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褚磊又嘆了一聲,道:“那敏覺的事……怎么說?當日是鐘敏言親自送了他的尸首回來……” “親自?”璇璣和禹司鳳大吃一驚。 褚磊心中難受,搖了搖頭,再也說不下去。和陽于是接道:“不錯,是鐘敏言親自送回少陽派的。敏覺的尸首被裝在一個木箱里,被他摔在少陽派大門前。守衛的弟子怎么招呼,他都不理會,掉臉就走了。你們還未看到敏覺……他……” 他也說不下去,只長長嘆了一聲。 “二師兄怎么了?”璇璣見諸人神情凝重,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 桓陽嘆道:“掌門,靈堂還在,讓這兩個孩子給他上柱香吧?” 褚磊點了點頭。璇璣急道:“等等!二師兄是怎么死的?告訴我??!” 何丹萍垂淚道:“璇璣……你二師兄他被人送回來的時候……沒有全尸,從上到下,被切成了十幾塊……” 璇璣只覺眼前一黑,心臟咚咚亂跳,一口氣竟然上不來。 褚磊厲聲道:“無論他是被人騙也好,沒有經驗也好,做出這等事,再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饒??!” 眾人再也不知該說什么,只紛紛搖頭嘆息。璇璣怔了半晌,才低聲道:“我……去靈堂……給二師兄上香?!币徽Z未了,淚如泉涌。 陳敏覺的靈堂就設在他原來的房間,他生前收集了很多玩物,稀奇古怪的,都被何丹萍親手收拾了,堆在帷帳后面。 璇璣想起以前他送自己一個萬花筒,嘴上說心疼自己的寶貝,不肯相贈,最后卻沒管自己要,顯然是怕她寂寞,送給她了。他那時候說自己存了好多寶貝,大家只當他吹牛,原來他還真的收集了不少好東西。她鼻子一酸,想到平日里他對自己的關照,只哭得哽咽難言。 何丹萍本是柔聲勸慰,聽到后來,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哭,喃喃道:“這孩子……上山之后也沒過幾天好日子。他資質平凡,大家更沒給過他什么好臉色……可憐的孩子……竟然就這么去了……” 禹司鳳也神情凝重地上了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正要起身,忽聽騰蛇在后面“咦”了一聲。他知道騰蛇的脾氣,沒大沒小,對凡人這些生死儀式更是嗤之以鼻,如果在這里鬧得不愉快,對兩邊都不好,于是回頭道:“騰蛇覺得哪里不對勁?” 眾人老早就見到璇璣身后跟著的白發男子,氣勢彪悍兇狠,神態傲然不羈,但璇璣不介紹,他們長輩也沒有過問小輩的道理,只得隱忍不發。褚磊輕聲問道:“璇璣,這位是……?” 璇璣擦了擦眼淚,急忙起身道:“爹,這是我收的靈獸!剛才太激動,忘了介紹。他叫騰蛇,很厲害的!是神獸呢!騰蛇,這是我爹,我娘,還有我師父,師伯師叔……” 她一一介紹一遍,騰蛇早就不耐煩了,擺擺手:“那么多親戚,好煩!” 褚磊驚道:“神獸騰蛇?你的靈獸?!” 在座諸人都是修仙者,自然知道騰蛇的大名,但都以為只是傳說,誰想真的存在,居然還被小璇璣收了來做靈獸,這真是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還讓人詫異。 騰蛇笑道:“罷啦,你也不用介紹。這些凡人有眼無珠,認不得老子,說了也沒用?!?/br> 璇璣瞪了他一眼:“他是我爹爹,你要客氣一點!” 他別過臉,哼了一聲,像個鬧脾氣的小鬼。褚磊半信半疑,拱手道:“小女給尊駕添麻煩了……只是……騰蛇……” 騰蛇皺眉道:“你這老頭好啰嗦!騰蛇還有假的不成?不過嘛,你女兒確實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老子心胸寬廣,不放在心上。哈哈!哈哈!” 楚影紅見他傲氣十足的,不由眼珠一轉,要想個法子打壓他一下,當即笑道:“您說自己是騰蛇,可有什么證據?鶴發童顏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不算什么特異之處。神獸騰蛇鼎鼎大名,但世人所見不多,想要冒充,也不是難事。騙一個小姑娘,可不算英雄好漢?!?/br> 她見騰蛇脾氣暴躁,以為是個好撩撥的,誰知他哼了一聲,竟毫不理會,只淡道:“老子不和凡人一般見識?!?/br> 楚影紅奇道:“那你怎么做凡人的靈獸?” 騰蛇一臉“你怎么那么蠢”的樣子,嘆道:“那自然因為她不是凡……” “你廢話真多?!庇硭绝P打斷他的話,道:“方才到底發現了什么不對勁?” 騰蛇被他這樣一堵,倒也不惱,只揉了揉鼻子,道:“這個人的味道,我聞過。那天晚上,在湖邊,其中一個人身上滿是他的血腥味?!?/br> 璇璣急忙道:“是誰?” 騰蛇聳聳肩膀:“就是那個用彈珠的人嘍!哇,你連這個都聞不到?真沒用!” 若玉?!璇璣和禹司鳳互看一眼,是他殺了陳敏覺!可是為什么卻讓鐘敏言送尸體呢? “爹爹,殺了二師兄的不是六師兄?!辫^回頭,正色道,“是另外一個人?!?/br> 她迅速將若玉的事情講了一遍,最后又道:“刺傷司鳳的,也是他?!?/br> 褚磊沉吟半晌,似是無法決斷,和陽道:“掌門,我也覺得將鐘敏言逐出師門的決定有些魯莽了。不如等簪花大會后,咱們再去不周山一趟。鐘敏言畢竟曾是少陽派弟子,總不能置之不理?!?/br> 褚磊沉默良久,終于點了點頭:“也罷,就這樣辦吧?!?/br> 璇璣大喜若狂,回頭看著禹司鳳,兩人傻傻笑了半天,她才道:“對了,我還沒去看玲瓏呢!” 何丹萍將眼淚抹去,露出慈愛的笑容,柔聲道:“就在她房間里睡著呢。只等你說的那個高人來,替她嵌回魂魄,娘就一切都放心了?!?/br> 璇璣笑道:“很快就好了!司鳳,咱們馬上就給柳大哥寫信,請他帶著亭奴上少陽派,好不好?啊,還有,娘,咱們少陽派誰會御土術???” 何丹萍奇道:“你爹爹就會啊。傻丫頭,連爹爹會什么法術都不知道?” 璇璣又是大喜,立即和禹司鳳寫了信,托紅鸞尋找柳意歡,將信帶給他。 褚磊夫婦見這個小女兒一年不見,變了不少,心下都忍不住感慨萬千。誰也沒想到,小時候頂不討人喜歡的璇璣,那么憊懶的璇璣,如今居然變成了真正的大姑娘。女大十八變,真真讓人刮目相看。 何況她身邊又多了一個禹司鳳,這少年精明能干,深得褚磊喜愛,而何丹萍女人家心細,早已看出他對璇璣的感情不一般。不可否認,他們做父母的,以前很擔心璇璣的終身大事,她這樣不討人喜歡,以后有哪個男子愿意娶她?眼下見到禹司鳳這般清俊秀雅的人品,幾個老人家心里立即多了一份喜歡,加上他對璇璣一往情深,璇璣對他也是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何丹萍做母親的早已欣喜地想著何時為他們做大婚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孫過得好,便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了。何丹萍和褚磊互看一眼,只覺心滿意足,忍不住相視一笑。 第十三章 魂魄(五) 紅鸞飛走送信,過了三天,就把人帶回來了。四人久別重逢,又是一番熱鬧。原來柳意歡和亭奴早就在首陽山附近逗留了,說是要在這里等璇璣他們回來。結果陰差陽錯,互相沒碰到,若不是紅鸞送信,柳意歡幾乎就要動身去浮玉島。 璇璣第一件事就是找褚磊幫柳意歡除掉身上的冰咒。褚磊早就聽女兒說過天眼柳意歡的事跡,雖然這人年紀一把了,又胡鬧的緊,但確是個胸懷磊落的漢子,于是對他頗有相交之意,當即就答應為他驅除冰咒。 彼時剛好過了半年的期限,柳意歡身上的衣服一除,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原本盤亙在他右肩頭的一塊烏紫,已經蔓延到了肩胛下。褚磊神色凝重,用手輕叩那塊烏紫的皮膚,只覺觸手陰寒,難為他還能撐著強顏歡笑,想必半邊身子都是沒感覺了吧? “璇璣,司鳳,你們兩個出去。我替柳先生驅除冰咒,途中不可以打擾?!?/br> 禹司鳳見他們幾個留在這里也沒什么可以幫忙的,只得依依不舍地等在門外。璇璣蹲在亭奴身邊,半年多沒見,很是想念他,唧唧咕咕地和他說一些廢話。亭奴只是含笑聽著,時不時插兩句話。從剛認識他的時候開始,璇璣就覺得他很熟悉,很親切,好像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一樣,直覺什么廢話心里話都可以和他傾訴,他是安全的,可以信任的。 很奇怪,明明是陌生人,根本也沒有什么大交情,但她就是覺得他可以信賴。亭奴仿佛也覺得她這種信賴很正常,完全沒有一絲突兀。 璇璣說了好一會莫名其妙的廢話,這才低聲道:“亭奴,你們這半年是做什么去了?我們去慶陽找過你們,沒找到?!?/br> 亭奴笑了笑:“是柳先生有事,我奉陪而已。他去了一趟少室山,那里好像有他一位故人的墓地,我們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br> 墓地?璇璣看了禹司鳳一眼,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那位故人是誰。 亭奴見她開口想問,便輕輕搖頭:“別人的隱私,不好過問。他若是愿意說,終有一日會說的。他不想說,便是強人所難?!?/br> 璇璣點了點頭,半晌,才道:“亭奴,你知道的吧,我以前……嗯,我的前世……” 他似是有些愕然,然而還是頷首,輕道:“怎么,是想起了一些什么?” “好像有點印象,每次發火或者激動的時候,有些片段就會閃現,但過后就忘了。我現在知道自己是什么戰神將軍,崩玉不叫崩玉,叫定坤。好像是前世犯了什么大罪,所以被罰下界的?!?/br> 這些事從她嘴里說出來,像是說別人的故事,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 她苦笑道:“雖然知道,不過還是覺得不像我。和我這輩子好像沒什么聯系……” 亭奴沒說話。她又道:“我也想過,就算真的想起前世的所有回憶,我也不是那個戰神將軍。我還是褚璇璣,這一世和前一世是完全不同的。過去的事情應該就過去,做人應當向前看。你說呢?” 亭奴微笑,柔聲道:“沒錯。沉溺于往事不是明智之舉。你說的很對?!?/br> 璇璣得到他的贊同,不由喜形于色,笑道:“亭奴,我前世也認識你,對不對?我們以前也是好朋友,對不對?” 亭奴想了想,才低聲道:“是的……不過,你是高高在上的戰神將軍,我只是剛剛得道,被養在天池里的一尾鮫人罷了。好朋友……實在是談不上?!?/br> “那你說說啊,以前的事情。我想聽?!?/br> 亭奴頓了一會,仿佛沉浸在回憶里,良久,才悠悠說道:“那時候……上界戰火不斷,你時常要披甲出戰,日子久了,便覺得身心疲憊,偶爾會來天池旁小憩。你以為我是不會說話沒有神識的,所以常常帶了食物來送我,說一些關于打仗的話。后來……” 后來,一直是她說,他聽。她以為他聽不懂,他以為她不愿意別人插口。直到有一天,他聽見其他人在天池旁討論她犯下的滔天大罪,說天帝要處罰她,令她神魂俱滅。他情急之下,才在她面前口吐人言,要她逃離天界。說真的,以她的本領,要安然逃離天界,沒有人敢阻攔的,天帝一向寵愛她,也不會與她為難。 可是,她聽到他說的話,第一反應不是吃驚或者憤怒。而是…… “后來什么?”璇璣好奇地問。 亭奴笑道:“后來我第一次開口說話,你很驚惶,像個做錯事的小孩,臉漲得通紅,我想你大概是覺得不好意思吧。以為我什么也不懂,所以什么都說出來,結果我卻什么都懂?!?/br> 真的很出糗,那次。她得知他會說人話,慌得一塌糊涂,手里的食物吧噠一下落在地上。那時那刻,她一點也不像叱咤風云的戰神將軍,她只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韶齡少女,因為心里的事被陌生人知道了,而感到羞愧難當。 他也是從那一刻知道,就算外表再厲害,再風光的人,內心也不是一樣的強大。他們的相識,起源于那個瞬間,也截止于那個瞬間。 她很快就平靜下來,淡淡地撥了撥頭發,目光猶如冰雪碾碎一般。半晌,才低聲道:“我不會逃。有任何懲罰,一力承擔便是?!?/br> 他還想勸說,她卻轉身走了,忽而停下,回頭對他微微一笑,道:“不要再為我說話,你也會被牽扯進來的?!?/br> 后來事發,她被捉進了天牢,他也被人揭露與她有“密謀”,因為很多人都看到那天晚上她去了天池,和他說話。 很多年過去了,日子像流水一樣。她下界歷劫做人,他被革了神職,只能從頭繼續做一只最普通的鮫人。他心中一直有一句話沒有告訴她,等了那么久,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再次與她重逢。雖然她已經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變了一個人,但那句話,他無論如何,也要說給她聽。 “亭奴,你怎么不說了?”璇璣聽到一半,等得心慌,只好又問。 他呵呵輕笑,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輕道:“你知道嗎?不管你說什么,我都愿意聽。以后……也愿意聽?!?/br> 這種執念,好像熾熱的戀情,執著不休。只想彌補那天晚上他沒有說完的話,只想繼續聽她說話,月色下,黃金甲上面的穗子落在水里,少女面上還帶著稚氣。所有的殺氣,陰冷,都消失不見。所謂的戰神,像個天真的孩子。 不是戀慕,非關傾心。他只為了她那一刻的驚惶,感到怦然心動,不愿讓回憶變成流沙,從指縫間溜走。 ※※※ 柳意歡身上的冰咒很快就被消除了,只需要靜養兩天,就可以完全恢復。 璇璣見褚磊出來的時候,滿頭是汗,顯然花費了極大的精力,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上前拉住他的手,低低叫了一聲:“爹爹……” 褚磊拍了拍她的腦袋,溫言道:“沒事了。讓你的朋友們也去休息吧,不早了?!?/br> 璇璣搖頭:“不,柳大哥的傷好了我才放心?,F在就去救玲瓏?!?/br> 褚磊早聽說她認識一個高人可以將玲瓏的魂魄嵌合回去,卻不知是誰,當下驚道:“現在就可以?不過柳先生剛剛才睡著……” 璇璣笑著把亭奴推過去,獻寶一樣,道:“不是柳大哥,是這位哦!他叫亭奴,一路上幫了我們好多忙呢!” 褚磊一眼就看出他絕非凡人,更是驚疑,低聲道:“尊駕……” 亭奴淡淡揭開鋪在腿上的毯子,露出魚尾,輕道:“在下鮫人亭奴,見過褚掌門?!?/br> 妖!褚磊神色一變。璇璣用力抓住他的手,沉聲道:“爹!他是我朋友!” 和妖類怎么做朋友?!褚磊嘴唇微微一動,似是要說什么,最后只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低聲道:“他……罷了。那勞煩尊駕,能救回小女,少陽派上下感激不盡?!?/br> “褚掌門客氣?!蓖づ珜λ氖B并不在意,回頭溫言道:“璇璣,帶我去看玲瓏吧?!?/br> 褚磊定定站在原地,看他們走遠,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一生所學所聞,無一不是妖類造孽,須得鏟除,更兼定海鐵索一事,被妖魔所迫,對妖物一直深惡痛絕。如今,找遍天下人,都沒有可以救回玲瓏的,偏偏要妖物出手相救。這番滋味,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也許,他真的老了。 褚磊長嘆一聲,終于還是轉身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