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節
他最是了解陸濤的心思,知道他依舊為當年被送去西莫支海為質的事情耿耿于懷。 不單單是陸濤,他也是一樣。 世人皆羨慕他作為陸備風光富貴的大半生,誰知道他作為馱烏雷那些年的艱難? 陸家與西莫支海,這是打從業朝建立之前便定下的盟約。為了確保雙方不背叛,雙方還延續了古早之前的結盟習俗,每一代都要交換直系子孫為質。 馱烏雷是老罕王的兒子,母親是一個中原羊奴,一生出來就落入了西胡王庭權力的底層。 他只有一半的天神血,王庭不承認他是天神的后裔,長相也隨了母親的中原血統。但馱烏雷畢竟也是罕王的親子,老罕王上位之后,按照約定,馱烏雷便被送去南郡岐江城為質。 陸家是很愛惜羽毛的,身為世家譜系第一大姓,歷任家主都把名聲看得比天還重要。接受胡人為質一直是秘密cao作,陸家為了不引人起疑,多半會給予對方一個身份,不上族譜的私生子,或是旁支小宗的族人,端看雙方力量對比情況。 馱烏雷的父親是個強悍的罕王,于是他便跟著水漲船高,成了家主的次子“陸備”。 他名義上的哥哥陸濤,為人清高傲慢,十分看重家族血統的純凈,對他這個名義上的“弟弟”無比厭惡。 陸濤是知道“陸備”的身份的,知道馱烏雷不過是草原送來的一個物件,根本配不上“陸”這個姓氏。他雖然沒把事情說出去,但他是陸家下一代家主,他對馱烏雷影響了同齡的陸氏子弟,馱烏雷的少年期便是在無盡的羞辱和折磨中度過的。 直到有一年,他偶然發現了陸濤的秘密。 那一年,業朝皇帝忽然圈禁了素有賢名的太子,將朝中東宮一系臣子全數下獄,京城日日抄家抓人,世家貴胄倒了一大片,鬧得人人自危,不得安寧。 遠在南郡的陸家也不安生。 陸家雖然表面上隱世在南郡,但私底下與朝中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若是老皇帝準備借此發難,那陸家必須要有所準備。 于是馱烏雷跟著自己名義上的爹登上小船,沿著南江古水道一路向西北。 船足足走了五天五夜才到了通匯,在那里,他見到了自己久違的親爹。 在他爹的身后不遠處,他看到了另外一個少年。 他穿著草原人的服飾,身形卻十分瘦削,臉色蠟黃頭發干枯,一看就是生活十分艱難的模樣。 他親爹和養父對這孩子視若無睹,便如同對他一樣,身旁的常隨也都是態度輕慢。 雖然他們都穿得人模人樣的。 對對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視線交匯的瞬間,馱烏雷的心還是劇震了幾下。 這人,長得與南郡岐江城中陸家小郎君竟然一模一樣! 只是陸濤的臉上慣常掛著清高的冷漠,冰一樣凍得人心發涼。 而這人,眼中有灼灼的火焰在燃燒,這種感覺馱烏雷也常常能夠體會到,那是對于命運不公的憎恨和憤怒! 這小子,是與他一樣的! 第303章 對于馱烏雷來說, 人生的轉機便在那一日。 那次會面之后,陸家似乎與西莫支海的關系更近了一層。為了確保雙方的合作不出紕漏,陸家主與老罕王約定, 每年的今日雙方都要遣人在此碰頭,交換查驗本年合作的賬目, 順便商定接下來的計劃。 而作為抵押品, 馱烏雷和那少年也會被帶到通匯,成為被查驗的一部分。 他們就這樣理所當然的認識了, 幾年之后, 他們還有了不同尋常的關系,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兩個同病相憐的少年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馱烏雷很喜歡這個叫做阿青的少年,他雖然消瘦孱弱, 但眼中卻總是灼燒著熊熊的火光,格外漂亮。 陸濤其實也有一樣的眼,但陸濤眼如死水, 靜寂無波,看久了讓人周身冰冷, 如墜寒潭。 阿青對馱烏雷也十分體貼。他總能注意到馱烏雷的心情變化, 有幾次馱烏雷覺得自己隱藏的很好,但還是被阿青發現, 在他面前似乎根本沒辦法保有秘密。 但馱烏雷知道,阿青和他其實并不一樣的。 阿青不喜歡男人, 之所以會和他在一起, 是因為他們兩人的命運需要馱烏雷去改變。 “這是最后一劑了,只要給陸濤喝了,他就會發病?!?/br> 阿青翻身下床, 將一個麻布袋小心遞給馱烏雷。 二十歲的阿青五官已經長開,但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身體一直偏瘦削。這些年陸家和西莫支海的合作順風順水,他這個質子的日子也比之前好過了不少,已經不至于餓肚子了。 “阿馱,這是最后一次了!” 阿青的眼眸炯炯,亮得驚人。 “草巫說過,只要三年必然發病,到時候無藥可醫治,也沒人能發現是被做了手腳?!?/br> “等陸濤倒了,我就可以回到南郡,我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阿青的話,馱烏雷原本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草巫是游蕩在草原各處的野巫師,沒有固定的部族供奉,許多都是靠著騙人才混口飯吃。 阿青是中原人,不了解草原的風俗,別騙了也很正常。 只是陸濤是欺侮他的源頭,能讓對方吃些苦頭,馱烏雷就算是挨打挨揍都覺得值得。 反正他是個質子,陸家再怎么折磨也不可能讓他死掉,不過就是些皮rou痛,沒什么的。 事實證明,老天爺還是眷顧著他們的。 阿青也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野草巫,給的藥粉銀針竟然探查不出問題。 事情便如阿青之前期待的那樣,陸濤病倒了,而且病況十分險惡,很快便形銷骨立,孱弱不堪。 陸家主便只有陸濤一個嫡子,余下的孩子雖然康健,但卻都是庶出,登不得臺面上來。阿青也便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慫恿馱烏雷對陸濤下手,打得便是取而代之的主意。 于是這一年的通匯之約,有人成功易位,得償所愿,有人黯然跌入谷地,再難翻身。 但之后的事情,也不像阿青想象中的那樣順利。 十幾年的差距不可能輕易彌補,他能做的不過是盡全力模仿“陸濤”,不讓嫡支以外的人看出端倪。好在他從小活得艱難,對于權力和地位有著非同尋常的執著。這種執著成為阿青成長的源動力,他的大腦像是一臺永不停歇的磨盤,時刻都在消化從外界獲得的訊息,漸漸也穩住了陣腳。 兩年后,陸家的老家主意外病亡。之后便是草原內亂,東胡反抗西胡的入侵,老罕王在這場戰爭中受了重傷,熬了幾個月便見了天神。 自此之后,西胡部族陷入了長久的動蕩之中,通匯之約自然也沒了下文。 而在南郡岐江城,“陸濤”成為了陸家新的家主。 只是家主這位置并不好坐。 陸濤年少德薄,心高氣傲,之前看在家主的面子上眾人還會忍讓一二,現在他爹沒了,一個小毛孩子想挑大梁,不服氣的分支長輩比比皆是,都想出來指點江山。 陸濤需要姻親,需要強有力的支援。 于是,他盯上了崔家。 陸崔兩家代代聯姻,但卻不一定都是嫡系本宗。崔氏是陸家的附庸,若是家主本身夠強悍,其實也未必一定要娶崔氏女做嫡妻。 但陸濤需要。 他選中了崔家這一代的嫡女崔映雪。 崔映雪的父親是崔家主,親兄長是崔家下一代繼承人,娶了她就等于娶到了崔家的支持,可以堵住分宗叔伯的嘴巴。 “我若是娶妻,定然不會讓雞子都下在一個籃子里?!?/br> 沒有旁人的時候,陸濤也會說些草原上學到的俚語。 “多生幾個才不會雞飛蛋打,一個沒了,還有其他的可以頂上?!?/br> 說到這里,已經開始蓄須的青年轉過頭,盯著馱烏雷看了半響,忽地問道。 “阿馱也到年紀了,應當說一門親事,等我將人娶進門,便命她給你張羅?!?/br> 時隔多年,馱烏雷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初是怎么回答的了。 他唯一的有印象的,便是當天晚上,阿青送了幾個少年倒他院中,用意簡直不要更明顯。 心里是有些失落的。 馱烏雷還記得那些個在通匯的雨夜。 通匯那時候是雨季,雨經常要下好幾天,天氣又濕又冷。 他和阿青住的地方并不好,他們經常在夜晚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也感受著一年才有一次的溫存。 馱烏雷再也等不到那個與他共度雨夜的青年了,不過他的境遇也因此改變。 陸濤接管陸家,陸家上下都知道郎君十分看重陸備,將家族的船隊交了一些與他經營。馱烏雷是個很有能力的人,他抓住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在南江口沒日沒夜的cao練,一點點鯨吞蠶食,終于在陸時己出生的那一年,徹底掌握了陸氏船隊的權力。 只是命運玩笑般地回到了起點,依舊是雙子,由雙子之爭的勝利者做出選擇。 “你說我們讓那小子回陸家,他會不會愿意?” 陸濤的問題將馱烏雷從回憶中拉出,他怔楞了一下,搖了搖頭。 “現在?不可能?!?/br> “也對?!?/br> 陸濤竟然不生氣,他點了點頭,一臉贊同地道。 “換成是我,現在這個局面我也是不一定回來的?!?/br> “除非陸家真的拿到天下,這樣我作為皇家的繼承人,自然比在封家那邊做個大德圣人要來的自在?!?/br> 說到這里,陸時己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慣文雅淡定的臉上一陣扭曲。 “可恨那姓崔的娼婦,臨死之前竟然害我……世家這些女人都是心如蛇蝎,不擇手段的牙娼!” 他一時氣急,又罵出了很久沒用過的草原俚語。 馱烏雷眉頭都沒皺一下。想不想生是一回事,能不能生是另外一回事。崔映雪為保兒子的地位而給阿青下藥,不然阿青也不用強求新傷的阿佐延綿子息,不用再謀劃一次易位的可能。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阿青?!?/br> 馱烏雷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讓也罕達他們拿下青羊坪,需要出白龍山過欽北,沿路有邊軍把手,不是一條安全的路?!?/br> 他伸手在水路圖上點了一個位置。 “往東出了白龍山是南郡的朔信,不如讓大軍從朔信上船,直接開去南江口,沿海岸線往北走,或者去青牛江,未必不能成事?!?/br> 聽他這樣說,陸濤的額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在陸備看不到的地方,陸家主的臉色陰沉得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