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還是一個雨天,雨來得又兇又猛,仿佛昨天只是一個前奏而已。 雷電交織,導致大面積的航班延誤。 候機廳坐滿了人,唐綿與對面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共用一張辦公桌。 那人穿著西裝,面色凝重地對著電腦說些什么。 應該是在開早會。 沒過幾分鐘,她看了看不遠處墻壁上的電子表——6:25。 她叫停了會議,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唐綿看見她換了個表情,對著電話那邊的人說了聲“寶貝,早安”,聲音溫柔。 見唐綿一直望著自己,她掛了電話后笑著解釋:“我兒子不舒服,可我和他爸爸都忙,只有阿姨帶他去輸液?!?/br> 在這一瞬間,唐綿忽視了自己的不禮貌,回憶起這個周末自己對劉女士的態度,有些后悔與懊惱。 她是一個不灑脫又糾結的人。 小心思很多,心軟又慣會自我反思。 常常讓自己陷入負能量的循環。 可卻沒有能力改變。 時間已經來到了標準的十月末,港城天氣微涼,但同蓉城比起來,似乎又要暖一些。 下飛機時,唐綿仍舊能夠感覺到比較清晰的溫度差。 因是辦公事,唐綿在酒店換上西裝才去車行提車。 離開香港時,唐綿也想賣掉那輛A7,但跑了好幾家車行,對價格都不滿意。 她轉念一想,未來不論工作學習,都還要多次到香港,于是她把車寄存在某車行做長期保養,到香港時也方便。 唐綿往國金大廈開去,到中環時,發現到處都是南瓜、糖果、鬼臉等裝飾,唐綿才想起再有幾天就是萬圣節。 一轉眼便快到十一月,這一年忙忙碌碌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再回到香港,只覺得空虛。 是那種心靈上的空,人來人往之間,這種感覺更加明顯。 而且這座城市的道路總是狹窄,太多的高建筑物佇立在兩旁,唐綿總覺得每一次抬頭,都只望得到一線天。 本來就不怎么舒心,這種壓抑感覺再來一加持,更讓人心生煩躁。 十二部電梯同時運行,也抵擋不了下面西裝革履的白領們在排隊。 正值午休時間,很多工作者都選擇外帶打包食物到辦公間吃飯,比堂食效率高,更重要的是來得便宜。 唐綿刷了卡,順著人流到17樓的海達辦事處。 “CC,好久沒看到你啦,過得好嗎?” 唐綿一進門就看到了師兄Calvin,他未在海達工作,應該是過來談事情的。 “挺好的,我到香港辦手續,蓉城有幾個律師要過來。你呢?最近忙嗎?”唐綿揚揚手上的文件袋。 “還是老樣子。對了,上次的事情謝謝你?!?/br> Calvin是指上次去派出所領小女孩的那件。 “沒有沒有,幫上忙就好?!?/br> 她笑笑,還正想說些什么,就被同事叫住?!癈C,你到啦,快來,Tom在等你呢?!?/br> “你先去忙,我也還有事,下次聊?!?/br> “Tom吃飯了嗎?” 唐綿選這個點來是有原因的,可以趁他吃了飯下午安排還沒開始進行前見他一面,這樣不耽誤他的其他事。 可她沒想到Tom這么忙,居然還在辦公。 “CC,坐。等我看了這份資料?!?/br> Tom是香港辦公室的主任,40多歲。他抬頭看她一眼,就繼續拿著筆在幾張A4紙上畫畫寫寫。 “嗯,沒什么問題?!盩om頭也不抬,在唐綿遞上去的文件上簽了字,遞過來后,又將剛剛的資料拿了出來,看著非常忙?!斑@樣吧,快圣誕了,那時候人才過來什么工作都開展不了,CC你聯系一下,這個禮拜叫他們過來,禮拜叁吧,嗯等下,我看看,定禮拜四吧,Terrence想見見他們,定禮拜四。他禮拜叁才從倫敦返港?!?/br> “嗯,好的。我同章律聯系?!?/br> 章律是蓉城辦公室的主任。 “這有份資料,本來想發郵件的,但我已簽字。你帶過去給宏盛李太看看。他們現在那個IPO初始階段的盡調是Vivian那個團隊在做,但他們包括秘書都飛曼谷做實地檢驗,不在港。剛好你在這兒,麻煩你送一趟,把這個交到秘書室,他們要得急?!?/br> “行?!?/br> 宏盛李太,是香港大部分人對李謝安明的稱呼,也是唐綿聽得比較多的。 所以昨天趙太、劉女士一直稱其為李董,她一時之間確實沒反應過來。 唐綿伸手到辦公桌上拿上資料,她接連兩天在不同城市和其扯上聯系。 并不是一件讓唐綿心里舒服的事情。 宏盛大廈在中環金融街,唐綿在香港幾年,卻是第一次踏足。 她想等會兒懶得再回國金,索性就把車開到了宏盛的地下停車場。 停車場很大,唐綿在A區找到兩空車位,選其一剛剛停好車,兩道車燈光便打了過來,非常刺眼,伴隨一聲鳴笛。 一輛黑色卡宴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她將火熄了,一名安保跑過來,俯身在半降的車窗外說:“小姐,請你把車倒出來,這個位置不能停?!?/br> 唐綿看出保安是想讓她給那輛卡宴騰位,不免感覺受到不公平待遇:“我沒看到這個位置寫著專用停車位,再說,旁邊不還空著一個嗎?” 那輛卡宴像大老爺似的停在那不動,大有逼她馬上挪車的意思。 保安見唐綿沒動,心急如焚,只能不停說好話:“靚女啊,你也別讓我個打工仔難做,老話講,與人方便自己方便?!?/br> 唐綿瞥了眼那輛黑色卡宴,明白那可能是宏盛的一位高層,安保得罪不起。 她的態度松動,說:“你讓他等一下?!?/br> 安保一喜,連聲講多謝。 唐綿嘗試倒車,感覺到車尾保險杠摩擦了旁邊的柱子,立刻踩剎車,推開車門下去,走到那輛卡宴駕駛室旁,她敲了敲車窗,車窗緩緩降下。 “你好,能不能麻煩你倒……” 看到那人是黎靖煒時,她很驚訝。 昨天李謝安明還在飯桌上提到她女婿在紐約,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 她當時還在想自己在香港那么久,從未遇見過他,在蓉城倒還遇見兩次。 她敲車窗的手懸在半空中。 黎靖煒發現是她,也有一絲訝異劃過眼底。 離得這么近,她只覺一股濃郁的香水味迎面而來,黎靖煒穿著白色襯衣,領帶稍稍扯開,懶散卻不失男人的味道,副駕駛座上是一個身材火辣的美女,成熟別有一番風情,過低的領口掩不住胸前的溝壑。 香水的味道,來自這個女人身上。 副駕駛的女人掃了眼商務打扮的唐綿,露出輕蔑的笑,對著黎靖煒說了一串熟練的英文。 不管是聲音還是用詞都不加克制。 “我就說她會假裝倒不出車然后來敲你的車窗,被我猜對了吧?個個當自己是灰姑娘,以為靠這些瑪麗蘇的小說情節能遇上白馬王子?簡直讓人受不了!” 黎靖煒皺眉,他也用英文對那女人說:“如果你真的忍受不了,你現在可以選擇下車?!?/br> “Lester,你居然為這個從未謀面的土包子兇我!” 女人臉上露出受傷的表情:“你以為她聽得懂英文嗎?就算我指著她的鼻子罵她鄉巴佬,她估計還沖我笑?!?/br> 黎靖煒沒理會她,轉頭望向車窗外的唐綿。 他的眉目還緊緊鎖著,眼神深邃,常年沉浮于生意場上,讓他身上有一種極為內斂的氣勢,他對唐綿道:“如果方便,麻煩你把車往后退一下?!?/br> 黎靖煒的聲音低沉,依舊客氣,但并不謙和。 同樣,他也沒有退讓。 她沒說什么,轉身離開前,看了一眼車里對著后視鏡在補妝的女人。 車里,黎靖煒看著她的背影,點了根煙,眉間神思更深了幾分。 剛到香港在酒店換衣服時,唐綿想著只是到海達交了資料就走,也沒特意選衣服,穿得規規矩矩,加上天氣微涼,選了件中環普通上班族的商務西裝,搭的黑色長褲,臉上化淡妝。 長發用一根皮筋扎成花苞頭,散落幾根發絲,眉眼清秀,皮膚白皙干凈,身姿纖瘦。 這樣的唐綿,在黎靖煒這個已過而立、身邊不乏形形色色女人圍繞的男人眼里,說她干練,又還太過青澀,說嫵媚,更是談不上。 他突然想起,唐綿在倫敦同別人吵架前按捺不住怒火的模樣。 完全不是個會隱藏自己情緒的女孩。 正想著,旁邊的女人嘟嘴不滿道:“Lester,你干嘛對她這么客氣……Omg!” 黎靖煒被她的驚呼拉回思緒,抬眼看去,那輛A7的車頭往右一歪,占據了另一個車位。 看到唐綿甩上車門走過來,他微微瞇起眼,車里是女人不敢置信的叫聲:“怎么會有這種人,她不知道你是宏盛的老板嗎?怎么敢——” 話未說完,副駕駛車窗被輕輕叩響。 車窗落下一條縫,黎靖煒跟著轉頭看向外邊俯低身的唐綿。 唐綿沒看他,瞅著副駕駛座上的女人,微微一笑,用流利的英腔道:“沒辦法,鄉下人不懂交通規則?!?/br> “……”女人的臉色變得很精彩。 唐綿無暇顧及,轉而將目光落在黎靖煒身上,轉用粵語講到:“不好意思黎總,我個小小員工看到您,手同腳都控制不住,停不好車還請您多見諒。您這輛卡宴霸氣側漏,往停車場里繞一圈,我想多的是員工給您騰位置,應該不至于為難一個小安保吧?” 話落,唐綿不顧女人讓她站住的命令,轉身揚長而去。 “Lester,你看看她!”女人氣急敗壞地扯著黎靖煒的襯衫袖子。 唐綿已經走到車尾,聽到那女人嗲聲嗲氣的嬌嗔,狠狠踹了一腳旁邊的橫杠。 “嘭——!”劇烈震耳的碰撞聲。 身后瞬間安靜了。 唐綿繞過拐角,確定那輛卡宴里的人再也看不到自己才彎下腰,剛才那腳踹得太重,腳趾頭疼得攥心。 她想到那個事業線半露的女人,心頭十分不是滋味。 再想到剛剛自己的言行,還有黎靖煒的表情,唐綿有絲絲懊惱。 但,她不后悔。 在大堂前臺登記后,唐綿到32樓將文件交給李謝安明的秘書,沒做過多停留。 再到地下停車場時,那輛卡宴早已不見蹤影。 這是她第一次在香港遇見黎靖煒,她做夢都沒想過會是這樣的場景。 她不想讓第一次在香港的相遇變成這樣,但不代表她面對那樣的言行可以無動于衷。 剛從倫敦到香港上學時,她曾經想過他們會不會在街頭碰見。 如果有幸會,那她將抬手打聲招呼說“黎生,你好?!?/br> 她想,黎靖煒也會微笑回應。 那是她幻想過他和她之間的互動。 僅此而已。 后來,他滿世界飛,她亦是。 兩人從未在香港碰見。 這種想法也慢慢在唐綿腦中消失。 有時候,遠遠看著,也不失為一種相遇。 她以往遇見的黎靖煒都不似今日這般戾氣十足。 他是溫柔的,是有禮的。 初次見他,他微笑對她說“多謝”,俯身撿起她掉在地上的筷子說“不礙事”,都讓她在異國感到很溫暖。 那是她到英國的第二個禮拜,彼時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十七歲姑娘,一晃已過去十年。 也正是她見到的他不同于傳聞中的他,所以她從未相信過傳聞。 其實今日的他也不能用戾氣形容,但他將車窗降下的那一刻,她看見他眼里的不耐煩,以及渾身上下充滿著屬于上位者的那種姿態。 這一切,讓唐綿感到陌生。 這或許,才是真實的他。 他發現來人是唐綿后,眼神流露出驚訝。 只不過這份驚訝亦是不同于那日發布會上他發現她后眼里的那一種。 具體是什么,唐綿不懂。 但那份不耐煩唐綿明白,是上位者對自己所有物被別人占領后那種心中的煩躁。 最初遠光燈射過來那一剎那,已經將他內心的狂妄體現無余。 其實她今日開的車不算差,奧迪A7就算不是頂級豪車,但絕不會令其掉價。 在富豪遍地的香港,處處臥虎藏龍,她也曾經見過福布斯排行前列的老錢富叁代開幾十萬的凌志出街。 她不相信處事老道的黎靖煒不明白這一點。 中國人做事,講究留情面,留退路。 但是,黎靖煒,似乎絲毫不顧及。 這是宏盛大廈,他應該是來工作的,然而他身邊還帶著個美艷女子。 她突然想到以前聽到的那些傳聞,他和宏盛太子爺為搶一個女人打到在中環碼頭拼火,最后對方的一個兄弟被打死,不久后黎靖煒因吸毒被抓。 據說是回歸前的事情。 千禧年前后,他的故事,被香港無數的報刊雜志寫成連載文章,港城幾乎人手一本。 唐綿在香港的舊書店有看到過那些泛黃的紙張。 再往后走,他的鶯鶯燕燕不管是真是假,在媒體上都幾乎沒斷過,這兩年才逐漸淡出公眾視野。 她去A大報道那天被曝光的新聞,是今年他第一次上八卦媒體。 這是她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回望黎靖煒那些傳聞。 唐綿將頭放在方向盤上,久久未發動車子。 早晨五點不到就出門趕往機場,此時此刻除了路途奔波所帶來的疲憊外,腦袋也是一片漿糊。 她又開始反思自己,矛盾極了。 她想,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十分猙獰,肯定很難看。 當時,她被那女人的語言弄來氣極,當時的情況,無論對方是誰,她都無法忍受。 太沒有素質了,黎靖煒怎么會這么沒有眼光? 唐綿又在想。 但潛意識里,唐綿又在思考,她把車位占了,這附近都沒車位了,他又停到哪里去了呢? 可下一秒她又搖搖頭,他個宏盛老總,還會沒位置停? 自己真是自作多情地想太多。 糾結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