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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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很遠很遠?!?/br> 盈袖翻滾了圈,枕在柔光鼓囔囔的肚子上,笑道:“我在那邊有好多好多朋友,出嫁了的小鳳,待字閨中的康兒,隔壁住的王大娘待我可好了,常常做糕點給我吃,對啦,鄭嫂子也很心疼我,給我教刺繡。我全都想好了,北邊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等回去丹陽縣后,我就求鄭嫂子給咱倆找些活計,先把自己養活了,過后我想嫁給那個來我家求了三四次親的讀書人,他挺癡心的,孝順又老實,家里也殷實,不曉得他如今成親了沒?!?/br> “去?!比峁忏堵暤?。 “什么?”盈袖輕聲問。 “等貧尼還俗了,就和你去南邊?!比峁恻c點頭,懇切道。 “那你什么時候還俗?”盈袖追問。 “把年夜飯吃了?!?/br> 柔光打了一個大大的哈切,把錦被蒙到頭上,沉沉睡去。 “就知道吃?!?/br> 盈袖笑著啐了口。 她長出了口氣,自打被左良傅從桃溪鄉擄劫走,每一刻都活在提心吊膽中,現在總算能松快片刻。 外頭的風似乎小了些許,天也蒙蒙亮了。 盈袖閉眼假寐了良久,都沒有睡著。 她索性起來,幫柔光多添了條被子,下床穿鞋,躡手躡腳地出去。 誰料剛開門,就被眼前的一團黑物嚇了一跳。 此時小院一片白茫茫,隱隱能看出被人踩出的腳印。 在上房門口的青石臺階上,坐著個穿著玄色大氅的男人,他身側放著把繡春刀,腿大剌剌地伸到最底下一層,許是聽見了響動,回頭,粲然一笑: “丫頭,起得好早啊?!?/br> “大人?!?/br> 盈袖欠身,給左良傅福了一禮。 細細瞧去,他頭上和肩膀都落了雪,想來在外頭坐了許久。 女孩暗罵了句:這狗官可真能扛凍,竟還這么神采奕奕,不是說昨晚上去窯子尋花姐兒去了么,不在溫柔鄉里貪歡,怎地這么早回來。 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兩人誰都沒先說話。 “那個……” 盈袖指了下小廚房,小心翼翼地問:“今兒過年,我想給小師父做一頓好吃的?!?/br> 左良傅扭頭看了眼上房,沉思了片刻,笑著問:“不知本官有沒有口福?!?/br> 盈袖笑了笑,沒言語。 低著頭,自顧自地去了廚房忙活。 “那個,那個……” 左良傅起身,想要追過去,生生駐足,踮起腳尖,笑道: “那我把院子掃一下罷?!?/br> 男人雙手叉腰,在原地站了好久,他有些不懂了,平日里他做事決絕果斷,為何這回這么久,連個丫頭片子都拿不下?方才聽見她和柔光談天,說是想要回南方,難道他就這么令人厭煩? 左良傅嘆了口氣,悶頭拿了個掃把,默默地掃雪。 …… 日頭漸漸高了,總算放了晴,也算給憋悶在寒冷中的人帶來點歡愉。 廚房里霧氣騰騰,倒也暖和。 盈袖腳不沾地地忙活,南邊過年的時候,總是她和大嫂一起張羅。母親是長者,自然不用沾手,二嫂生了兒子,是梅家的大功臣,總有五花八門的借口推脫身上不舒坦,也不干活兒。 盈袖嘆了口氣,過去在家時,她也曾偷偷在大哥跟前說過二嫂的壞話,攛掇著哥哥與那婦人鬧脾氣,現在人都沒了,再想吵兩句嘴,也是不能了。也不曉得侄兒在他外祖家過得怎么樣,個兒長高了沒。 人啊,活一輩子到底是為了個什么。 想著想著,盈袖眼角就酸了。 她用袖子蹭掉,接著剁餡兒。 因南北習俗不同,年茶飯她就準備了兩種,豬rou大蔥餡兒的餃子,還有葷八樣素八樣的菜。 左良傅期間進來了好幾趟,說是要幫她做,她不愿意與這人同處一室,太危險了,可小腹的傷還沒好徹底,揉面不利索,于是便將這活兒指派給他。 本以為他勁兒大,能把面揉得筋道些,誰知最后弄成了個面糊子,果然拿刀的都捏不了繡花針,她嫌棄地白了他一眼,把這狗官推開,自己上手。 等包好餃子后,差不多都到日中了。 紅燒rou和油茶這些都是前些日子備下的,倒也不用專門再做,慢慢的,酒菜就擺滿了一桌子。 …… 盈袖伸了個懶腰,錘了下發酸的腰背,端著調配好的醬汁往上房走。 進去后,她一邊在外間布碗筷,一邊往里間掃去,這會兒柔光被左良傅按在了梳妝臺前,被強逼著學寫字。 “大哥,飯好啦?!?/br> 柔光咽了口唾沫,鼻翼聳動,抹掉嘴角的口水,不料卻將毛筆上的墨全都弄臉上,她雙手合十,眉頭皺成個疙瘩,小眼睛里滿是委屈。 “大哥,貧尼真不會寫字?!?/br> “不會學呀?!?/br> 左良傅板著臉,拉過柔光的手,用竹條狠狠地打了幾下,指頭點著麻黃紙,氣道: “一上午了,橫不是橫,豎不是豎,哥哥不求你懂什么《論語》《詩經》,自己的名字總該會寫吧?!?/br> 柔光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師父說貧尼是榆木腦袋,不開竅的,會敲木魚就行了?!?/br> “哦,敲木魚專門煩我啊?!?/br> 左良傅笑罵了句憨貨,用筆頭輕輕點了下柔光的頭,故作兇狠:“寫不會就不許吃rou?!?/br> “阿彌陀佛?!?/br> 柔光搖搖頭,為自己爭辯:“飯是袖兒做的,大哥說了不算?!?/br> “了不得,了不得?!?/br> 左良傅站起來,圍著柔光轉,上下打量尼姑,半開玩笑半驚奇:“從前你心里只有大哥,什么時候多出個梅姑娘?她還真有本事,迷得你連大哥的話都不聽了,我問你,你們倆幾時私奔呢?” 聽見這話,盈袖重重地咳了兩聲,將手中的碗碟往下,擰了個濕手巾,走去內間,幫柔光擦去臉上的墨,斜覷了眼旁邊站著的男人,笑著嗔怪: “大過年的,您何苦為難一個實心眼的姑娘呢,會不會寫名字有什么要緊,只要心里澄明良善,那便是天地間最逍遙的人?!?/br> 說罷這話,盈袖也沒理會癡愣住的左良傅,直接拉著柔光去了外間。 果然,柔光瞧見這一桌子的好菜,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坐在凳子上,念了十幾遍阿彌陀佛,端起一碗餃子就開始咥。 “別急,里面包了銅錢,小心些?!?/br> 盈袖笑了笑,給這憨貨舀了碗開胃的酸辣肚絲湯,瞧見左良傅悶聲不語地坐下了,她給這男人也盛了碗,道: “大人請,粗茶淡飯,您莫要嫌棄?!?/br> 左良傅早都被這一桌子珍饈驚著了。 暗罵:這他娘的還粗茶淡飯?老子方才掃雪的時候,肚里的饞蟲不曉得叫了多少遍。 心里雖然極想大快朵頤,可面上還得裝得穩重些,左良傅拿起筷子,從盤中夾了個餃子,蘸了點陳醋,淡淡說了句:還湊合。 說著說著,十幾個餃子就下肚了,他斜眼瞅向嬌美可人的盈袖,有些心虛,笑著問: “你真生氣了?昨晚原是我太孟浪了,不該說那話臊你。我后來沒去窯子,開玩笑的?!?/br> “大人喝點湯罷?!?/br> 盈袖笑著錯開這個話頭,自顧自地吃白飯。 “你怎么不吃rou?”左良傅夾了塊魚,遞到女孩碗里,笑道:“我是個粗人,到廚房凈給你添亂,你弄了一上午,肯定勞累壞了,吃點rou?!?/br> “多謝大人?!?/br> 盈袖笑著點頭,可卻將魚撥在一邊,沒有動。 左良傅自然將女孩這個小動作看在眼里,嘆了口氣,忽然問:“梅姑娘,你覺得本官是好人么?” “大人覺得呢?”盈袖笑著反問。 左良傅沉吟了片刻,笑道:“本官覺得自己不是個東西?!?/br> “吶,這可是大人自己說的?!?/br> 盈袖不禁莞爾,這狗官今兒吃錯藥了?怎么忽然轉了性子。 “是我說的?!?/br> 左良傅笑了笑,兩眼盯著滿桌的珍饈出神,忽而看向狼吞虎咽的柔光,忽而又看向盈袖,嘆了口氣,似在自嘲,又似在說一件不關緊要的事: “本官很想有個家,可又怕有家,我這種人……呵,怕是不配。丫頭,若咱們相識在南方,你覺得好不好?” 盈袖裝作沒聽懂,只是低頭扒飯。 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一陣嘹亮的鷂子聲。 盈袖一聽,便知道是夜郎西在打暗號,叫左良傅出去。 她偷偷往前一看,果然,左良傅臉色忽然一變,眼中罕見的真誠與溫柔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狡詐與冷漠。 “本官有事,要出去一兩日?!?/br> 左良傅拿起繡春刀,對盈袖笑了笑,囑咐柔光:“好生照顧好梅姑娘,大哥下次回來,給你買糖葫蘆?!?/br> 說罷這話,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又恢復了安靜,只是少了一個人,可不知為何,竟有些空蕩冷清。 盈袖呆呆地坐了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她竟傻了,左良傅怎么會轉性子,等下次回來,怕是就真的會強要了她。心里一陣酸楚,女孩起身,默默地往出走,她想靜一靜。 放眼望去,小院的雪已經被那人掃干凈了,遙遠的寒山披了皚皚白雪,天藍的通透,隱隱傳來一兩聲撞鐘之音,越發顯得蒼涼。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間。江南幾度梅花發,人在天涯鬢已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