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衣(八)
鸞和二十年,叁月。 潤澤的小雨一遍遍洗刷沉寂的都城,淺草色被風吹著,由野郊蔓延而來,一口吹散了早晚沁涼的輕煙,枯枝化為煙柳,皇城一時換新。 上元之亂帶來的驚恐也隨著氣候回暖,逐漸走向尾聲。 在皇太女陸照月、吳王陸憐清、于家、夏家的多方施壓與博弈下,大理寺寺卿戴弦不得不重新考慮是否繼續追查此事。 如果一件事的真相要引來朝堂震蕩與數百人喪命,甚至可能連自己都人頭不保,那還是不說為妙。 但這位官場老手也狡猾地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她在太女跟前裝傻充愣,轉頭又暗示吳王此事有人從中作梗,如若太女憂心事情敗露,要責辦寺卿戴弦,吳王陸憐清也會為戴弦手中握著的狐貍尾巴出面保人。 因而最后呈給圣上的結論是ρǒ1八sんù.c哦м太女督造鳳凰燈失職,吳王監管不當,晉王護駕有功。順借此事,聯合各方衙役,查處了不少藏在帝都的臟東西,而那些半黑不白的外族人也成了這場動亂最好的替罪羊。 對于大理寺的結果,鸞和女帝顯得興致缺缺。比起追責,她對陸照月cao辦的春獵要感興趣的多。 這般,大火后廢墟便被掩藏在重重宴飲的簾幕后。 入夜,鴻臚寺,顧鴻云住處。 男人上身赤裸,玄色的褐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頭,抵住晚春深夜寥寥的寒氣。他手中握著一柄家鄉帶來的佩刀,嵌紅黃二色寶石,削鐵如泥、吹毛斷發。矮桌上的黑陶碗盛著米白色的濁酒,帶一絲回甘,是草原上難以嘗到的米甜。 顧鴻云將刀刃貼近油燈去看,锃亮的鐵隨之映出他邪氣橫生的面龐。那是一張野心磅礴的臉,像難馴且孤傲的野狼,時不時露出鋒利的獠牙。 先前身處草原,他雖靠往來的商賈與傳送的書籍知道了不少有關楚國的消息,可光憑道聽途說來的資訊,看大楚,恰如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學來學去,不過剝下一層薄薄的皮。 如今不同,他正處在整個國家的政治中心,黨派紛爭、皇室內斗,近在咫尺。 女人往往會小瞧男人,尤其是那些作為和平的禮物送到自己身邊的男人。 就在此時,門無聲地開了。 顧鴻云原以為是自己的下屬來催促歇息,轉頭一看,是個面色瓷白的男人。 隨之,焚后的檀香從外頭傳進屋舍。 來人站在門口,抽出腰間纏著的絹帛,抖落開來,不卑不亢地行禮,道:“于大人有要事傳與王子?!?/br> “于大人?”顧鴻云挑眉?!霸紫嘤谘懔??” “正是?!?/br> 顧鴻云心弦一顫,伸手接過。 他細細看完,鼻翼發出輕蔑的哼音?!坝幸馑??!?/br> 入夜犯宵禁前來遞送的消息,多半是不可告人的齷齪事。 于、夏兩家不和多年,你來我往,未有勝負。 先前的事使得晉王扶搖直上,感到威脅的于家必當有所行動以來鞏固太女地位。 此回來,為的便是這個。 春獵在即,于雁璃計劃在那時安排顧鴻云覲見女帝,旨在翻供,將上元之事再做文章??礃幼?,于家這次不光想針對晉王,還想把大理寺一起端掉,繼而滲透進自己的人。 “晉王可給我開了相當不錯的條件?!鳖欨櫾莆⑽⒉[眼,錦帛從指尖輕飄飄落地?!捌劬耸谴笞?,不知于大人打算拿什么來換?!?/br> 瓷白色的男子吐出幾個字?!盀槊藝?,永結同好,共取吐蕃?!?/br> “那是要皇帝才能許下的諾言,”顧鴻云道,“靠畫一張餅,不值得我冒風險?!?/br> “王子不必cao心?!蹦腥巳崧暤??!霸俚纫荒?,這兒就要變天了?!?/br> 顧鴻云聽聞,抬了抬深邃的眼,細致地看起面前的男子。 二十七八,有著黛色的眉和一雙纖細如玉的手,臉上不但化了妝,還是頗為濃艷的妝。面粉均勻地打在臉頰和脖頸,唇上是藏紅花調出的口脂,這般嫵媚的畫法落在他身上卻一點兒都不奇怪,好似夜深兀自游走的精怪,吃人魂魄。 顧鴻云暗自吃驚,畢竟只有身經百戰的刺客才會這般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的氣息。 “你看看你們,各個胸有成竹,”顧鴻云按捺住心底的異動,輕笑一聲,“然而我們草原上有句諺語,大意是ρǒ1八sんù.c哦м鹿死之前,狼永不停止追逐?!?/br> “王子殿下,我等不過是貴人掌心的小男人,不是鹿,更不是狼,而是隨處可見的草芥?!蹦凶佑挠牡??!澳粝敫梢环笫?,最好找個能信任的大樹倚靠……晉王與你有血仇,絕非好人選?!?/br> 顧鴻云被人戳中心坎,無端生出一股氣惱。 出發前口口聲聲向騰格里發誓:必以陸重霜的頭顱告慰我族萬千戰死沙場的英靈??烧娴搅诉@兒,被漩渦裹挾著待著幾個月,仍一事無成。 男子垂首,飄飄忽忽地笑了下,道:“這樁買賣的有效期至春獵前叁日,您還可以慢慢考慮?!?/br> 他說著,再次行禮。 “也請您相信,于家給的價錢絕對合適?!?/br> 不是皇太女陸照月,而是于家。 這一句落入顧鴻云耳中,堪比驚濤駭浪。 楚國的門閥竟強悍到了這般地步? 話音落下,如同來時那般,男子恰如白鳥收攏羽翼,將門一拉,待到顧鴻云起身再看,已然毫無蹤跡。 那隨著他的到來而傳入的詭異幽香,頃刻間,隨風散去了。 顧鴻云撫了撫額頭,鬢角滿是細汗。 同樣被驚出一身冷汗的,是遠在父君寢殿內的陸憐清。 大理寺的奏折令她無事惹了一身sao,眼見太女盛寵不見,反倒接了春獵的活兒,一貫以寬厚仁和聞名的陸憐清也要坐不住了。 晉王那邊因與夏家的婚事也逐漸強勢,近些日子,出入青樓,四處赴宴,結交官員。 正君的地位之所以遠高于小侍,甚至有處死陪臣權利的原因在于,貴人們的“明媒正娶”往往代表世家間的利益交換。 以嫁妝為例,兩家聯姻,入府為君,男子的奩產除衣服首飾、日常器物外,還隨田產、房屋、山園。貧寒卻有才學的女子入贅世家,那一紙婚約,能使她們毫無阻攔地謀到官位。 九霄公子執起玉笛,敲了下女兒的肩頭,輕聲責備:“心浮氣躁,白教你了?!?/br> “倘若母皇身子健朗,女兒也不必慌?!标憫z清咬牙道?!俺撩阅猩?,留戀床榻,還日日煉丹服藥……這樣下去,未等我扳倒太女、晉王,天下就要易主了?!?/br> 九霄公子倏忽笑出聲,那雙為他贏得盛寵的漂亮眼睛盈盈閃光?!吧岛⒆?,說你聰明,你聰明;說你愚鈍,你也是愚鈍?!?/br> 陸憐清眸子一抬,看向父親。 “好好想想,女帝沉湎新人不愿早朝,我一人獨守空房已有半載,為何不攔?!?/br> 陸憐清不由擰眉,腦海里繁雜的思慮熙熙攘攘地擠在一塊兒,想著想著,驟然打了個哆嗦。 她剛要張口,就被父親抬手止住。 “噓,心知肚明便好……我們啊,還要靠這個舉清君側的旗?!?/br> “可真是ρǒ1八sんù.c哦м膽大包天?!标憫z清攥緊手。 “在這兒安穩活過去的,哪個沒留后手,”九霄公子接著說,“不怪你,太女有于家撐著,是難掰。你要做的是與官員交好,尤其是仍未標明態度的侍中令,以及九寺內的諸位寺卿?!?/br> “女兒明白,”陸憐清應了聲,上前牽住父親的衣袖,道,“還有一事,您要同我說?!?/br> “哦?” “晉王的身世?!?/br> 九霄公子看著女兒,長嘆一聲后暫且松了松口:“有傳聞,晉王并非如月的子嗣,而是……先帝君的?!?/br> “先帝君?” “是,”九霄公子頷首,感慨道,“先帝君,才是真的狠角兒啊,” 那個權傾朝野的男人,只要見一眼就不會忘記他的風華,仿佛躲藏在黑暗中的人被光點亮,縱然是個女童都恨不得為他去死。 十七歲入宮服侍年過半百的先皇,二十六歲鏟除諸位老人,沒有子嗣卻登上帝君之位,叁十歲先皇駕崩,他排除萬難,扶持當時并不顯眼的陸啟薇為帝,自此開啟鸞和時代。 他是一個有女人氣魄的男人。 “此事真假尚未得知,你聽聽罷了,莫要深究,但凡漏了一絲風頭出去,吃虧的是我們?!本畔龉娱L吁。 “既然如此,父親為何敢篤定母皇不會立晉王為儲君?”陸憐清問。 “晉王與先帝君單從容貌瞧不出關聯,可二人氣質神似……此事是真是假不重要,”九霄公子徐徐道,“重要的是,陛下怎么想?!?/br> “父親,”陸憐清驟然叫住父君,明艷的面龐因勃勃的心跳而浮起一層薄紅?!叭缭碌劬恢鸪鰧m一事,不會也有您的一份吧?!?/br> 九霄公子微微笑著,沒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