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白帝的身形飄飄忽忽,一晃眼便過了燦爛的花叢,白色的長衫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他走得并不快,可璇璣卻發現自己要費力用跑的才能跟在他身后不被甩開,到后面竟越來越吃力。他這般穿花拂柳,像是一綹輕煙,沒有任何凝滯,自己卻跑得氣喘吁吁,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璇璣叫道:“等等!你、你別走那么快!” 話音一落,眨眼間,他白色的衫子便消失在花叢中,只留一個含笑的聲音:“將軍,你如今還是rou眼凡胎,人與神的距離,還得自己跨過?!?/br> 璇璣急忙循著聲音追過去,遠遠地,卻見他還在前面慢悠悠地帶路。她咬了咬牙,飛快追上去,只覺無論自己如何拼命奔跑,距離他的背影還是留著四五丈的距離。這般又狂奔了不知多久,忽聽白帝在前方低聲道:“一顆琉璃心子,如何能生出神識來?昔日你犯下那等大罪,如今看來,竟沒有半點錯嗎?” 他的話十分深奧,令人費解,璇璣眨了眨眼睛,只見前方空蕩蕩一片,哪里還有白帝的身影!她頓時慌了,四處張望,卻見身處一座華美宮殿前,雪白的欄桿臺階正在腳下,只要一抬腳就能上去。 這里會不會就是偏殿? 她抱著僥幸的心理,快步攀上臺階,那白玉欄桿千回百轉,繞了不知多少道,等終于找到大門,用力推開的時候,她只有癱在地上喘氣的份了。 門后是一個寬廣的大殿,九根金柱錯雜排列,銀色的紗帳隨風舞動,帳后隱約有無數人影,焚香侍立,安安靜靜。璇璣倚在門上,怔怔打量著大殿里的景致,卻見正前方的盤龍金椅上空空的,并沒有人。 看樣子是找錯地方了。她搖了搖頭,正要轉身離開,忽聽殿內有人輕輕敲了一下編鐘,叮地一聲,清脆婉轉,緊跟著周圍的紗帳颯颯作響,從天而降,鋪天蓋地地撒了下來,一瞬間便將那龍椅層層遮住,再也看不見端倪。 璇璣正猶豫間,只聽帳后傳來一個極柔和的聲音,喚她:“將軍,你要見孤?” 她乍一聽那聲音,心中猶如打了個悶雷,震得眼前金星亂蹦——好熟悉的聲音!她分明聽過這聲音!不由自主令她敬畏的,真是久違了的聲音。 仿佛直覺一般,她立即明白帳后的人就是天帝,當即快步上前,笨拙地單膝跪下,猶豫道:“天……參見天帝?!?/br> 天帝柔聲道:“將軍不必多禮,請起?!?/br> 璇璣惶惶然站了起來,先前仔細想過無數遍的見到天帝之后要說什么做什么,此刻竟然忘得干干凈凈,腦子里空白一片,簡直成了傻子。 天帝又道:“將軍下界歷劫未滿,此時闖入昆侖山要見孤,是有甚要緊之事?” 璇璣喉頭一緊,唯唯諾諾,居然說不出話來。 這樣可不行!她心中警覺,急忙在手心狠狠掐了一下,喚回迷離的心思,定了定神,滿肚子的話好像又跑了回來,她這才拱手道:“我……擅闖昆侖山是大罪,自己也明白,不敢求天帝寬恕??墒恰行┦?,我一定要來找您說清楚,否則再難心安?!?/br> “將軍請說?!?/br> 璇璣低聲道:“您先前派人來捉拿我,我抗旨不遵……并非藐視天地,而是我自認并沒有謀反。無支祁的事,或許是我的錯,在天界眼里,他是十惡不赦的罪犯,不應當與他接近,甚至說話。但我卻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是我朋友,與他交朋友,難道就等于謀反嗎?這個道理,我并不明白?!?/br> 天帝“嗯”了一聲,淡道:“經查實,無支祁并非由你放出陰間,乃是金翅鳥禹司鳳與柳意歡犯下的罪行?!?/br> 璇璣聽他提到禹司鳳,更是慌亂,急道:“不!他不是故意的!是有人逼著他們!” 天帝輕輕笑了一聲,道:“將軍,孤問你一句,倘若孤要再次將無支祁關入無間地獄,禹司鳳柳意歡亭奴三人關押等候刑審,將軍是否打算再次忤逆天地,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什么意思?!璇璣頓時警覺起來。他說再次!什么再次?難道她以前真的做過什么忤逆的事情? “將軍?!币娝t遲不說話,天帝便喚了她一聲。 璇璣低聲道:“我……不知道??墒?,對我來說,他們都是我重要的人,指導了我這一生的道路。我也堅信他們不是壞人,倘若天帝真的要處罰他們,那么無論多少次,我也會向您求情,要我做什么都可以?!?/br> 天帝的聲音似乎有了一些興趣,笑道:“哦?那倘若無論你如何求,孤也不答應呢?” 璇璣心中煞氣頓現,漸漸將拳頭捏緊。他擺明是在威脅她……不,警告她!天界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眼里,自高自大地裁定著一切。他說她曾經犯下忤逆的重罪,所以被打入下界歷劫,一定是他們做的太過分了!否則曾經的她又怎么會謀反? 她臉色蒼白,心中無數個念頭閃過,將這一切的前因后果想了個透徹。 天界為什么要懲罰無支祁?那是因為他犯錯在先,偷了人家的神器,還殺了大批的神將。 為什么要抓走禹司鳳?因為他放走了無支祁。 為什么要挖出柳意歡的天眼?因為那是他偷走的,原本不屬于他的東西。 紫狐為什么會死?因為他們擅闖昆侖山,有錯在先的是他們,并不是天界。 璇璣不禁淚盈余眶,顫聲道:“倘若無論如何懇求,天帝也無法答應璇璣,那也是他們有錯在先,璇璣無話可說,唯有陪他們一起去黃泉路罷了。但璇璣絕無謀反之意!此等罪名強加于人,委實不能接受!” 第二十二章 琉璃(二) 天帝很久都沒有說話,璇璣也不知該說什么,她腦子里一團亂,眼淚擦了又冒出來,怎么也擦不干凈。 她真沒出息,遇到這等難纏之事,便只有哭和發呆,永遠也做不到司鳳那樣口若懸河,擺出許多道理來服人。接下來,他會說什么呢?是發火將她趕出去,還是立即叫人來抓她,與無支祁他們一起打入天牢,定下罪名? 璇璣猜不到對方心里究竟想著什么,近乎窒息地等待著他下一句話。 倘若他強硬到底,她會怎么反應?這個問題璇璣并不知道,或許只有等一切塵埃落定,她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樣反應。 天帝沉默了很久,突然問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將軍對前世的事情,還記得多少?” 璇璣呆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不明所以地望著眼前起伏不停的紗帳,隔了半天,才道:“也……記不得多少?!?/br> “連自己為何被罰下界的緣由,也記不得了嗎?” 璇璣搖了搖頭,見他突然岔開話題,心知此為不祥的征兆,急道:“天帝陛下!關于我此行的目的……” “看來后土大帝真將你的一切都斬斷了。也罷,孤便讓你看看過去?!?/br> 天帝說完,帳后突然沒了聲音。有風將輕飄飄的紗帳吹起,璇璣驚疑不定地偷偷往里看,只見龍椅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人! 她急急起身,拉開紗帳,誰知指尖剛觸到紗帳,那層層冰綃帳便猶如白雪一樣化開,滴滴答答,摧枯拉朽一般,眨眼間,整幅帳子便消失不見。更可怕的是,整間大殿也像冰雪搭成的一樣,陽光一照,便化成了雪水。 璇璣大吃一驚,急忙縮手,誰知指尖上傳來不對勁的感覺,低頭一看,自己的身體仿佛也變成了雪塊,一點點融化開來。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幾乎跳起來,一瞬間,只覺渾身都化成了雪水,撲啦一下落下來,恍恍惚惚,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耳邊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輕輕說道:“明明只是一顆琉璃,為何會變成這樣?天界縱然尊貴,但冥冥中,竟也不是眾生的主宰。這樣的問題,孤要問誰去?” 璇璣在迷蒙中伸直了身體,緩緩落在實地上,渾身輕飄飄軟綿綿,像一團沒有形體的霧氣。她睜開眼,只見一片云蒸霞蔚,華美的神殿浮在祥云之上,奇景不可言喻。 她飄飄蕩蕩而起,來到一座宮殿前。 殿前站著兩個神將,正在低頭說話,她靠近一些,只聽其中一人說道:“……總算將那猢猻捉拿到了,這回折了許多神將,若不將猢猻剮成千萬段,如何能服眾?” 她不由靠得更近,躲在一根盤龍巨柱后面,只聽另一人應道:“依我看,天帝一向仁慈博愛,未必會殺他。何況我聽說,是天界用了些手段,才將那猢猻捉住……不太光彩?!?/br> 那人顯然來了興趣,壓低嗓子連聲問:“什么手段?說來聽聽!” 另一人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沒人,才貼著耳朵說道:“聽說那猢猻好色之極,唯有美人方能壓得住他。你記得不,先時還一個勁往下面派二十八星宿,玄武朱雀這些厲害的男神,結果折了大半,連玄武都給殺了。后來也不知是誰給上面的人獻計,要派美貌厲害的女神去降伏他,所以白虎被派了下去。結果她和那猢猻本事相距太大,縱然將他迷得七葷八素,卻還是沒能捉到。后來嘛,就派了戰神去,她去了兩次,果然就將他捉住了?!?/br> 璇璣聽到戰神二字,心頭不由一陣亂跳,奈何那人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她漸漸聽不清,干脆從柱子后面閃身出來,那兩個神將果然看不見她,照樣說得上癮。 “哦!是那個戰神去的?!”那人很有些驚訝,“不是說,只會將她用在對付阿修羅的戰場上嗎?天界也就她能和那些修羅戰斗了。居然請了她才降伏無支祁?他果然還是有些本事?!?/br> 另一個人撇嘴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支祁離開了策海鉤那等神器,也不過是個厲害點的妖魔,豈能做成這些大事。這叫做……呃,凡間有句話怎么說的?驢皮出在驢身上?那戰神本來也不是天界的神,是天帝他們使計哄騙過來的,哄來之后又怕她本事太大,降伏不住,便做了些手腳。策海鉤嘛,本來也是她家的東西。我和你說,這事兒是絕頂的機密,千萬不要和第二個人說!我也是當時給白帝當貼身侍衛,才知道了些皮毛。天界欠了戰神大筆的賬,她有朝一日來清算,咱們只有吃不了兜著走?!?/br> 那人恍然道:“怪道我說那戰神成天恍恍惚惚,呆若木雞的樣子,原來如此!她的來頭不小哇!天帝也讓她三分!” “嘿,讓她三分嘛……也不見得,物盡其用才是真的吧!你看,她也算是個美女,本事又那么大,無支祁那猢猻見到她就昏頭了,第一次讓他狡猾逃脫,第二次果然就捉到手了。這根心頭刺可算挑了出來,以后總算可以過太平日子了?!?/br> 那神將聽完,猶豫了一下,才道:“你若不說是戰神去的,我還不明白吶。她這兩天很有些古怪,我好幾次見她在天泉邊上一個人嘀嘀咕咕,神色古怪,不知說些什么。該不會和這次去捉拿無支祁有關吧?” 另一個神將也皺起了眉頭,想了一會,才道:“天泉那里養著鮫人吶,剛得道成仙的,她是和鮫人說話吧?說來也奇怪,我聽過一個傳聞,說戰神和無支祁之間黏黏糊糊,有點曖昧。當日跟著她一起下去捉拿無支祁的神將說,第一次雖說是無支祁逃脫,但也是戰神沒有追上去的緣故。第二次去的時候,她還和無支祁說了好久的話,依稀是說做朋友什么的……這事兒可不會是真的吧?那也太荒謬了!哪有神仙和謀反的妖魔做朋友的?” 那神將搖頭道:“誰知道!她一向古里古怪的??傊夹⌒狞c,她既然本來不是天界的神,那心里就會打著些小算盤,不可不防?!?/br> 兩人都點頭稱是,璇璣只聽得如癡如醉,手腕都在發抖。 她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明白。那些太過殘忍的事情,她不愿去相信。她本來不是天界的神?天界虧欠了她?策海鉤均天環本來是她的? 那她……到底是什么? 她來不及多想,只覺四下里突然起了一陣大風,隱隱含著殺意。那種凜冽冷酷的殺意,她太熟悉了——是她自己!璇璣猛然回頭,卻見遠方天空緩緩飛來一個黑點,越飛越近,身上的甲胄也越來越清楚。 黃金甲,紫云盔,英氣十足。然而在璀璨神氣的盔甲下,卻是一張猶如新雪般白皙秀美的臉,雙眸黑得仿似最深的暗夜,沒有一絲波瀾。她手里攥著一把修長巨大的青色寶劍——定坤劍,正直直朝這里行來,帶著漫天的殺意。 璇璣不由捏緊了拳頭,喉頭微微發抖,聽見后面兩個神將驚惶的聲音:“戰神將軍!” 話音一落,她已經踏上了神殿的白玉臺階,靴聲橐橐,緩緩朝門前走來。那兩個神將急道:“將軍留步!請等候通報!” 她淡淡開口道:“天帝在嗎?我要見他!” 那二人道:“天帝不在此處,將軍請回!” 她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冰冷的笑。甚至不用想,璇璣都知道她下一刻會說什么——“我自己進去看!” 這樣張狂,這樣理所當然。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什么也不怕,不顧忌。 那兩個神將頓時驚慌失措,抬手去攔吧,他們哪里攔得住。但若不攔,天界的規矩放在那里,怎能容她胡來!戰神雖然懵懂,但從來都很聽話,從未犯過什么大錯,這回突然狂性爆發,還真讓人束手無措。 果然,他倆只猶豫了一下,抬手作勢要去攔,眼前人影一花,她早已閃到二人身后,抬手去推門。那兩個神將急了,顧不得避諱,飛快去抓她胳膊,叫道:“放肆!不得無禮!速速退下!” 話音未落,只見眼前火光大盛,二人都唬了一大跳,逃命似的退開,卻見她周身纏繞著熾烈的火焰,黃金甲在火中錚亮燦爛,散發出絢麗的光澤。她冷冷回頭,森然道:“我找天帝!若不給我進去,那我便放火燒了這里!讓他自己出來見我!” 那兩個神將再也不敢攔她,但也不敢離去,只退在火焰燒不到的地方,大叫道:“天帝不在這里!眼下是白帝在這里休憩!你敢放火,是要逆上作亂嗎?!” 她恍若不聞,雙手一抬,周身的火焰頓時化作兩條火龍,刺啦啦沿著神殿兩旁蔓延出去,瞬間便將神殿包圍在火海里,熊熊火勢,令人膽寒。她在門外厲聲叫道:“天帝!你若不出來,我便進去了!” 說罷用腳一踹,大門輕而易舉就被她踹開了,她閃身走了進去,只急得后面兩個神將上天無門下地無路,慌了半天,只得各自跑開去叫人通知天帝,戰神將軍今日突然發瘋,有謀反之意。 第二十三章 琉璃(三) 大門踹開之后,狂風肆卷,將火焰卷得直沖九霄。璇璣顧不得許多,飄飄然跟著飛進去,只見戰神揮劍闖入,慌得殿中侍奉的玉女力士們尖叫連連,抱頭鼠竄。有那膽子大而且忠心的,便卯足了勁上前阻攔。然而定坤劍上火焰灼灼,熱度驚人,稍稍靠近一些便是燒灼之痛。 戰神仗著天火在身,所到之處猶如利刃切入豆腐一般,所向披靡。那些沖上來欲阻攔的內侍,見她這等模樣,便覺膽寒,紛紛退開,由著她將琉璃盞打碎,點燃冰綃帳,推倒青銅燈,將殿里砸得一塌糊涂。 “我要見天帝!”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冰冷,回首望向殿內眾人,沒有一個人敢開口答話。 璇璣見她這般狂暴姿態,心中突然有些觸動。是為了什么事,能讓一個無心之人發作至此?難道說,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學會自己思考了? “讓天帝出來見我!”她又說了一遍,這回終于有一個縮在角落里的玉女戰戰兢兢地答道:“天帝……不在這里……這會兒是白帝在、在、在午休!” 她似乎是想了想,便道:“那也一樣!讓他出來!” 一個力士陪笑道:“將軍,只有臣下去覲見君王的份,就算將軍有萬夫不當之勇,這規矩……也沒有喝呼君王天帝的道理呀?!?/br> 戰神冷道:“今日開始便有這個道理了!哼,臣下!誰是他們的臣下!我倒有幾個問題要好好問他們呢!” 璇璣心中又是一驚——她知道!她那會一定是已經知道自己的由來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天帝和白帝會見她,將一切告訴她? 不,他們一定是沒有告訴她,而且還大大懲罰了她,所以自己才會被罰下界,所以他們才說犯下忤逆之罪! 這叫什么天?這叫什么地?如此天地,豈非讓人不齒?!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此刻她雖然沒有身體,卻也感到全身猶如火燒一般,一陣熾熱一陣冰冷,眼前金星亂蹦。 那戰神在前殿磨了一會,見始終沒有人出來,便抬腳向殿后的玉屏風踹去,只聽“咣當”一聲,那一整幅半面墻那么大的羊脂白玉的精妙屏風,竟被她一腳踹成了粉末,嘩啦啦撒了一地。 殿后的門虛掩著,她縱身躍過廢墟,氣勢洶洶殺向后門,誰知動作突然凝滯了一下,跟著便緩緩退了回來。璇璣定睛朝后門望去,卻見外面有人緩緩推開那扇門,其人一身白衣,豐神俊朗,額間一點金印,是個年未及弱冠的俊美少年——白帝。 不知出于什么心態,抑或者是直覺,她本能地望向白帝的雙手,他的左右手都在! 璇璣心中又是一涼,隱約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