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節
他……回家了? 剛想起身,身下卻傳來一陣陣劇痛。 陸時己艱難地轉過頭,眼前一陣陣發黑,額頭很快就沁出了無數冷汗。 他忍不住的呻吟聲驚動了守在床外的侍女。很快紗帳撥動,兩個年輕的女孩探身進來,見陸時己疼的一臉汗,馬上取來帕子幫他擦拭。 一邊擦,還一邊念叨。 “多謝老天爺,少郎君可算是醒過來了?!?/br> “少郎君且不要動,您身上有傷,要翻身奴家助你?!?/br> “受傷?” 陸時己疼的咬牙,一句話說的結結巴巴。 “我……我……我受了什么傷?我到底……到底怎么了?” 他只記得自己在青牛江上遭遇那個棄子,被他對方一炮轟了樓船。 當時他見機不好,當機立斷跳入青牛江,之后再醒來就是在自家房中,中間的事毫無記憶。 聽他這樣問,兩個侍女對視了一眼,都支支吾吾不說。 她們這種反應讓陸時己頓時生出疑心。他強忍疼痛,掙扎著半靠在床頭,輕輕掀開了身上的薄衾。 “??!” 他尖叫一聲,看著右腿膝蓋下空蕩蕩的部位,兩眼一翻,瞬間昏死了過去。 第294章 在混混沉沉中, 陸時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在岐江城陸府的大書房中,聽父親陸濤給他講解經義。 父親講的都是些最簡單的啟蒙章節, 陸時己記得自己沒學多久便能在人前倒背如流,此后便有了“神童”之名。 可實際上, 在“神童”的背后, 除了他的確聰明伶俐腦子好,還有夜夜苦讀, 反復背記的結果。 父親告訴他, 想要出頭人地, 必須提早做打算。越早博得聲名,就越早可以獲取族中的資源。陸家的東西就那么多,想分一杯的人更多, 他作為族長的嫡子雖然有優勢,但若是資質平平,遲早風頭會被蓋過去, 到時候跌落谷底的滋味會比旁人難受萬倍。 所以,陸時己必須從小就出色, 哪怕是拼命拼出來的出色。 他從小就知道, 越早上到高點就越容易獲得機會,他必須壓過陸家的所有人。 后來, 這個目標變成了天下。 他是名揚天下的陸家麒麟兒,得百年學宮開正門迎接, 風光無限。 這其中自然有父親陸濤的安排, 但陸時己自認也比旁人出色許多,至少與他一同讀書的同輩陸家子弟,無論是學識還是悟性, 都無法與他相比,許多人拼了命都追趕不上他。 現在夢到幼年時讀書的場景,陸時己雖然微微驚訝,但更多的還是得意。 他,從小就是這樣,擁有絕佳的悟性,一點即通。 像這篇詩歌,當年他學了一遍就記住了,堂兄陸時文可是足足背了七八遍! 回憶到此,陸時己便微笑地看著眼前的自己。 他等著幼年的陸時己吐字清晰地背誦出詩歌,等著父親微笑著朝他點頭,等著周圍仆傭下人一臉驚訝,連聲恭維自己是個天降的文曲星。 可是,他等了又等,卻只看到自己抓耳撓腮,磕磕絆絆,念了一小半就念不下去了,臉色通紅地坐在案前。 他看到父親皺著眉,一臉的不滿意。 他看到下人們掩嘴偷笑,竊竊私語。 聽到他們說著什么“資質愚鈍,不如阿佑少爺聰慧”之類的,他不知道他為什么能聽到旁人的耳語,但“阿佑”這個名字,就像是一聲驚雷,炸得他眼前發黑,一陣陣氣悶。 “阿佐,虧你還是做人兄長的,怎能如此不用心?” 父親皺眉責備他。 “阿佑昨天只念了一次就背記下來,你為何不能?莫以為是我的嫡長子便可高枕無憂,你若是資質平平,風頭遲早會被阿佑蓋過去,到時候跌落谷底的滋味,你會比旁人難受萬倍?!?/br> 這番話,陸時己再熟悉不過,是從小到大父親對他的教導。 可在他記憶中,父親卻從沒提過什么“阿佑”,也不曾說過“嫡長子”這個詞。 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他沒有兄弟,哪來的“長”? 陸時己急了。 他想沖到父親面前為自己辯駁,卻發現身體一動不能動,只可眼睜睜看扎幼年的自己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越發地慌亂不成模樣,連話都說不流暢了。 “蠢物!” 最后,他看到父親一甩袍袖,面沉似水。 “你這種蠢物,根本不配做我陸家人,當初便不該留下你,選了阿佑才對!” 不! 聽到這話的陸時己渾身劇震,無法抑制的恐懼和絕望瞬間擊中了他,讓他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要后悔? 明明當初選了他,明明他比另外一個出色許多,明明他才是被留下的人,父親為什么后悔了??? 阿佑……阿佑! 陸時己咬牙。 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 這個從他第一次聽到便成了夢魘的名字,這么多年一直如幽靈一樣糾纏著他,讓他永遠睡不安枕。 母親留下的白魚佩,他以為是獨一無二的東西,結果那日舅舅問起黑魚佩,他不明所以,問了阿叔才知道這玉佩只不是一半而已,并不完整。 雙子的事,阿叔沒有瞞他。阿叔說他是被上天選中的孩子,一出生便是勝利者,那個孩子就算能活著離開岐江城也注定命不久長,根本不足為懼。 可從那時起,他的心中便生出一種危機感。 他不是不能被替代的。 這世界上有個人,可能長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擁有和他一模一樣的腦子。 他雖然占盡了先機,但卻并不把握。 一旦他做不到的事那人做成了,那兩人之間便要攻守逆轉。他會變成那個阿佑,只配拿著黑魚佩,活成陰溝中不得見天日的老鼠。 陸時己覺得,比起陸家宗族中的堂兄弟,那個叫做阿佑的反而對他威脅更大。 他一日不死,陸時己就不是獨一無二的,他是唯一一個可能與他匹敵的人! 事實上,他的擔憂并沒錯。 那個與他同樣出身的人,他成了墨宗的矩子,將一群要飯的門派拉扯成了攪亂時局的源力。若是沒有墨宗,封家哪來的底氣逐鹿天下?西胡大軍一早便沖過邊軍的防線,司馬皇室和北地世家早早隕滅,天下唯有奉南郡陸氏為業人正統。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為那個人而改變了。 父親在最近幾次提起他的時候,態度竟然與之前有了變化,陸時己能看得出他眼中的贊賞,這讓他不能不驚惶! 他下了殺手,力圖永絕后患,結果…… 想到這里,他眼前的場景忽然有些扭曲。 他隱約看到在書房的大門處,有個與自己一般打扮的人正站在那里,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 他渾身漆黑,仿佛一道黑影,手中抱著一個巨大的黑色鐵桶,獰笑著拉下了火繩…… 轟—— “啊——!” 陸時己猛地睜開眼,直覺身上潮濕得如被雨淋,冰冷黏膩,十分難受。 他定了定神,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房中,剛才那個可怖的記憶,不過是一場噩夢。 “阿陶?阿柳?” 他開口呼喚自己的侍女,卻發現喉嚨干痛,嘶啞得不像話。 兩個侍女很快撩開簾帳,見他醒來,半是歡喜半是擔憂。 其中那個叫阿陶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微微松了一口氣。 “少郎君可算是退熱了,快去請謝郎中過來?!?/br> 阿陶是陸時己的大侍,她這樣說,阿柳和幾個下等侍女馬上動了起來。 沒過一刻鐘,幾個白胡子老頭進了內房,輪番診脈之后,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輕松的神色。 “少郎君退了熱,就算是邁出了鬼門關。接下來只要按時服藥,慢慢將養便好?!?/br> 其中領頭的謝氏郎中,是業朝有名的圣手名醫謝涌,濟世派的本宗宗主。多年前,陸濤延請謝涌到南郡為獨子治病,謝涌便在岐江城住下,接受陸氏一族的供養。 這次陸時己被炮轟落海,若不是有謝涌的精湛醫術,人根本就不可能救回來。即便是這樣,因為腿傷的太重,骨rou被粉碎得無法復原,謝涌只得搬出濟世派本宗的看家本領,斷骨截肢,總算保全了陸少郎君的性命。 只是這樣一來,后面的兇險就不可避免了。饒是謝涌延請幾位名醫師兄弟到岐江城,陸時己還是發了三日高燒,人差點就去了。 折騰了這一遭,陸少郎君的身體已然是傷了元氣,五臟六腑都受了損傷??v然保得性命,但終究是不可能與常人一樣,纏綿病榻是免不了的。 更糟的是,是藥三分毒,長期服藥消耗身體,再好的底子都要被掏個干凈。 這小郎君年紀輕輕,耗個幾年下來,雖然性命之憂,但想要子嗣可就難了。 但這話他可不敢告知小郎君。 這小郎君心高氣傲,之前醒來發現自己的腿少了一段便直接暈了過去,之后便發起了高熱。這次若是再知道自己身體的真實情況,多半要郁郁成疾,命不久長。 謝涌不敢說,陸時己也不想聽。 事實上,從幾人進門看診之后,他的目光就時不時地掃過門扉,希望能見到父親的身影。 但是,沒有。 一直到阿陶等人送走了郎中,陸家主始終都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