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倚孤城(二)
長庚守在門外,側耳聽殿內隱約傳出一陣放浪的大笑聲,緊跟著,腳步聲漸近。他稍稍側身,面朝殿外站直,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不一會兒,陸憐清步履匆匆地出來。她冷著一張臉,腳步虛浮著,徑直朝車輦走去。 長庚沉默地等陸憐清的背影遠去,方才轉身推開殿門,輕手輕腳地進了議事廳。 他見陸重霜端坐御座上,闔眸沉思,便連呼吸也放輕了,恨不得如貓兒般四肢并用地爬到她膝邊。 “主人?!彼驼Z。 陸重霜仍閉著眼,右手抬了抬。長庚識相地雙膝跪地,捧住她遞來的手,唇瓣貼在她微冷的指尖,一寸寸暖著。 “陸憐清……竟敢拿流言來威脅……呵?!标懼厮挠牡??!八媸侨腔鹞伊??!?/br> 長庚揚起臉,眼神癡迷地望向陸重霜:“主人,要不要我去——” “沒讓你說話?!标懼厮驍嗨?,手一抽,甩開他討好的吻。 長庚呼吸斷了一瞬,隨即彎下腰,在她腳邊重重磕了個頭?!罢埍菹滤∽??!?/br> “這才乖?!标懼厮p笑,目光自微睜的眼眸傾瀉而出,澆在足邊奴隸的脖頸,如雪水?!捌饋戆?,萬一把臉磕破相,我可是會心疼的?!?/br> 長庚低著頭爬起,右手情不自禁地摸了下面頰,再抬頭,又是笑顏?!氨菹驴梢貙媽m?” 陸重霜思索片刻,道:“先回寢殿,然后把葶花叫……不,叫沉懷南過來侍寢。你也管好手下的人,這件事,暫時別知會葶花,她手下人雜?!?/br> “喏?!遍L庚行禮。 滿腹心事地漫步到寢殿,沉懷南已經候在外頭,素衣簡飾,依舊是縹綠色的長衫。他身后帶一名還未長開的小侍,十叁四歲,輪廓有幾分像駱子實。他耳朵聽見圣人至,有些關不住眼睛,總想著偷偷瞟上一眼。 新帝年紀輕,宮里的男人只要不是把那物什全閹完了的,多少有那心思。 侍從們簇擁著陸重霜進殿,長庚隨她去屏風后換衣裳,再出來,單著一件緋紫云鳳紋羅裙。長庚大抵是怕她冷,命手下宦官趕緊將圣人換下的衣裳扔掉,去櫥柜里取一件狐貍皮的大氅來。 陸重霜落座,接過秘色瓷的荷花盞,里頭盛滿溫熱的蓮房飲,在唇邊慢慢啜著。 她不說讓沉懷南過來,他也只能畢恭畢敬站在那兒。 喝了幾口,陸重霜放下茶盞,眉眼舒展開,沖長庚道:“還是你有心?!?/br> 蓮房飲主治婦人血崩,取蓮房炭兩枚、阿膠叁錢、棉花子炭十四粒,熬煮而成。她天性思慮過重,加之頻頻cao勞,常年氣血虧虛。她十四歲頭一回月事來了八天,嚇得泠公子趕緊托人去太醫署請醫師過來把脈,給的常備藥方里便有蓮房飲。如今宮內除去長庚與葶花,沒人知道她有這毛病。 正巧奉命取大氅的侍從歸來,陸重霜瞧見,道:“新做的?瞧著不像去年那件?!?/br> 長庚答:“去年那件的衣角沾了泥點子,早扔了?!?/br> “哦,”陸重霜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舉起茶盞繼續喝飲子。 上回不歡而散,沉懷南曉得她存心在耗他,靜默地垂首而立,不動如山。身后的小侍略有些站不住,眼皮時上時下。 一盞蓮房飲悠悠啜完,陸重霜舒了口氣,方道:“站累了吧,過來坐?!?/br> “有幸得圣人召見,沉某豈敢言累?!背翍涯蠝\笑著坐到她對面,帶來的小侍也隨他到了陸重霜跟前。 陸重霜掃過那小侍,同沉懷南道:“難得見你帶人來?!?/br> “畢竟是入宮侍寢,我若孤零零來,怕是要被其他公子笑話?!?/br> “下回記著帶個穩重的,”陸重霜淡淡道,“服侍的人要是不夠,管長庚要?!?/br> 沉懷南眉毛微挑,若有所思地欠身行禮?!爸斪癖菹路愿??!?/br> 陸重霜抬手,瞥了眼長庚。 長庚會意,低聲命殿內侍從悉數退下,親手執桿挑下宮闈內防風的幕簾。殿內霎時安靜下來,只聽滿燈樹的火噼噼啪啪得燃燒。 “傷好了沒?”陸重霜問。 沉懷南答:“長新rou了?!?/br> “看來是我下手不夠重?!标懼厮{侃。 “您今夜叫我過來,應當不是為了關心小人的傷勢吧?!背翍涯想S著她展露出淺淺的笑顏?!笆ト?,有何吩咐?” “沒準我就是叫你來侍寢的呢?” “小人有自知之明?!背翍涯献猿?。 陸重霜頓了頓,垂下眼簾,似在思索是否要開口。席邊壓著的銅雀爐里正焚著龍涎香,火星微閃,根根分明的銅雀羽翼簇著香霧,裊娜地往上升。 “圣人,”沉懷南喚她。 陸重霜眼皮微抬,眼珠子朝上翻,直勾勾望向沉懷南的雙眸,道:“我要你想法子將陸憐清的女兒搶過來養,你敢不敢做?!?/br> 話一出,本就冷峻的寢殿又寒上幾分。 要他去搶吳王的嫡長女,為什么?他又拿什么搶? 沉懷南抿唇,沉吟片刻,倏忽笑出了聲。 他言笑晏晏地同陸重霜道:“這是很大的事……” “沒錯,是很大的事,”陸重霜低聲道,“沉懷南,知道了我的秘密,才能算是我的人?!?/br> “圣人要吳王那還未斷奶的女兒做什么?”沉懷南手心滲出些冷汗,面色卻不改分毫。 “不為什么。朕是大楚的皇帝,做天下任何事,只需一個理由,那就是——我想?!标懼厮表?,眸子懶懶的?!耙驗槲蚁?,所以我要做?!?/br> 沉懷南輕輕咬牙,笑道:“看來圣人是不想告訴我——那小人只得自己胡亂揣測了?!?/br> “好,你猜?!标懼厮p飄飄將問題拋出?!安聦α擞匈p?!?/br> 猜對了有賞,猜錯了,不就是有罰? 沉懷南后背的冷汗漸漸冒出來。 他原以為自己能憑蕭家的事,讓陸重霜明白自己有能耐cao縱后宮,從而使自己在后宮的地位更上一層樓。就算不成,陸重霜得了蕭家的好處,也不會追究什么,至多晾他幾月。 沉懷南始終相信,陸重霜是個絕頂自私的女人,只要他足夠有用,就算有一天他對貴為帝君的夏文宣出手,她也絕不會過問。 但眼下陸重霜的態度這般模棱兩可,怕是他搶不來陸憐清的女兒,就要他去死的意思。 沉懷南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摸索著朝堂局勢,一步步猜:“前些日子,沉某聽說吳王與其正君蓮霧公子和離,據傳言,是蕭家年紀最大的老祖宗親自出馬將蓮霧綁回去的。這么大陣仗,看來蕭家被巫蠱案嚇得不輕?!?/br> 陸重霜不言。 沉懷南按捺住愈發凌亂的心跳,笑道:“吳王昔年仗著九霄公子得寵,覬覦皇位,怕是與圣人結下了不少梁子。圣人登基后,先帝隱居后宮,她唯一的指望便是與夏家有姻親的蕭家。如今蕭家為避巫蠱之禍,執意斷絕吳王與自家的干系,以來討好您,那吳王必然要狗急跳墻?!?/br> 陸重霜細眉微挑,鼻翼短短地哼出一聲:“嗯?!?/br> 聽到她這一聲應答,沉懷南瞬時安心不少。 他一字一句試探道:“圣人有把柄在吳王那兒,沉某猜得可對?!?/br> “算不上把柄?!标懼厮??!八A它c小花樣?!?/br> “哦?”沉懷南暗暗擦去手心的冷汗,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與我的身世有關?!标懼厮裆??!熬畔龉訌那皩⒂嘘P我身世的流言說給陸憐清聽過。她暗中派了一名知曉流言的心腹潛逃出京,彼此約定,一旦她身死,心腹便會將流言散播出去……事情可大可小?!?/br> “您是要放吳王去洛陽,但扣下她的女兒?!?/br> 陸重霜點頭,寒霜似的臉流露出一抹悵然。 “沉某明白了,”沉懷南默然半晌,答,“圣人是要千秋萬代的,那些沒根據的流言還是爛在肚子里為妙?!?/br> “怎得,你有辦法了?” 沉懷南泰然自若地搖搖頭,苦笑道:“沉某無權無勢,能有什么法子?您讓帝君以膝下無女的由頭,將陸憐清的女兒要來,都比叫我去搶人子嗣來得靠譜?!?/br> “我若下旨將吳王的嫡長女交予文宣撫養,夏鳶怕是半夜做夢都能笑醒?!?/br> “是的了?!背翍涯项h首。 “所以陸憐清的孩子,只能掛在你的名下?!标懼厮V定道?!澳盟暮⒆?,換她閉嘴?!?/br> 沉懷南答:“掛我名下,只能硬搶,可我出師無名?!?/br> 話到此處,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長庚守在一側,目光在沉思的二人之間游移。 陸重霜神色微黯。她止不住回憶起陸憐清的話,顯然是被她那句“往后千載,你都將是殺姊逼母的篡位者”,觸及了心中最憂患處。她越是想,越是感覺有一簇熱火在心口亂竄。殿內火盆熊熊燃燒,烘得她面皮微紅,直叫人喘不過氣。 “主人!”長庚冷不丁驚呼。 陸重霜一顫,上唇微涼,手伸過去摸,是血。 未等長庚來得及有所動作,沉懷南手快一步,扯出懷中的帕子,上身跨過桌案,替她捂住直淌的鼻血。 “快叫人把殿內的火盆熄掉?!背翍涯系吐暤?。 長庚忙不迭去了,沒幾下,守在殿外的侍從烏泱泱涌進來,通風的通風,熄火盆的熄火盆。 “我去叫太醫?!遍L庚道。 “不必?!标懼厮哆^沉懷南手里的帕子,自己捂住?!皼]什么事?!?/br>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血流漸止。 陸重霜厭煩地扔掉帕子,帶點別扭地不悅,冷冷同沉懷南道:“讓你看笑話了?!?/br> 沉懷南愣了愣,繼而呵出一聲淺笑,放松下來,不由戲謔了句:“陛下可要保重鳳體。養好身子,才有氣力處置那些僭越的奴才……哪怕斗不過,也能熬死她們?!?/br> “譬如你熬死了陸照月?”陸重霜反問。 沉懷南真心實意地笑了下,點頭道:“是,譬如我熬死了陸照月,全仰仗您的威儀?!?/br> “你與你弟弟,關系好嗎?”陸重霜忽然問他。 “很難講?!背翍涯险f?!八苣驹G,小時候,我總嫌他拖累我,不愛帶他玩。后來大了,發現人有叁六九等,更嫌他是拖累,不會說話,也不會給自己爭一門好親事。說出來不怕陛下鄙視,當時母親發現他在家中自盡,我第一個的念頭是——受夠了,我不想被人永遠踩在腳底下?!?/br> “沒什么好鄙夷的,你我半斤八兩?!标懼厮驼Z。 沉懷南不語,心有戚戚焉。 “沉懷南,我問你一個問題?!标懼厮蝗婚_口。她揚起臉,面上殘留的一抹血痕,襯得肌膚半點紅潤也無?!澳阋菦]那個膽子,也可以不答?!?/br> “陛下請講?!?/br> “我殺鸞和女帝,如何?”她一字一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