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她一手拎起竹簍,笑聲朗朗:“不過是周前輩給個機會,我家食鋪就在福清渡第二家,各位有空時盡可去嘗??!” 她笑道:“也不必定要說個好,便有不好處,跟我說說也是要謝的!” 她這般一說,眾人都哄得笑了,爭相喊道:“一定過去!”。方才還有些沉寂的氛圍,一下子輕松起來。 一場比廚波瀾起伏,不僅看了菜聞了香,還好似看了場戲,等諸事結束眾人散場時,都十分盡興,便顯得站在原地靜立不動的鐘應忱,十分顯眼。 池小秋到他跟前時,鐘應忱將她手中東西接過,淡淡道:“這場賭約,勝算太小?!?/br> 不僅沒什么勝算,還得罪了觀翰樓的周大廚,得不償失。 “我知道?!?/br> 池小秋俯下身來理著竹簍中各件東西,抬起頭時,執拗又認真。 “可是觀翰樓不只是有周大廚,里面許多名廚,但凡能進去時,人人我都能學得?!?/br> 池小秋只要想想里面的景象,天南地北的菜品,最難得一見的食材,各府各地的風味,秘而不宣的技藝,極盡工巧的刀工擺盤,便熱血上涌。 只用看一看,聽一聽,甚而還有人給她講一講,所有她見過的,沒見過的火與飯食的奧秘,便盡數在她面前揭開。 她一雙眼睛流光溢彩,迸發出讓人心動的力量。 鐘應忱怔了半天,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一句話脫口而出:“若是半年之后,事有不成…” 池小秋滿不在乎:“不成便不成?!?/br> 她想到今日臺上眾人一齊叫喊的模樣,忽而一眨眼,調皮笑道:“再不濟,今天來看比廚的人,都該知道我池小秋的食鋪了!” 她知道周大廚對女子有偏見,不僅周大廚,在她短短的人生中,遇到許許多多的人,都是如此。 秦司事聽聞她渡口開店時詫異的眼神,常寶官愛打扮的娘子不只一次嬌滴滴地炫耀,道她在家時什么也不用做,丈夫便自把賺得錢財交與她花。福清渡相好的娘子也時常勸她,趁著年紀快到了,好生給自己尋一門親事,比這風吹日曬的辛苦好多了! 再往前一些,爹娘還在的時候,她便聽過許多閑言碎語,說她阿爹每天捉她在廚下,還真要將一身本事都教給這“潑出門的水”不成。便是在她剛剛能將蘿卜切得正正好的時候,一慣疼她到天上的阿爹也會神情恍惚片刻,嘆氣道:“怎么不是個兒子呢!” 池小秋并不知道為什么做個姑娘,便是盆水,便只能想著什么時候嫁人,什么時候生孩子,還要最好生兒子,等老了,還要去催自己家孩子匆匆嫁人,再去生個兒子。 她這輩子卻沒這樣的志氣,也不知道能活多少年,爹娘一去,也沒有了能掛念的人,只想著做好一餐一飯,這天下的美食,能看多久便看多久。 觀翰樓,她是進定了! 鐘應忱問她:“既是定了,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池小秋將東西都卸在地上,拿了個簽子在石桌上空畫。 柳安鎮共東南西北中五橋,論個中口味,橋橋不同,她在東橋時候久了,最知道這里的飲食習慣,那些動輒揮出千金的大老爺,街上也逮不到,攤子的食客便多是平時常去街上逛的,或是上下工來吃飯的。 要想看他們最偏向的口味,自然要去各橋街邊巷口,挨個去看一看了! 更別提,她還有一個壓箱底的砝碼。 池小秋重又將此事想了想,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將鐘應忱請到正屋堂前,十分鄭重地道:“我有件東西,想求鐘大哥幫我看一看?!?/br> 鐘應忱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從兩人認識起,大約一年零兩三個月,這還是池小秋第一次愿意叫一聲大哥,在此之前,他最好的待遇不過是聲兄弟。 可以想見,這回讓他幫的忙有多么棘手。 接下來,他便眼看著池小秋將他按在椅子上,而后一重重關上門、邊窗、頂窗,還要做賊似的在門口貓著偷偷看上半日,側耳聽著動靜。 鐘應忱徑直站起來,將池小秋關上的窗子一扇扇打開,而后一拍池小秋肩膀,示意她讓開。 在池小秋一臉疑惑中,他開了門,道一聲:“跟我走?!?/br> 池小秋跟著鐘應忱在涼亭中坐定,左右張望,只覺得四面空空,哪里都不安全。 “若是不想讓別人聽到,這里是最好的地方?!?/br> 涼亭在院子正中間,左右開闊,一覽無余,比在房間里要清楚多了。 池小秋選擇相信了鐘應忱,她臉上重又浮現出嚴肅的神色,從背后拿出了一本—— 書?? “這是?”反差太大,鐘應忱沒緩過來神。 “這是我們池家傳家的寶貝?!背匦∏镫p手捧著書,神情格外莊重:“我阿娘臨之前,特特跟我說過,這本書傳了一百多年,池家做菜的手藝都藏在了里面。我娘說過,要是書在,我便在,要是書沒了…” “你便要跟祖先負荊請罪了?” 池小秋撓撓頭:“要是書沒了,最好我也能還在?!?/br> 在她阿娘心里,沒什么能勝過自家閨女了。 “我要怎么幫你?” “還求兄弟幫我看看,別的菜譜我都快能讀完,偏這本書,我不認得幾個字?!?/br> 鐘應忱皺起了眉頭。 池小秋現今也認了幾千個字了,怎么可能認不出一本菜譜? 第30章 豬肚粥(捉蟲) 池小秋翻開書來給他看:“你瞧, 跟我平日認的字不一樣?!?/br> 鐘應忱拿來隨手翻了兩下,便知道為什么了。 這書上盡是古體,筆畫與如今字體大異, 池小秋怎么會認得? “這上面說的是什么?能不能念給我聽聽?” “夫混沌之?!辩姂缽闹虚g翻開, 一字字讀給池小秋聽, 剛讀了兩句,便覺得耳熟, 好似在哪里聽過。 到底在哪里呢? 記憶一頁頁飛速翻過,突然定格在了一個陳舊的廢書樓閣里。 池小秋聽得云里霧里, 見鐘應忱突然頓住, 便不再動了。 她等了片刻,便上前搖他:“這幾句話什么意思?” 鐘應忱恍若未聞,他就著光迅速往后翻了幾頁, 眼神逐漸有了波瀾。 “這里太暗, 去屋里!”他快步去往屋里點上明角燈,室內頓時亮如白晝, 鐘應忱便對著燈細細看書中字體筆畫, 連頁腳,書封也一一查看過去。 像什么呢? 像池小秋去菜市場對著rou挑肥撿瘦, 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鐘應忱一向只關心菜能否飽肚,再過一點,也就是味道如何。一樣的,池小秋也不關心這本書長得好不好看, 只想知道里面寫了什么。 池小秋只好等在一邊,直到鐘應忱放下書來, 他數次吸氣呼氣,才平復了心情。 他沉聲道:“這本書不是食譜?!?/br> 什么? 池小秋幾步搶上前, 從鐘應忱手里奪過書來。 她力氣奇大,鐘應忱急忙道:“輕些!” 池小秋卻不敢置信,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記得阿娘說過的話,阿娘從不會騙她! 上面字歪歪扭扭如同天書,池小秋從前翻到后,從后翻到前,它們仍舊扭曲著,仿佛一群亂舞的蛇。 她扔下書,拉著鐘應忱,少見的強橫:“讀給我聽?!边B碰翻了茶盞也不知道。 鐘應忱慢慢嘆口氣,轉身從盆里撈起一條半濕的巾帕,剛要伸出幫她擦手,卻又縮了回去,直接遞給她。 “誰的爹娘不念著自己兒女呀,你娘去前,一定也是一樣的。你小小年紀,失了依靠,你娘說這話,只怕也是想著,讓你在最難的時候,也要有個念想?!?/br> 巷子外河里蛙聲響亮,越發襯得鐘應忱聲音溫存,如同從荷香水霧里浸透了水氣,恍然間,又像他醉酒時的樣子了。 可這溫柔話語中,卻也給了池小秋一份力量。 “咱們這一路,走了一年,也有上千里啦,多少吃不起飯的時候,連車都坐不起,你想想,為的是什么?” 為的是什么?為的是爹娘臨去前一份難舍的惦念,為了阿娘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咱們池家招牌,就靠我們小秋啦!” “更何況,你娘沒有騙你。 鐘應忱拿起這本書,推到池小秋面前:“她給你的這本書,確實是個寶貝?!?/br> 池小秋眨去淚意,疑惑看他。 “前朝李七怪,文章詩書無一不精,手書更是一絕,其中創出古體新法,存世者寥寥。其中一本蒙山洛水,是他自己手抄詩文之集,為他此生手書之最,頗負盛名。只可惜,傳到前朝大亂之時,便不知所蹤了?!?/br> 他知道的這么清楚,是因為自小時從自己藏書樓里翻出一本手書后,李七怪的古體便成了他此后臨字的最愛。 “你是說…”池小秋伸手翻開這本陳舊不堪的書,撫過上面奇形怪狀的字,不敢置信:“他那本書…” 此事太過重大,鐘應忱也不敢敲定,他道:“內容,書封,藏者用印,字形都能對得上?!?/br> 更重要的是,蒙山洛水流傳世上只有半本,而池小秋手里的卻是整本。 據他讀來,精彩處不下前半章。 他道:“我并未專門學過鑒查古物,你若想弄得明白,可以去骨董行。但是…樹大招風?!?/br> 鐘應忱神情異常嚴肅:“若這書是真跡,它的價值,會很高很高?!?/br> 池小秋這會反而不敢摸這書了,她疑惑問道:“這書…挺貴的?” 看著不像呀。 “價值連城?!辩姂老肓讼?,用了池小秋能聽懂的一個比喻:“若果然是真跡,你賣出后的錢能買下一整個…” “柳安鎮???!” 池小秋的表情已經無法用震驚形容了。 “柳安,長順,柳灣三鎮,再加上這柳江邊千萬畝良田,也不止!” 池小秋:…… 對此,她只有四個字可以說:我的乖乖! 她盯著這本書,如同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鍋碗灶臺,又好像是無窮無盡的食材,池小秋傻傻道:“這得能買到多少桌八珍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