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衣(叁)
薄如蟬翼的輕紗簾掀開,水沉香的輕煙隨暖風一齊吹入屋內。 伎人們懶起梳妝,伸手招來貼身小侍。一件件夾著絲綿的綾襖從衣架上取落,環佩叮當作響,沿著木廊趨步向前,形色各異的男子身著風格迥異的服飾,或高雅、或溫潤、或嫵媚,舉手投足,如春風襲來,徐徐展開,共同拼成一幅瑰麗的畫卷。 長安有平康坊,伎人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 手巧的奴仆跪坐在公子前,給殘破的彩塑補色似的,為他們畫眉,淺淺一層黛,絕不能多。 沒有女人會愛脂粉味比自己還濃的男子,因而如何裝點自己便成了一門偉大的學問。 精通此道的伎人懂得如何才能使自己綠葉似的襯著女子,讓自己既是她炫耀的資本,又是襯托她美貌的工具。 譬如數年前,曾有伎人在面上半繪紅蓮,長發未束,又拿白絹的折扇堪堪掩住下巴,雙目勾人得難以用淺薄的詞句轉述。因而一夜之間,貴人們的纏頭小山似的堆積在矮桌邊,酒壺被圓潤的珍珠裝滿。 主管采月樓的男人俗稱燕公子,城府深沉、手腕玲瓏,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地痞流氓,他都能說上話,聽話的人也都要給他叁分薄面。 他今日難得起早,要去人販子那兒選新貨。 按《大楚律》,拐賣良家是重罪。 可法是法,人是人。 有法,往往意味著有人不守法。 鸞和年間,大楚上下浮華之風彌漫,官員受賄、買官賣官屢見不鮮,連皇太女都公然招伎人入東宮服侍。賭與yin斂財的速度,比十二月的飛雪還要快,嘗到甜頭的官吏,不約而同地選擇閉口不言。甚至一些在任官員也會參與到這項見不得光的買賣之中,通過包庇人口買賣,為自己斂財。 此時,販賣人口之猖獗,難以估量。 燕公子在老地方與販子碰頭,他隨著女匪徒走進地窖,幾盞油燈一點,被麻繩束住手腳的男子便顯現在他眼前。 “都干凈的?”燕公子拿過一盞油燈,俯身往他們身上照去,以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 “熟客了,我不至于去窯子給你抓人?!迸溩诱f著,腳尖踢了踢自己的“貨物”們,沖燕公子說?!耙词潜患依镔u來的,要么是外鄉人,被我手下捉來?!?/br> 這些藏在陰溝里的老鼠會守在入城的當口,盯好每一個貧賤無主的男子,有些時候,他們會極有耐心地蹲伏數十日,等著將他擄走的那一天。 “這回怎么這般著急?”女販子問。 “過幾日有貴客上門,”燕公子輕描淡寫地蓋過。 “對了?!迸溩酉肫鹗裁此频?,對燕公子補充?!笆窒抡f盯上了幾個新羅人,問你要不要?” 異族人也是人口販賣鏈上的一環。 某些外出的商隊會用狡猾的手段,將不諳世事的少年從異國騙到遠東,最終在踏上中原土地的那一刻關進囚籠。 大食人,新羅人,回鶻人,吐火羅人……從細膩誘人的棕皮到新雪般的冷白,他們數量稀少,生于遙遠的他鄉,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別有風情。 缺點是老得太快,又不會說楚語,往往死于非命。 “新羅?新羅的男人現在不吃香了?!毖喙訐u搖腦袋,在面前的一群男子前踱步?!昂螞r現在采月樓里的貴人日益增多,異族人太顯眼,萬一惹出事來不好交代?!?/br> “慌什么,你不是說自己的最上頭有宰ρǒ1八sんù.c哦м” “哎!”燕公子喊了聲,森冷的目光掃過女販子?!霸捒刹荒軄y說,不然哪日被人割了舌頭也不清楚?!?/br> 他收回目光,老辣的眼光在一堆蜷縮著的男子中挑挑揀揀。 貴人遣來的女婢說了,要干凈、聽話、懂禮,年紀不要超過十八,生澀拘禁些無妨,萬萬不能蠻橫嬌氣。 他在少年前走走停停,最終選定一位,道了聲:“抬頭?!?/br> 少年先是一愣,繼而抬起臉,眼眸低垂。 不算令人眼前一亮,但勝在眉目生得溫潤,睫羽又密又長。面頰豐潤,欠一點就瘦的脫骨,肥幾分又膩人,恰似春風吹過霧氣重重的小山,遠望,柔和的山巒驟然泛出青色,薄霧卻還未散去,溫溫吞吞、干干凈凈。 “狐皮?”燕公子微微皺眉。 他瞧見男子黑色外袍內的分明是掐灰白色狐貍毛的夾襖,不免起疑心。 貧賤子弟大多穿絮、麻、絹,貴人多穿綾羅綢緞,內里夾絲綿。 穿獸皮的,八成是胡人。 可瞧他的面孔,又分明是漢家子弟。 “您說要干凈的,這絕對干凈!佛寺里出來,蹲了十來日,沒見到有親眷,”女販子急匆匆地說,誤以為買主是在嫌棄貨物的打扮,“我手下連衣服都沒敢扒,身子沒人見過呢?!?/br> “不是說這個,”燕公子稍一思量,手指在幾個少年身上點了點,對女販子說,“就這幾個吧?!?/br> “先拉走,干不干凈我回去再驗?!彼a一句。 燕公子并非第一回與她做買賣,心里還有幾分信任,何況貴客臨門,多備幾個男子總沒壞處。 回到采月樓,他將此次進購的“貨物”交托給信得過的手下,并告訴他,七日內,要見成效。 “七日?未免太ρǒ1八sんù.c哦м” “房事要留些生澀,太圓滑就失了本意,教的是禮儀規矩,不能沖撞了貴人?!毖喙佣??!澳闱矣涀?,此回來的,是貴客中的貴客,是長安城內沒幾個能攀得上的鳳鸞!” 這批人里,有個容貌相當漂亮的男孩,年僅十四,唇紅齒白,惹人生憐??上宰幽懶?,問話總答不上,連從長安那些落榜考生手里買來的詩詞也背不熟。 燕公子思量許久,還是決定將他安置在最前。 畢竟男人的乖,也是各有各的乖法兒。 活絡能哄人的,是乖;膽怯羞赧的,是乖;沉靜溫潤的,還是乖。說不準貴人就喜好這種弱柳扶風、不諳世事的小少年。 第四日入夜,宵禁后,燕公子命人掌燈,想看看這七八個少年到了何種地步。 通明的燈火照著這些年輕的面孔,精貴的綢緞上繡著的梅鶴在搖曳的燭火下,剎那間活了過來。 第一個被考得是那位膽怯卻美貌的小少年。 倒酒和接物做得還不錯,到了問答和吟誦便開始犯難。 他縮起肩膀,大叫一聲:“我要回去!放我走!錢財讓阿娘還給你們,我挑擔賣胡餅供jiejie迎公子!” 燕公子面色一沉,不耐煩地擰眉,身側人見了抽過竹鞭,揚手要打。 正在此時,跪坐在他身后的男子突然上前,鎮定自若地抬手,止住將要落下的竹鞭。他坐直,淡淡吟唱著:“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br> 春江花月夜,吟唱得清雅邈遠,不沾染世俗氣。 燕公子淡淡一笑,面色轉好不少。他起身走到排在最前頭的少年郎跟前,蹲下,冰冷的右手在少年的面頰拍了拍,緩聲道:“既然來了這兒,就乖乖跟其他公子學習曲藝,如若乖巧,顯貴人家的公子當學的識字讀書、吟詩作對也不會少了你……” 他的雙眸如同幽暗的墨,仿佛能與外頭的天色融為一體,都快要瞧不見活人的眼光。少年愣愣地直著脖子,怕得渾身發抖。 “運氣好,還能早早贖身,尋個良家女子嫁了。記住,有錢在手上,哪怕某天不高興了,都能差人買個低賤的女奴來,關在屋內糟蹋,打死還沒人管呢?!毖喙诱f著,蒼白的面上露出一絲滲人的微笑?!坝涀“?,在這兒,天大地大不如錢財大,依你這皮囊,刻苦學,我保管你比官家的公子都活得好?!?/br> 燕公子說完,轉頭看向那個出頭的少年,發現他正是那位先前穿著狐皮的男子,換了身體面衣服,倒顯得更耐看了。 “你叫什么名字?”燕公子問。 “小人駱子實?!蹦凶哟?。 “識字?” “認得一些?!瘪樧訉嵑斓卣f。 這種地方,槍打出頭鳥,只有藏得深才能尋到脫身的機會。 他來長安為名揚萬里,可不是被人販子拐到青樓里賣身。 早知道就與如月公子同住,駱子實暗暗懊悔,多個人照應也不至于被打暈了拐賣到青樓。 “瞧你同他關系不錯,”燕公子不緊不慢地撫著衣袖,“還有兩日,多教教他?!?/br> 駱子實眼眸低垂,輕聲道:“是?!?/br> 余下幾個按部就班地瞧過去,燕公子沒再多說。待到他離開,屋內眾人長舒一口氣。 “子實哥哥,”少年湊到駱子實面前,兩手撐地,佝僂著背,像只羸弱的小雀兒。 駱子實握住少年的手,溫柔地笑了。 “別怕,”他小聲說?!暗饶俏豢腿藖?,他們放松警惕,我便我帶你跑?!?/br> “我們能跑出去嗎?” “能,”駱子實斬釘截鐵?!澳氵€小,有大好的人生,不能為了補貼jiejie就把自己的一生都毀了?!?/br> 另一側。 管事撥弄著屋內的熏香,笑道:“公子,采月樓好久沒這么大的排場了?!?/br> “你以為來的是誰?”燕公子輕笑?!按嘶貋淼摹墒菚x王大人啊?!?/br> “可晉王同宰相不是ρǒ1八sんù.c哦м” “住嘴!”燕公子呵斥?!耙膊慌碌裟X袋?!?/br> 他深吸一口氣,徐徐說:“上頭如何,同我等賤民無關……你只要知道,來了貴人,就要伺候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