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衣(九)
雨停了,云還沒有散。 細細的水珠沿翹角的房檐一滴滴往下落,打在剛冒出頭的碧草,戶牖皆開,小侍們手捧托盤穿過廊道,腳下的錦鞋發出幾聲砰砰響,步履匆匆之余,還能時不時聽見他們交頭接耳的閑聊聲。 夏文宣擱筆,喚來小廝詢問為何外頭出了如此大的動靜。 小廝見自家公子一無所知的模樣,暗暗吃驚。他隨即回復,晉王前來,尋家主有事,夏大人便命前庭擺酒招待。 前庭有一處人工鑿的小渠,周遭種柳樹,長得十分漂亮。 “我去看看,”夏文宣說,“莫對母親說?!?/br> “可公子ρǒ1八sんù.c哦м” 夏文宣按住下人意圖阻攔的話語,道:“不見,只遠遠瞧一眼?!?/br> 穿過仍有濕意的卵石小道,連綿的綠意映入眼簾,早開的花盡數盛放,一眼看去,零零散散,仍有些斑駁。桃枝結起花苞,靜候一陣更暖的風將它吹開。 陸重霜與夏鳶相對而坐,一張小桌攤開,案上的酒壺也泛著青綠色的光澤。 女人們細尖清脆的嗓音飄飄渺渺,聽不真切,夏文宣也只躲在重重綠葉后瞧見她半個徐晃的影。 出嫁在即,夏文宣一心留在閨閣習字讀書。 與平輩們漫長的候嫁期不同,夏文宣算急吼吼地出嫁,上元剛過皇帝一道圣旨賜婚,兩府匆忙開工。主子不用沾手瑣碎事,只等著親迎,底下人是真真兒忙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圍著公子打轉的小侍們一會兒說繡工為軟緞上的紅腹錦雞瞎了眼,一會兒又說晉王為將迎親隊伍拓寬,命人拆掉了沿路的矮墻。 街頭巷尾的無稽之談在夏文宣耳邊傳來傳去,一個比一個夸張,想來無非是下人們意圖在小公子離府前多討點賞賜。 晉王殿下有沒有命人拆墻,夏文宣不清楚,但送來的嫁衣著實精巧。 大袖連裳,青質素紗,層層迭迭的物件逐個展開,外繡紅腹錦雞,內繡團花與連理枝,成片的靛青里點綴幾抹跳脫的雜色。絹絲編的新鞋被封在小箱內,只在落地褪扇時能蹭到灰。 夏文宣想著婚服,又瞧了瞧遠處妻主的身影,腦海自覺勾畫出她服朱紅是何等嫵媚逼人的模樣。 正與婆婆對飲的陸重霜渾然不知夏文宣的心思,她要cao心的東西太多,婚服由葶花送來的當日,她草草瞧一眼也便過去了。 “遣人送到府邸的信箋,殿下可有應對之策了?”夏鳶開口詢問。 她說得是陸照月指責戶部隱瞞財物的下賤行徑。 皇太女動不了尚書令,便挑戶部的諸位開刀,官員們再怎么清者自清都要被潑一身臟水出來。 “殺雞儆猴的戲也沒那么好做,”陸重霜淡然道。 她小酌幾杯,濃郁的酒香充斥唇舌。 夏鳶細眉微挑,“哦?” “這戲既要做得真,能嚇唬到山上的猴子,又不能做得太真,把猴嚇得握緊石頭砸人?!标懼厮??!鞍氩讲粚?,就是白惹一身sao?!?/br> “這您不必憂心,”夏鳶笑起來,“就算太女不會做戲,還有站在后頭的于大人手把手教,她可是精于此道?!?/br> 陸重霜直勾勾看她一眼,隨著對方面龐虛浮的笑意,嘴角慢悠悠地揚起?!拔裟瓯就醭舜鼐?,曾聽渡船的老者說,山上的猿猴不是一齊叫喚,而是有個領頭的先叫,隨之擴大為一群,最后兩岸連山幾里都是猿啼?!?/br> 她停頓片刻,為空了的杯盞斟滿酒水。 “夏大人,殺雞人的刀還沒落下,雞便在猴群前慘叫,那些猴必當對殺雞人群起而攻之?!?/br> 夏鳶是官場老手。 她聽完前半句,心中已有雛形,再聽后半句,了然一笑。 陸照月把夏鳶底下的戶部當雞殺,余下沒站隊的群臣會作何感想?吳王陸憐清手底的人會不會聞風而動,憂心下一個要被除的便是自己? 屠刀尚未落下,被捉住的戶部要提前發出警告的慘叫,化為驚醒猴群的第一聲啼鳴,鬧得人心惶惶,鉗住她的手,令陸照月不敢下這個刀。 政壇上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道理,陸重霜玩得相當妙。 “那我便在春獵之時提早將風聲散出去。殿下新婚燕爾,理當陪圣上安心打獵?!?/br> 夏鳶不露痕跡地提到婚事。 陸重霜笑著說:“夏大人費心了?!?/br> 于情,夏文宣性子好,生得也討她喜愛;于理,關隴夏家何其強勢,又有身為尚書令的夏鳶坐鎮。 陸重霜自然會善待他。 “對了,聽聞女帝最近命人拖走了幾個陪臣,”陸重霜說,“怎么,又倦了?想要新人?” “不過是清理掉一匹不懂事的狂徒?!毕镍S解釋。 幾日前,宮內擺宴,琵琶名手正奏著曲,女帝一邊賞舞,一邊打著拍子唱和。幾名素來受寵的小侍給女官送了好處,趁機湊到女帝身邊服侍,不曾想女帝厭惡他們聒噪,一怒之下命人拖出殿門。 數名年歲正好的少年就此鋃鐺入獄。 事情雖小,可朝中不乏以小見大者,后宮里更是不缺愛嚼舌根的婆娘,一來二去,事情傳得到處都是。 以至于京城內一時流言四起,道ρǒ1八sんù.c哦м“天下將大亂,君臣皆滅亡!” 陸重霜聽后,反倒笑起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笑完,她的眸子驟然暗沉,呢喃一句:“若是好事者的無心之舉,便是上蒼有眼;若是有心人在故意散播……嘖,不知是誰家動了歪心思在為自己造勢?!?/br> “殿下慢點喝,您別看杯中酒淡如水,后勁足著呢?!毕镍S伸長胳膊,為她斟滿酒盞。 幾壺見底,二人當談的也談盡。 陸重霜本要坐車回府,轉念一想,低聲命女婢退離,而后悄然拐到夏文宣的閣子里。 她是習武之人,步伐輕,落在廊道如同一只青鳥棲息在枝頭。 夏文宣正忙著處理腳底粘泥的錦靴,半跪在地上拿吸墨的緞子擦拭。 陸重霜在他身后瞧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文宣,”她喚道。 夏文宣渾身一顫,剛要轉頭,卻被她止住。 “別轉頭,”陸重霜忽然說,“不吉利?!?/br> 坊間傳聞,公子出嫁前幾日不能與妻主見面,說是會有沖撞,對日后不好。 儀制禮未有規定,可她這么說,夏文宣愿意照做。 “殿下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标懼厮Φ?。 夏文宣微微抿唇,面上浮現一層薄紅,舌頭打結似的問她:“殿下與阿娘在談什么?” “政事?!标懼厮??!盁o趣的很,就不同你說了?!?/br> 其實您說什么我都愿意聽,他在心里暗暗說。 “白日喝酒對身子不好,”夏文宣話鋒一轉。 “喏,還沒嫁到晉王府呢,就開始管妻主了?!标懼厮猿孕ζ饋??!斑€有,莫要再叫殿下,說過要改口叫青娘的?!?/br> 夏文宣悄悄攥緊手,道了句:“青娘?!?/br> “嗯,心肝兒?!本埔馍项^,陸重霜口齒間打了個旋,念得纏綿悱惻,“我今日是順道來見你,不久留,被旁人瞧見對你也不好?!?/br> 夏文宣應了聲嗯。 他聽見女人細碎的腳步聲,還是忍不住回頭的心,稍稍側面,目送她轉身離去的背影。 (實在車不動,湊活著看劇情吧……我是廢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