傳出太后病重的消息。 說是病重,其實還算是輕的。 太醫院的太醫一個個給太后把脈后,都暗自搖頭。 “大限將至,回天無力?!边@是太醫院院首給皇帝的答復。 畢竟都一大把年紀了,身體再怎么硬朗,平日里再多山珍海味用著,也避免不多生病,更何況太后壽數將盡,生老病死都是常態。 皇帝深深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兩頰消瘦的太后,只說了一句“好生伺候太后”,便一言不發沉默走了出去。 大概是太后垂垂病死的模樣給了皇帝很大的打擊,當然他不是心疼自己生母,而是面對生命逝去的無能為力惶恐不安,皇帝開始越發器重養在宮中的那個煉丹道士。 昭貴妃洛妃以及素華長公主等人日夜輪流替換著在太后身邊侍疾,懷陽郡主作為太后最疼愛的小輩,也隔三差五去宮中看望太后,以及有誥命的臣婦,一時間,壽康宮熱鬧無比。 白楹陪著靜太妃去壽康宮的時候,昭貴妃剛走不久,洛妃守在床榻邊,端了個小碗一勺一勺給太后喂藥。 懷陽郡主也在,眼眶紅紅的,看見白楹,一時之間沒忍住落淚,怕太后看見,她趕忙用帕子拭了拭,牽起笑容道:“外祖母,阿楹她們來看您啦?!?/br> 雖竭力語氣輕快,但還是能覺察出其中的哽咽。 太后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落在靜太妃和白楹身上,又遲緩地看了一眼懷陽郡主,這個傻孩子。 “阿靜和楹丫頭來了?!碧笃v地搖頭,不肯再服用苦藥,“坐罷?!?/br> 洛妃將藥碗遞給了蘇嬤嬤,起身朝靜太妃施了一禮,又對白楹溫柔一笑,站置一邊兒。 懷陽郡主吸吸鼻子,拉了白楹的手,“外祖母,您和姑姑先聊,我帶阿楹去后頭說說話?!?/br> 白楹看了太后和靜太妃一眼,靜太妃沒說話,太后道:“去罷?!?/br> 白楹這才跟懷陽郡主去了后頭偏殿。 其實太后心里清楚,懷陽郡主是想問問白楹有沒有偏方什么的可以續命,太后也未嘗沒想過將希望寄托白楹身上,但她能感覺出來自己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了。 生老病死,這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命運。 太后收回目光,靠在疊起的軟枕上,看著只比她八九歲的靜太妃,眼中有淡淡的羨慕,“你瞧著,竟比素華也大不了多少?!?/br> 靜太妃笑道:“興許是我什么事都不cao心的緣故。您啊,就是太辛苦了?!?/br> 先前李皇后一事,把本就年老開始身子不好的太后氣了一場,越發每況愈下,仔細看,太后的頭發銀白如雪,都無法從中找出一根黑的。 太后嘆氣,眼神不知道落在哪兒了,變得恍惚:“我造了太多的孽……所以報應要來了……” 洛妃站在一邊,眼簾微垂,神情恭謹,像是沒聽見太后這句呢喃的話。 靜太妃握住了太后的手,真的是枯瘦如柴,她眼中泛過一絲悵然,溫聲道:“您好好保重身體,可不要胡思亂想了,懷陽丫頭家的小子轉了年又大一歲,您不妨再等等,看著他們長大?!?/br> 太后遲鈍地搖頭,“等不了了,等不了了……” 太后忽然伏在床榻邊用力咳了幾聲,像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完了,整個人幾乎要墜到地上。 靜太妃等人忙扶著她重新躺下,喂藥的喂藥,扇風的扇風。 洛妃溫聲道:“太后,太后叮囑了您一定要按時服藥,身子要緊啊?!?/br> 太后忽然抓住了洛妃的手,藥碗打翻,她眼中淚光閃爍,顫抖著說:“洛妃,你別怪哀家,你別怪哀家……” 她說的斷斷續續,又連續提到了其他人的名字,云妃,先皇后,繼后李氏……等等。 蘇嬤嬤臉色蒼白,“太后,太后……” 洛妃臉上依舊端著輕柔的笑,神情像極了初入宮時那個孝順長輩的好姑娘,她將太后的手放進被褥中,輕聲哄著太后,“您好好睡一覺把?!?/br> 靜太妃嘆了口氣,這因果輪回,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可見做人還是要良善一些的好。 洛妃伺候太后用了藥歇下,便和靜太妃往偏殿走去。 懷陽郡主見人來了,忙擦眼淚止住話,卻仍舊沒松開白楹的手,她問道:“外祖母是歇下了嗎?” 洛妃點頭,道:“郡主不妨過上片刻再去看太后?!?/br> 懷陽郡主看向白楹,見她輕輕搖頭,眼中不免染上悲傷的情緒。 她心知,在死亡面前,誰都無能為力。 白楹道:“我陪郡主出去走走吧?!?/br> 靜太妃看過太后,便沒有久待,和白楹一前一后走出壽康宮。因為侍疾緣故,洛妃并兩三個位分稍低一些的妃嬪守在壽康宮。 桑嬪眉眼微垂走過來,“娘娘,您也忙了好一會兒了,歇一歇吧?!?/br> “不過小事?!甭邋斐鲆粋€笑,“伺候太后,本就是理所應當?!?/br> 最后四個字她說的有些慢,放輕了語調,似含笑意,落在桑嬪心上像玉石敲擊,她不由得多看了洛妃一眼,見她依舊笑意盈盈的模樣,便低垂著頭:“娘娘說的極是?!?/br> 另一邊,靜太妃臨走前叮囑了一句“等會兒回景玉宮來”,便讓白楹跟著懷陽郡主往清靜的道路走去。 “阿楹,我一直覺得,外祖母身體康健,定能再活上個七八年?!睉殃柨ぶ鞯吐暤?,“但我沒想到,原來一個人的離去,是這么的容易?!?/br> 這不是懷陽郡主第一次知道死亡,但卻是她離死亡最接近的一次,而且身臥病榻的人,是疼愛她多年的嫡親外祖母。 不管太后為人如何,做了多少于良知背道而馳的事情,但對懷陽郡主來說,她只是一個疼她愛她的長輩。 她對懷陽郡主的愛,是始終沒有摻雜任何利益的。 畢竟這是她唯一女兒的骨rou。 白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生老病死對她來說,早已司空見慣,在上輩子,這些只是醫院中的常事,或許她在第一次做老師助理,親眼目睹車禍病人搶救無效的時候有過悲傷和無力,但次數多了,磨練多了,當她年紀輕輕能夠和老師并肩而立獨當一面,她就很少會為這些而頹廢不振。 當然,也可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么感同身受一說。 白楹不敢保證,若是哪一日身邊親人也如這般垂垂病死,她還會不會這么冷靜旁觀。 ——大概是不會的。 所以她沒有資格安慰懷陽郡主任何。 白楹輕輕牽住了懷陽郡主的手,和她說起了上輩子小時候的事情,“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看著長輩干瘦的手,布滿皺紋的面容,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死亡?!?/br> “我依偎在她懷里說,你可不可以不要死,一輩子陪著我,求求你不要死?!卑组郝冻鲂θ?,有些惆悵,“長輩摟著我笑我傻,死不死,并不是人為所能控制的,如果可以,她也想陪我長大,陪我到老?!?/br> “我就很傻氣,很悲憤地說了一句,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br> 懷陽郡主沒忍住彎起唇,看著白楹,似乎沒想到她小時候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白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長輩讓我不要說傻話,我卻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央求她答應我,不要死?!?/br> “她沒辦法,說不會死的,不會死的?!?/br> 懷陽郡主的神情逐漸落寞下來。 白楹道:“雖然得到了承諾,但那個晚上,我卻做起了長輩離世的噩夢,我甚至想,哪一天我死了,世上是不是就不會再有我這個人,我或許變成了空氣,又或許沒留下一點痕跡。想想真可怕?!?/br> 懷陽郡主感傷道:“是啊,人這一生,無論如何,都是要走到盡頭的,但我不甘心多年后閉上眼,世上再無我,我不甘心只是蕓蕓眾生中微不足道的塵埃,我……” “你也想要長生嗎?” 她啞然無聲,囁嚅道:“長生……太孤獨了……” 白楹笑了,拍拍她額頭,“所以??!想讓你如愿太難了!” 懷陽郡主垂頭喪氣,兩人走在去太學的路上,都沒有進去,只停留在外面的樹蔭下,遙遙望著里頭高閣。 “阿楹?!睉殃柨ぶ餮壑虚W過一絲茫然,“如果可以永遠不長大就好了?!?/br> 白楹:“孩子都有了,還說這種傻話呢?” 懷陽郡主眼眶一紅,輕聲說:“哪怕母親和大嫂她們再寬和不過,我也還是覺得,最快活的時光就是在閨閣里,大家一起在太學讀書?!?/br> 那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的無憂無慮。 白楹輕輕笑了,“我也是?!?/br> 懷陽郡主眨了眨眼睛,回頭道:“你看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br> “你這樣很好?!?/br> 通常有這樣性情的人,身邊都有很多愛她的人。 白楹陪著懷陽郡主往回走,一路上無話。 她們將宮中的路都走了一遍,將周圍景致悉數收納眼底,直到懷陽郡主忍受不了頭頂烈日,兩人才分開。 “我去壽康宮陪著太后,你回景玉宮吧?!?/br> “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