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許從車尾箱里直起身來，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他起身太快，一時間他居然有點頭暈。

    管家在旁邊無聲地遞上手帕，他隨意擺手拒絕了?；仡^最后看了一眼他拆成一個又一個部件的鼓，周天許用力合上了尾蓋。

    或許是太用力了，發出的巨響讓他覺得剛才扣上的是他的天靈蓋，他的一部分靈魂就像氣流一樣從邊緣散逸出去，帶著害怕被夾到手指的疼痛臆想，他覺得自己仿佛不認識這輛車，也不認識自己的腦袋瓜了。

    陌生的車開入了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他走回了陌生的校園。

    G校側門這邊靠近如火如荼的工地，最近下雨，地上泥水橫流，周天許嫌棄地挑著地面走。邁進校門后他還猶豫了一下往哪邊去，左邊是教室，右邊是活動中心，然后他才想起來他剛已經把鼓送回家了，頓時有點生氣，又有點泄氣。

    他必須煩躁地向前，哪怕沒有方向。

    這邊他很少過來，好些建筑都沒進去過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周天許四處打量著，拐過一個彎，遠處有個窈窕的背影十分吸引眼球。

    他出于對美的追求多看了一眼，卻覺得越看越熟悉，那美女此時稍稍側過一些身子，他便百分百確認了。

    那是他的小寶貝，他雪地里的小羊。

    周天許終于支棱了起來，腳步加快，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他能追上去。他要從后面把她抱起來，她一定會驚叫連連，然后生氣又無奈地拿他沒辦法。тīanмeīxs.còм（tianmeixs.）

    嘿嘿，周天許越想越開心，幾乎跑起來。

    但這時另一個趴在墻角探頭探腦的身影又引起了他新的注意。

    王思東守在老舊樓道的破窗邊，一直盯著對面的大門看。

    他穿一件皺巴巴的恤衫，袖子和衣擺因不斷用來擦汗而布滿交錯污漬。舊褲腿和開邊鞋子上沾滿石灰白和泥土棕，看不出本來顏色。

    仔細看的話，他的左右腿并不對稱。坐站儀態極差的男人，現在也習慣性歪著脖子，將重心靠在左腿上，沒有一棵歪脖子樹敢與他媲美。

    暗黃的膚色部分來源于近期的勞動，但更多是長期的煙酒浸染導致。頭發一看就是自己胡亂拿剪子弄的，長一截短一茬地堆在頭上，差點認不出原來的模樣。

    只有那雙陰暗狡詐的眼睛，一如既往。

    他不是第一天蹲在這里了。

    那個極冷的春節過得比以往刺激許多，他在大年夜流竄，一開始仍在Z市市區內，后來覺得不安全，又跑去鄉下躲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一推之后，老jiejie有沒有怎么樣，逃走的時候，他都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F在想起她，比起愧疚，更多的是狂躁。

    什么病癆子，要是她沒這么多麻煩事，他至于現在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嗎？好了，現在根本沒地方搞錢了，我可去她的！

    還有那個易晚，呸！越長越不聽話了，給老子撓破的地方現在都沒好。像小時候那樣多好，反抗都沒力氣，再睡她幾次就打暈了賣掉，那才叫回本！

    罪惡在某些人身上已經虱多不癢。

    他本來還能躲一段時間，但奈何實在沒有收入來源，電話自那之后也不敢用了。王思東窩在粗陋的鄉村小旅店里詛咒著自己的家人，覺得Z市是絕對不能再待下去了。

    報什么警！賤人！

    這時候房門被拍響了，他迅速移動到窗邊看了看外面，無聲活動了一下脖子和腿。

    旅店老板等不到他回答，不耐煩地又拍了一下門板：“什么時候交錢！”

    早知道就不讓他住了，莫名其妙。這人來的時候有點錢，說要長住，他還以為這是個肥羊，就聽了他的請求沒看他證件。呵，現在拖了倆星期房錢了，還賴著不走！

    想到這里，老板又惱怒地補充道：“再不交錢，就報警了??！”

    哎喲，這可要了王思東的命。

    二層民房改的旅店房間沒有貓眼，他趴在地上透過門縫往外看：很好，沒有警察跟著。

    王思東知道這目前只是老板發泄的方式，依然沒有出聲，一直等到老板罵罵咧咧走開才放下拳頭。

    若是老板真的拿備用鑰匙開門進來，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會發生什么。

    此地不宜久留，萬一他真去報警……王思東心思活動起來，盤算著出路，但干癟的荷包卻讓他肝火旺盛。

    媽的！他又回到起點罵起易晚來。

    她一定有錢！那癌癥多么燒錢的，她倆居然能堅持那么久，一定是爸媽另外留了遺產！哼！

    他越想越氣，綜合一看，決定去G市好好找他的親親外甥女說道說道。

    原本他根本不知道易晚在哪里念書，還是他的jiejie，把那大學錄取通知書寶貝得跟什么似的，跟貴重財物收在一起，才被他翻了出來。

    值錢的東西沒多少，那就是在那小蹄子手里！

    去拿回來！

    下了決定之后，王思東當晚就行動。天不亮，他偷偷下樓撬了小旅店的收銀箱，去長途車站找了一輛私營黑大巴，沒用身份證就上了車。

    一切都很順利，他松馳了一些緊張。然而路上那車開得實在太晃，他一夜沒合眼暈車暈得眼花，竟不知不覺靠著玻璃窗睡了過去。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G市周邊的下級縣城，當即決定下車，自己慢慢找法子安全地摸到市里去。

    王思東覺得自己如此謹慎，可真是牛逼壞了。

    至于他混進一個施工隊，而這施工隊剛好就負責G市大學城拆建這件事，實屬巧合。

    王思東自己也覺得十分意外，他一開始只是想搞個地方可以落腳。那天下工走出工地，他稍微往周圍閑散地逛了逛，沒料到突然變天。眼看著要下雨，他自然是沒帶什么傘的，新買一把太貴，王思東就在路邊攤買了件便宜雨衣。

    套上之后他也不急了，還是往前去。剛走過一個地鐵站，萬萬沒想到，他日思夜想的外甥女就一頭撞上來，他還以為自己是在發夢。

    真有鴨子飛到嘴里的？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蹦贻p的女孩還在道歉，瘦弱的身板而全無防備。

    但他不敢立刻就在大街上動手，便低了頭，讓雨衣和帽子遮住他的臉。而一雙眼睛還是狠狠盯著她細細的腳踝，恨不得現在就動手折斷。

    那小賤人就在他隔壁？哈！

    天都要讓他來收拾她！

    王思東這下有了主意，一邊磨著洋工，一邊在周邊踩了一段時間地形。搞清楚了附近的情況，這天正準備進校園里看看時，門衛攔住了他。

    “你是誰？從哪來？去哪里？”

    上來就是哲學叁連，王思東愣了一下。他看了這么些天，這些大學，都不會阻止參觀的人進去呀。

    但他半分不慌，手立刻往懷里伸去。好在早有準備，他掏出一包軟中華來，諂笑著佝著身子向門衛遞了過去。

    “來，大哥。不好意思啊，我就是借個道……”

    門衛是個大煙槍，看見紅色煙盒眼睛都不眨了，但還是堅持著繼續詰問他：“你借啥道？工地不是在那邊嗎？”

    王思東的裝束太過格格不入，看著就令人生疑。他可沒有什么好衣裳，此時不能露餡，便索性裝出一副身有舊疾的樣子出來：

    “大哥你看啊，我這個膝蓋啊不是很行，干活久了就疼……我要去學校那邊的中醫館，就想抄個近路……”

    他的腿看上去確實不是很好，又踩點踩得甚熟，記得那邊有中醫院，正好門衛也經常在那里開補肺丸，一下子便對上了?！芭丁@樣啊——”

    打工人傷不起，門衛大叔咳嗽兩聲，裝模作樣地拖長音。王思東立馬掏出火機給他點上煙，又把一整包新的煙塞到了門衛褲兜里。

    行，還挺上道。唉本來就是隨便問問，既然這樣……

    煙鬼門衛深深吸了一口煙，燎烤的草葉香氣熟悉地撲來，他便滿意地揮了揮手，不再理會王思東的去向。

    有了理由進校園的王思東根本無心感受書香氣息，只心疼自己那一包好煙。偌大一個學校，找一個人多不容易，他來往幾個星期，賄賂門衛不少東西，還要跟他稱兄道弟。

    靠！這下找到易晚的心更堅定了。

    他要回本啊。

    現在學校也開學了，那小賤人應該也回來了。他挑著學生下課的時間斷斷續續地在校園里游蕩，找到易晚的那一刻，他居然覺得自己是正劇里通過努力終于獲得成功的主角。

    正邪顛倒，在他心里，他才是對的一方。

    跟著一無所覺的外甥女找到她的宿舍，王思東有點奇怪，她怎么住在這么偏僻的地方？

    無所謂，這正好方便他行事。

    但王思東的好運似乎已經到此為止了。因為工頭已經開始對他不滿，他也不敢再經常往外跑。易晚的出行沒有規律，有時還有一個瘦高男子陪著她一起進出，他一時也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時候獨自出現。

    不能急，不能急，反正已經找到她了，再怎么樣她也跑不遠。他已經掌握了一部分她的時間表了，王思東躺在滿是汗臭味的集體宿舍里，望著黢黑的天花板想。

    她經常一個人往學校外面去。

    那他就看看她都是要去哪。

    于是便有了今天王思東守在對面樓里的一出。

    一無所知的易晚在一百米開外，正在前面回頭鼓搗著自己的書包，他害怕被她看見，便暫時躲在墻后。正想探頭看看時，突然背后響起個年輕人的聲音。

    “大叔?！?/br>
    王思東被他嚇了一跳，回頭看去，是個長得像外國人的高個男生，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貼在墻角的他：“你好像個跟蹤狂哦?！?/br>
    周天許身為一個社牛，語出驚人是基cao。王思東被一語中的，驚怒得爆起粗口來否認：“cao！你亂說什么逼話！”趕緊想一個借口，他沖周天許飆著唾沫星子：“老子在等人！”

    剛從遠處一路走來，這大叔的動作他都看在眼里，周天許知道他在撒謊，也不拆穿，只是核善地說：“這么巧～我也是?！?/br>
    說完他就朝王思東走去，站在他旁邊一點，擋住了他去跟蹤易晚的路。

    “要不我們一起等吧？”

    哈??？王思東看瘋子一樣看著他，長相挺好，怎么腦子有問題？但他的笑容實在看著令人心慌，那眼睛怎么是那種顏色，好像要被他看穿了似的。一時也不敢多待，王思東拔腿就走?！吧窠洸?！”

    他慌不擇路，被周天許在身后點出來：“大叔，那邊是死路?！?/br>
    王思東：……

    臉皮極厚如他自然不會覺得尷尬，只是滿腔惱怒。該死！被這么一打岔，易晚都走得沒影了！

    媽的，只能先回去了。

    而周天許看著他罵罵咧咧換了條路，應該是往校外走了，才回身去追易晚。

    他擔心那大叔又會跟來，所以才死皮賴臉一直待在易晚身邊，看她下課了還往偏僻地方走，更是擔心不已，這才把事情告訴她。

    “那是誰??？你知道嗎？”

    “你現在住的地方，夠安全嗎？”

    悶了一整天的濕度飽和到極致，空氣粘稠得讓人難以呼吸。易晚的臉被這永晝濃云抽去了顏色，差點就要左腳踩右腳表演一個大馬趴。周天許一把撈住她手臂，攬住她搖搖欲墜的肩頭。

    “這樣吧，”他低頭看她，云層在他眼里倒映出一片了然的白?！跋葎e說什么了，我陪你回你住的地方看看?！?/br>
    此時天邊一線，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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