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跟她在一起時, 他的生活依舊有困頓、有混沌、有漫長又難捱的日夜與夢魘,但到底是從無邊的黑暗來到了人間。 愛情原本也不是虧欠的補償,愛情就只是愛情。 蘇木坐在他面前,直到遠邊天光墜入地心, 融入永夜。起身,抓住了沈行在的衣袖,露出一個并不算太燦爛的笑容, “我們吃飯去吧?!?/br> 沈行在垂眼看著她的手指,捏著一小塊布料,動作很輕巧,只要他稍微用力,很容易甩開。 “好?!鄙蛐性谳p輕抬手,蘇木的手指就扯著他的袖子,搖搖欲墜。 *** 西廂房中,在客棧的吉柳兒也被抓回來軟禁在此處。 沈行在站在蘇木身后,“我虧欠過吉柳兒,若是她傷的是我,我會放過她,但她傷的是你,我沒有理由替你原諒她,她要如何皆由你處置?!?/br> 蘇木狐疑地打量沈行在,眼中迸出惡光,“你怎么虧欠她了?” “……”沈行在失笑,“不是你想的那種虧欠?!?/br> “我都沒說,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種虧欠?!碧K木迫近他,踮起腳還要仰臉,食指不停戳著他的肩膀,“你心虛了是不是?” 沈行在笑得一臉無奈,任她找茬,只是一手虛虛護在她腰上,以免她站不穩。 吉柳兒就坐在對面剝花生。 她只是被軟禁,除了不能離開這間屋子以外,吃喝不愁,也不見消瘦。 “你們是來處決我的還是來刺激我的?”吉柳兒扔掉手中的花生殼。 蘇木轉回身面對吉柳兒,“我想知道你為何要替野利丹做事?!?/br> “因為他手上有我夫君的尸骨?!奔鴥旱椭坌蕾p自己的手指,語氣淡淡。 “郡主應當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鴻谷關一役,靖遠侯之所以能僥幸活下來,是因為有個小兵卒扮作他,替他成了西夏人的刀下亡魂。那個小兵卒就是我的夫君。他死后,尸骨埋在何處,只有野利丹知道?!?/br> “那你最后為何又愿意幫我?”蘇木不解。吉柳兒應該恨透了沈行在,若非沈行在,她的夫君大概也不會死。 “憑什么我夫君要為他死?憑什么我夫君死后仍不得安息,他卻平步青云,還能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奔鴥核厥衷竭^蘇木,指著沉默的沈行在,眼中有恨意,卻又盡數化為苦澀,“可我夫君用命換他活著,他若活得坎坷凄苦,我又覺得夫君死的不值得?!?/br> 當年只有一個普通的農家女,與少年青梅竹馬長大。她喜歡看戲,喜歡看話本,少年便陪著她看戲,為她四處搜羅話本子。 那年少年帶著一大箱子的話本來找她,說要去參軍,等她將話本子看完了,他便做了大將軍回來娶她。 但美好的結局永遠只存在于話本里,現實是農家女將話本翻爛了,依舊沒等到小兵卒變成大將軍回來娶她。 一抔黃土,一副棺槨,遠過千山萬水。 “我不殺你?!碧K木歪著腦袋,想了想,道,“他會希望你好好活著的?!?/br> 她沒說清楚“他”是誰,吉柳兒摸指甲的動作卻停下,半晌才抬起頭,“這是什么?施舍?還是憐憫?” “是希望?!碧K木抿了抿唇,“是你夫君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br> 七年前讓許多圓滿變得破碎,無數人家破人亡、失去摯愛,唯一能存在的,也只有希望。 吉柳兒扭過身,面對著窗戶。窗外飛雪漫天,將所有的枯爛與腐朽壓在純潔的白色皚皚底下。放眼望去,只有明亮的雪白。 “站著說話不腰疼?!奔鴥狠p輕哼笑一聲,對他們擺擺手,要將人趕走,“你們走吧,挺礙眼的?!?/br> 離開西廂房,蘇木才發現已經下起了雪。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庭前。 沈行在接過青簪送來的狐裘,為蘇木披上。毛絨絨的領子圍著她的脖子,小半張臉都被毛領遮住。沈行在又替她將兜帽戴好,最后只剩下一對清澈干凈的杏眼還露著。 “沈行在,”蘇木掙扎著從嚴實的狐裘中伸出一只手,把毛領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你還記得吉柳兒的夫君嗎?” “記得?!鄙蛐性诖瓜卵?,將蘇木的手揣進自己懷里。 那是個被沈知指來跟著他的小兵卒,年紀與他相仿,很活潑,話也很多,見誰都是樂呵呵的笑,便是被百夫長訓斥,也依舊笑瞇瞇的,實在讓人難以忘記。士兵們站崗時圍爐夜話,他永遠在夸自己的未婚妻有多漂亮。 也是他主動提出要假扮沈行在,掩護沈行在離開鴻谷關。 沈行在沒有同意,沈家兒郎沒有一個愿意茍且偷生,但他被人打暈了,一路偷送出城。醒來之后,失去了所有的親人與朋友。 蘇木將手抽回來,認認真真地抬頭看著他,“沈行在,我和吉柳兒說過的話,也是我想和你說的。我們還有希望?!?/br> 沈行在抓住她的手,小小一只手,能被完全攏住,“看見了,在手上?!?/br> *** “錦瑤郡主,需不需要我再提醒您一遍,前不久我才將你送到野利丹手上?!奔鴥菏种刑嶂蟀“?,一臉不耐煩地跟在蘇木身邊。 將近年關,即便大雪,街道依舊熱鬧,各處都有張羅著賣年貨的小販。 在上饒,蘇木只管在王府坐著等吃,在西北采買,于她而言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餃子餡要豬rou餡的還是羊rou餡的?”蘇木問。 “都來一點吧?!奔鴥捍?,“畢竟眾口難調?!?/br> “也好?!碧K木很贊同她的看法,“郭宮,付錢?!?/br> 她身后跟著三四個侍衛,人人手中提滿了東西。 青簪抱著點心,隱隱憂愁,她們郡主從前不這樣大手大腳的。不像現在,價錢也不問,見到就說買。長此以往下去,也不知道靖遠侯會不會因養不起郡主而將人拋棄。 路過一家玉器鋪時,蘇木駐足觀望了一會兒,抬腿往里走。 鋪子里已經有一位婦人,顯然與老板娘是老相識,拿著一塊玉佩問老板娘,“你說這一塊我們家孔孔會喜歡嗎?” 那老板娘笑道:“夫人挑的東西,您家老爺怎么會不喜歡?!彼D身取來另一對玉佩,“您順便瞧瞧這一對的成色,我與我家磊磊也有一對雙魚的?!?/br> “你與你家當家的琴瑟和鳴這誰不知道啊?!蹦欠蛉搜谂凛p笑,“那便都包起來吧?!?/br> 蘇木在一旁看得一頭霧水,遮著嘴巴低聲問吉柳兒,“他們怎么叫人都喜歡用疊字?” 因夫君戰死西北,吉柳兒常來此祭拜,多少了解一些西北的習俗,“西北稱呼關系親密者都這樣叫,就是叫名字的后一個字,譬如管你叫木木?!?/br> “那你就叫兒兒?”蘇木噗嗤笑出聲。 吉柳兒拉下臉,“不能叫柳柳?” “行吧,柳柳?!碧K木笑得有些收不住,揉了揉臉,才上前問老板娘,“這里可有扇墜?” 她欠沈行在一枚扇墜,已經欠著許久了,到如今才記起來。 一行人大包小包回府后,正巧碰上沈行在剛剛回府,自馬車上下來。 蘇木杏眼一彎,朝他飛奔而去,“在在!” 沈行在被聲音叫住,停下來伸臂接住她。 蘇木撲進他懷中,仰起腦袋笑嘻嘻地又叫了一聲,“在在!” 沈行在俊眉微挑,“叫我什么?” “在在!”蘇木聲音清亮,“他們說這是西北的風俗,與關系親近之人都這么叫,好比你叫沈行在在?!?/br> 吉柳兒已經看不過眼地帶著青簪先入了府,郭宮受命保護蘇木,跟著她過來。 蘇木指著郭宮,“再比如郭宮就叫郭宮……” 聲音戛然而止。 好像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適合這么叫。 差點成了公公的郭宮慶幸地擦了擦汗。 沈行在牽著她入府,“那我要叫你什么?木木?” 蘇木對這樣新奇的習俗吸引,樂樂地回他,“在在!” 沈行在眉宇疏朗,“再叫幾聲?!?/br> “在在在在在在!”蘇木樂此不疲,卻沒注意到沈行在的腳步愈來愈快。 沈行在腳步一轉,將人帶進了自己的院子。 進了屋,蘇木拿出為他買的扇墜,“上回欠你的扇墜,這回還你……” 轉身,聲音漸弱。 門不知幾時闔上了,沈行在扣住她的腰,將人壓在門板上,聲音低啞,“方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br> 蘇木微愣,“……在在……” 沈行在勾唇,傾身迫近,“木木知不知道,只有夫妻才能這樣叫,尤其……在床笫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 郭宮:我擦汗不是因為差點成了大內總管,而是因為保住了一條命 第91章 麻煩 西北的雪下得很大, 紛紛揚揚灑下來,能將前人落下的足跡頃刻覆蓋。天地間,除了白雪, 就是紅艷艷的燈籠與對聯。 蘇木縮了縮脖子,將臉藏進毛領里,居高臨下地看著臺階下的人。 長得有幾分眼熟,就是一時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那姑娘穿著一件雪白的兔毛披風,與裹著狐裘的蘇木前后站著, 相形見絀。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蘇木將手縮回狐裘中。 “我要見我表哥?!痹菩闳氯?。 哦, 蘇木記起來了,這是沈行在的表妹,當初在沈行在的書房幫他擋桃花, 擋的就是這一朵。 “沈行在不在家,他出去辦事了?!碧K木沒心思管云秀來這兒一趟的目的,反正她不想管這些爛桃花。 臺階上的女子神色淡淡,儼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模樣。云秀心中騰的竄上一股妒意,快步走上臺階,站定在蘇木面前, “你算什么人,憑什么不讓我見我表哥?!?/br> “我應該告訴過你, 我是當朝郡主,也沒有多厲害,就是有一個當皇帝的堂兄罷了?!碧K木朝她眨眨眼,轉身回去。 外面挺冷的。 第二日, 青簪告訴蘇木,說現在全城都在傳錦瑤郡主仗勢欺人,小肚雞腸, 阻攔云小姐與她的表哥見面,還用身份壓人。 屋里的地熱燒的足,蘇木只穿了一件薄襦裙,聞言淡定地點點頭,“比起上回在上饒,算是有點長進,還知道賣慘了?!?/br> “郡主,此事要告訴侯爺,讓侯爺來處理嗎?”青簪問。 蘇木搖頭,“沈行在最近往返十三城,夠忙的了,沒必要再給他添麻煩?!?/br> 沈行在想讓北豊與西夏開戰。西夏現在的皇帝對西北十三城眈視已久,北豊與西夏必有一戰,那倒不如趁西夏皇帝這個皇位還未坐穩的時候便將這仗打了,勝算會大不少。這種事情自然要與十三城的守城大將商量,沈行在近來都在忙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