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華航的空中小姐總是甜美的。 嗲嗲的腔調,仿佛將唐綿帶回——曾經那段租著DVD看臺灣偶像劇的青春時光。 全球最繁忙、旅客數最多的航線,就是“臺北-香港”。 據報道,平均,每天有80班,相當于每18分鐘就有一班。 如果算上高雄的小港機場及臺中的清泉崗機場,臺港兩地,平均每10分鐘就有一個航班,遠遠高于第2名“雅加達-新加坡”的那一條。 正是由于香港、臺北之間的航班數量非常多,使得各家航空公司之間的競爭相當激烈,也讓乘客的選擇余地,自然地變大。 但就算不是從香港出發,無論從何地赴臺,唐綿總是盡可能地選擇這家航空公司。 盡管它的風評,并不算太好。 飛機降落在臺北松山機場時,正值黃昏。 地面與天空的分界線,卻很是模糊。 一場暴雨,還未完全落下帷幕。 看來,就算到了十二月末的天色,臺北,仍舊是多雨的城。 機上廣播通知說入港航班遇上流量管制,需要再等二十分鐘左右,才能下機。 聽聞此消息,機艙內躁動起來,搭著外面粘膩的風雨,讓人煩躁。 坐在唐綿前面的年輕女人抱著女兒哼起小曲兒,安撫自己寶貝,很是溫柔。 廣播放起了音樂,淡淡的,撫慰大多數旅客,并不平靜的心。 唐綿眼神麻木空洞地望著前方那一對母女,沒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轉而探頭,想要透過小小的舷窗,看到歌詞里所說的繁星。 天要黑還未全黑,視線不太好。 仍未停止的絲絲雨點,讓瑣碎塵埃都浮于空氣之中,也讓機場的指示燈帶,變得很是朦朧。 黃里透紅,倒是與這種黃昏時分該有的畫面,很是合襯。 不遠處的一棟棟發著亮光的樓宇,像是無數個家庭心中的那顆明星。 昏黃色的機艙燈照在唐綿身上,她的腦袋空空。 其實,就在不久前,她才從上海飛了來過臺北。 在那個深夜抵達桃園國際機場時,與相對靠北的城市相比較,臺北用一種清爽、積極與溫暖,迎接了她。 唐綿很是喜歡,也相當想念那種感覺。 因為當時她的心境,與現在相比較,是完全不同的。 她很清楚的記得,的士電臺上的那一首歌—— 她在臺北,他在下著雪的芝加哥。 那么現在呢? 她還是在臺北,可他呢? 不知道為什么,也可以說是知道為了什么,此刻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對于頭兩日香港發生的種種,唐綿只是覺得恍惚。 兩個小時的航程,唐綿模模糊糊地做了個夢。 夢里——她和Philip手拖手出席晚宴,旁邊坐的是黎靖煒同Tracy。 瀑布般的水晶吊燈讓空間顯得迷幻而不真實,Philip拍拍她的背:“叫姑父呀!” 她尷尬地微微側身,面前男人卻仍舊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像是在等著她的反應。 唐綿抖了一下,一個機靈被嚇醒,拍拍自己的臉,告訴自己現實絕對不可能是這樣。 按鈴喚空中小姐送來一杯冰水,唐綿想讓自己清醒。 喝水時,她的手都在抖。 天吶! 唐綿想都不敢想,這是一個怎樣的關系??? 昨天李謝安明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加上劉女士晚上的示弱,唐綿只覺得前方有一個看不到底的黑洞,而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背后推她。 她只不過是想做個普通平凡的人,她用力掙扎、不停掙扎,想要離開。 此時此刻,唐綿想把自己縮小、縮小再縮小,藏進這個自己只來過幾次的“陌生”城市。 做一個“張叁”——沒有煩惱、自由自在。 歌曲緩緩進入念白。 女歌手的嗓音低回委婉,淳厚沉穩,像一杯美酒,香醇久遠。 像是沒有任何刻意渲染的筆墨卻已然色彩斑斕。 在這偌大的密閉空間里,傳來傳去,直擊人心。 她是這樣講述的—— 【你喜歡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嗎? 每一個星星都有一個故事 在這么些個星辰里 有一個我們把它叫地球的一顆星 地球上有一個叫做臺灣的小島 臺灣島上有一個美麗的小鎮 我要告訴你的 就是這個小鎮上的故事……】 龍應臺曾說過,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 唐綿覺得這句話,是對這位祖籍湖北的眷村二代,最最好的概況。 在女歌手波瀾不驚的平鋪語調中,唐綿將身體扭向外側。 不顧旁人的眼光,把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 看著舷窗外的萬家燈火,她的眼眶,不自覺地紅了。 包括離開香港的這個禮拜日,唐綿在臺北,一共待了七天。 她一直拖著不想離開,也導致行程一變再變,和原計劃相比,有了很大不同。 一個禮拜的時間,除去抵達和離開,滿打滿算就五天,說忙不忙,說不忙,又還挺忙的。 準確地來講,應該是心理上的忙大于身體上的。 聯系唐綿多次的這個論壇,也可以說是會議,不是由官方舉辦,而是臺灣比較出名的幾個文教基金會聯合來搞的。 但是,仍舊請來了海峽兩岸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學術界居多,都是唐綿以前在媒體、書上才能看到的。 權衡利弊,面對這不可多得的機會,她強迫自己,將那些煩心事拋在腦后,全身心投入。 話說又回來,唐綿的專業領域、自身經歷,統統和這個主題沾不上一點兒邊,按理來說,入場券并不是那么好拿,還是由黎靖煒牽線搭橋才得以參加。 唐綿記得當時是在秋天黃葉紛飛的北京。 她接到電話的心情,除了詫異,還有她描述不了的情緒。 她原以為黎靖煒當時只是隨意說說而已,沒想到真的有安排。 可是,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當面向他表示過感謝。 好像是沒有吧? 唐綿已經不太記得清楚了。 黎靖煒除了那晚上隨意提了一嘴后面也再也沒問過進度,唐綿想,或許這只是他一個電話的事情,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況且,她現在既然人都到這里了,道謝與否,似乎也不再重要。 甩甩腦袋,她想要把與男人有關的片段清理出自己的思緒。 這次來到臺北,唐綿從心底里不愿意黎靖煒、劉平、李謝安明……這些她無法掌握的人、事、物,再跑出來擾亂的呼吸。 因為坦白講,她的內心,有震驚、有慌張、有不安。 有太多太多的想法,太亂了,怎么理都理不清。 甚至,當她一聯想到自己之前的莽撞與沖動,還有很多的恐懼和害怕。 說她沒有責任感也好,怎么樣都好,她只想要找個地方,偷偷躲起來。 哪怕,只有一秒,都好。 這種迫切又復雜的情緒,在飛機降落臺北之時,更為明顯與濃厚。 就像是海浪周而復始地拍打著她心里的海岸,無法消失。 唐綿到臺北的第叁天,是一個禮拜二,也是那一年的12月22日,農歷的冬月十二。 時間這一艘大船,已經迫不及待地往新的一年駛去。 這個晚上,從上海飛往臺北的某架飛機在延誤20分鐘后,抵抗著風和雨,落地松山機場,成了這一天的最后一架入港航班。 黎靖煒是在廊橋上接到了Jeff的電話。 “Lester,到了嗎?那邊的意思是你盡快把今天開會的方案發給董事會。還有就是,蓉城的新項目他們也在催,計劃這兩日敲定,爭取年底前可以公示?!?/br> 第一個來電男人未聽見,他站在一旁等助理取行李時給回了過去。 “她秘書還打過來說軟件園二期要叫萬寶參加。具體意思,還說我們明白的,但我……” “二期?”黎靖煒打斷對方的說話。 松山機場在市區,航班本身不算多,自然人也少。 夜深了,好些店鋪都關著門,男人的聲音很低,但在偌大的機場似乎也有回音。 看到前面的吸煙區,他習慣性地想點上一支煙,結果一摸,身上居然空空。 如白晝的燈光下,男人站在機場便利店外買煙的身影顯得有些孤冷。 “是的,二期,對于軟件園,她態度有轉變。至于萬寶,最近她走哪里都帶著那個劉平,之前同你提過的,記得嗎?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你知道嗎——越南那邊出事前,謝安明去泰國拜佛,都帶著劉平。會不會是有受指點???回來后,兩個人關系更密切了。這幾日,大家都忙翻了,她卻在香港穩如泰山,聽說是和港交所那邊聯系頻繁,想要幫助萬寶赴港上市?!?/br> “嗯?!?/br> 助理拉著行李箱從后方趕過來,兩人一起朝海關走去。 “這樣吧,頭兩天讓你做的萬寶評估,把重點放在人事上面,到時間我回蓉城再說吧?!?/br> 男人咳嗽了兩聲,些許倦意,無法隱藏。 “行。我先把了解到的長話短說,你心中也好有個譜先——萬寶是做建筑出身的,但現在涉及領域很多,也很雜,就連醫療健康這種新行業都在做,算得是上蓉城本土的大企業吧。嗯……今年初,他們和錦豐、融興兩家企業組成財團,投資二十幾個億人民幣收購了河內阮氏17%的股份,實際掌握了南北越的幾個工業園區。至于,這次損失有多慘重,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此外,劉平其實就是半個老板,簡直是為這公司鞠躬盡瘁。但,這公司根基不穩的,太冒進,現金流方面存在很大的問題,早晚都會爆!” Jeff語速很快,末了,像是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補充道:“哦。還有個關鍵事情忘了話你知——前兩日,謝安明在香港約了劉平的女兒吃飯,談什么不知道。但是她秘書沒有跟進去,反而去到機場。接的東西——是從曼谷來的?!?/br> “……” “Lester?你在聽嗎?” Jeff見對方久久未回答,出聲提醒。 “嗯。你先查吧,不急?!蹦腥寺曇舻?,話題一轉,轉得生硬,像是想到了什么:“Terrence明日到宏盛,你同Calvin約他談一下,頭幾次都同他搞得不是好愉快?!?/br> “哈哈,聽說前段時間他讓自己員工砸了自己的腳?氣得他飛倫敦一直不回來?看來勇氣可嘉??!可惜我不在場,不能看看Terrence臉綠的樣子?!盝eff應下。 “以后機會多得是。這幾天你也辛苦,明天忙完,趁圣誕出去度個假吧?!笨斓胶jP,前方人多了起來,黎靖煒接過助理遞過來的證件。 “不辛苦。好彩這次……”Jeff頓了下,“成本還行,但是收散股,始終是效率太低,而且動作大了呢,又怕SFC察覺到什么,真是把幾火……這樣,我把資料先傳給Jonny,他整理好,你再看一下,有沒有什么問題?” “嗯?!崩杈笩樥霋祀娫?,電話那頭的人卻喊住他,又道—— “你計劃在臺北待多久?宏盛年會,你怕是要回香港?” “不確定,到時再看?!?/br> “好,明白。嗯,還有件事……”Jeff吞吞吐吐,像是有話在說。 “有什么你直說?!?/br> “Gee昨日返港同我講,說是你同Tracy會在農歷年前回港做公證,讓我在君悅定位子請你們兩邊的朋友吃飯。嗯……這樣的話,時間會不會太趕???” “他這樣給你說?” 聞言,黎靖煒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他沒再往前走,連帶著助理也猛得停下腳步,立在離海關很近的地方。 “不是,他的意思是說,哎……他本來就同鄧家走得近嘛,可能Tracy家里人在給他施壓。他不過就是個傳話筒,怎么做,還不是你說了算?但其實Lester,你明白的,Tracy……”Jeff在那邊帶著一絲勸意,焦急解釋。 “好了,不要再講了!你同他講,這些事不要再插手了。我不想當面講,到時讓大家都失面。你轉告他,這是最后一次?!?/br> 低冷的聲線氣勢逼人,語氣干脆又強勢,并且帶著相當明顯的低氣壓。 冷清的機場,白熾燈下,他的面部輪廓似刀鋒,略顯冷硬,也就這一瞬間,盡顯男人身上帶著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