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記不太清具體是哪一天了,但是是在東京,這點他倒不會記錯。 同合作方聚餐結束后,已經有些晚了,而他還要趕回辦公室開會工作。 手上的項目推進得太慢,董事會在后面盯得又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時常頭痛得厲害,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已經是家常便飯,還必須得強打起精神面對接踵而來的考驗。 閉目養神片刻,他便打開電腦處理郵件信息,但只覺心煩意亂,盯著屏幕出神。 司機是個日本人,像是對老板情緒有所察覺,打開了電臺,大概是想到老板從香港來,還特別選擇了廣東話頻道。 見此,他索性合上電腦,轉頭看著窗外。 那段時間,他幾乎常住東京,可還從未靜下心來欣賞這都市夜景。 霓虹燈點亮整座城市,夜色逐漸變得張狂,和人的心情形成鮮明對照。 街上行人未減,不遠處叁叁兩兩數個男人提著公文包從地鐵站出來,沿著街道拐進一家居酒屋。 黎靖煒捏捏眉心,閉上眼,車廂逐漸被動聽的男聲環繞。 這樣的放空時間,他記不得上次擁有是什么時候了。 【…… 繁忙的工作,加一把勁來過渡 無聊的交際,只管把笑容制造 回家,打開一副電腦 模擬找到,模擬傾訴,模擬很好 …… 浮華掌聲里,只想一個人贊慕 從難關出發,心境可向誰透露 是否,悲歡早有定數 何時得到,何時失去,誰能猜到 …… 仍然能擁有夢想跟前途 仍然能擁有自尊跟自豪 仍然明知許多女伴,一轉身會遇到 為何感到,這不算最好 …… 明明從不信天荒跟地老 明明從不會后悔得不到 明明從新掌握去做,我總可以做到 為何今晚我不懂如何,告別煩惱 ……】 整首歌伴奏不算強,前半段幾乎只聽得鋼琴聲,男歌手的聲音完美被突出。 加上聲線、咬字特別,這些歌詞像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被人寫在他的手心。 他不自覺地捏了捏手。 空空的,除了拇指的繭疤,什么都沒有。 前排司機很是驚訝,看著后視鏡里跟著旋律輕輕哼唱的老板,默默把音量調大一檔。 這些年,黎靖煒很少聽歌了,以前倒是喜歡,特別是在開車時,因為凌晨總是犯困。 有些歌,比茶更加讓人清醒。 一首《吻別》狂銷百萬張,讓來自香港的男歌手紅遍神州大地,不論是大陸還是港臺星馬,大街小巷都在放張學友。 初到臺北,他同表哥在西門町遠遠看過那些瘋狂的少男少女抱著人形立牌追張學友的車,所以有放這一首歌的店家,完全不足為奇。 再后來到香港,有段時間很愛同一班朋友去看演唱會,他坐在內場第七排聽過這首歌的現場版,是快要步入千禧年的那一場。 為什么印象會這么深? 因為這場演唱會的第二天……。 當時的他,年少輕狂,只有滿腔的得志,完全無法領悟這首歌描述的那種孤獨和寂寥。 而就在這一刻,不知道是年歲漸長,還是身在異鄉,抑或是過往經歷過于豐富,他深深體會到曲中人的感受。 他將車窗降下一絲縫,歌聲被風聲掩蓋了些許。 他點上一支煙,吞云吐霧間,幾個“明明”、幾個“仍然”卻還在腦中回蕩,串起他的心中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感受。 那幾個“為何”,卻問得他不知如何作答。 夜越發黑,街道兩旁的看板卻越發耀眼,五顏六色的燈光使得黎靖煒心中的復雜感官被無限放大。 這個紅燈的等待時間有些長,當他準備再點上一支煙時,卻只有空空的煙盒,那種煩躁感覺陡然升起。 男人無聊地轉著打火機,心中滋味復雜。 一轉頭,他便望到了街頭的唐綿。 女孩穿著暗紅色的薄棉衣,黑色牛仔褲加短靴,一只手扶著行李箱,正在向出租車司機道謝。 那是在赤羽橋附近,因為他看見了唐綿身后紅白相間的東京鐵塔。 女孩的臉頰被寒風吹得紅彤彤,跟后面的東京塔像是融為一體。 他降下車窗,想要將眼前的畫面看得更加清楚。 紅燈轉綠燈,雪紛紛揚揚的便從眼前飄落。 那么的美,那么的純潔。 遠處的唐綿很是驚喜,笑得像個孩子。 天地之間,雪花在翩然起舞,美得讓人驚嘆,可女孩的笑容似乎讓這些東西黯然失色。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接住它們,有些調皮。 她應該是從香港過來,看得出專門加了衣服,但穿得仍然是有些單薄,估計是沒料到東京今晚會下雪。 車逐漸開近了,黎靖煒甚至可以看清女孩被凍得發紅的手指。 夜空雪花飄,落地人心顫。 那些雪花掉在了地上,落在了唐綿手心,也滴在了黎靖煒心上。 霎那間,剛才那份疲憊、寂寞、無力,彷佛如同這些雪花一般,都輕飄飄的。 像是晶體有了附著物便被蕩開、暈散。 那些情緒也慢慢消失不見。 他叫住司機,打開車門,舉著傘向女孩走了過去。 短短數步,傘梢便積起一層薄薄的白雪。 那天,好像是東京的初雪日。 他發現自己對關于唐綿的很多事都記得很清楚,但是具體到時間點卻常覺模糊,所以讓唐綿回答最初那個問題似乎顯得有些不太不公平。 因為,黎靖煒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唐綿一步一步走進自己的心。 甚至這種步進,足以動搖他曾經為之堅持的那些東西。 他將握得有些熱的煙盒放進包里,抬腳往里走,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接完唐爸爸的電話,唐綿收起手機,望著窗外發呆。 洗漱間并不避風,她在外面站著其實很冷,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并不想進去,甚至不敢轉身。 她害怕一轉身就要面對那個男人,面對一些她無法招架的事情。 她在洗漱間站了會兒,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才擰干毛巾進宿舍。 對于剛剛黎靖煒腦中的無數想法,她當然是完全不知。 拉開推拉門時,男人正站在寢室門旁邊看墻上的宿舍規章制度。 唐綿看了他一眼。 男人對身后的動靜沒回頭,只是將手從褲兜抽出來,換了個姿勢。 她亦沒說話,爬到上鋪把床擦一遍,確定干凈后,準備下床拿被套。 手還沒抓上扶手,便看見黎靖煒站在床邊把新買的墊背和四件套遞給她。 唐綿很少從這個角度近距離看看黎靖煒。 她甚至可以看見他有一個淺淺的發旋。 唐綿有些不習慣,臉有些紅。 她避開視線,沒再和男人的眼睛對視,頓了一秒伸手接住。 她盡量控制自己不去在意背后男人的目光,又折騰了會兒才把床鋪好。 她穿上鞋子,用拖把將地簡單拖了一遍,把Emily衣柜里的垃圾都收拾打包出來,接著把換下的被套裝進剛才買四件套送的袋子里擱在衣柜旁邊,最后自己拎起兩個滿滿的垃圾袋,出門放在走廊上。 弄好這些,才算完成整件事。 一轉身,黎靖煒已經站在洗漱間抽煙,側對著墻壁,沒看這邊。 推拉門沒關,唐綿站在寢室門這頭,兩人隔著幾步距離。 唐綿往前一步拿過放在下鋪的外套,走到黎靖煒的身后,想跟他道別。 因為她不知道不道別,一男一女兩個成年人現在還可以做些什么,是去喝一杯?還是直接去酒店? 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她很害怕,也怕尷尬,想要趁早結束這份不自在。 唐綿想叫黎生,但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又變成了黎總。 “黎總,被套如果還要的話,可以帶回家讓家政洗一下?!?/br> 她停頓不過一秒,胡亂扯了個理由:“我回去還有文獻要讀,就先回去了,你……” 唐綿似乎還想對男人說些什么,猶豫幾秒,終究是沒開口。 黎靖煒看她用手指攪了攪懷里外套的衣袖,很是糾結的模樣。 他沒回應,只是沉默看著女人手里的小動作。 沒等他回復,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唐綿轉身走回門口。 她手握上門把,想要拉開門離開。 沒想到的是,那門鎖已經生銹,唐綿擰了幾下,沒打開,心里不免有些著急。 她聽到男人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當黎靖煒的手出現在她視線里,唐綿知道他就已經站在自己身后。 他嘗試地轉了下門把,也沒成功:“應該是壞了?!?/br> 唐綿拿出手機:“我讓唐源過來,把園區宿管員叫上來?!?/br> “宿管員會開鎖?” 他低沉的嗓音,仿佛貼著她的耳邊響起。 唐綿只覺得周圍空氣有些稀薄,忍著加快的心跳點開通訊錄。 “學校有值班的后勤工作人員……” 一個電話過去,那邊是關機狀態。 唐源周末回到學校,為了專心學習會關掉手機,有事才開機打個電話,又為了防止被老師發現,他都是把手機藏在有密碼的行李箱里。 關于這點,唐綿當然并不知道。 “沒打通?”男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在發現門打不開后,唐綿感覺到宿舍內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聽到黎靖煒這么問,唐綿才想起來,Emily的電話自己也有。 這是女生宿舍,自己剛剛著急想找唐源的行為真是又愚蠢又好笑。 “黎生——” 唐綿轉過身,說她準備給Emily打個電話,卻發現兩人此刻離得很近。 男人煙灰色襯衣的第叁顆鈕扣映入她的視線。 按下那些亂糟糟的念頭,唐綿抬起頭,眼睛跟他對視。 “我,或者你,給Emily打個電話,畢竟一直在這里也不是辦法?!?/br> 她的目光過于坦蕩。 那種坦蕩,反而讓人看出她心里發虛。 寢室裝的是白熾燈,她仰頭看黎靖煒感覺有些晃眼,但她不敢轉移視線,身體有些輕微顫抖。 “怎么,跟我待一塊,怕我吃了你?” 男人往她踱了一步,聲線帶了令人心悸的磁性。 唐綿沒想到他會突然這么問,像是將她看穿。 她抑制著加速的心跳,想把那層挑破的紙又糊回去。 “我沒別的意思,我跟我爸說了九點回去,如果一直拖著,我怕他會擔心,而且,”她頓了一頓,才道:“我認識黎總不是一兩天,您是什么樣的人,我是知道的,況且,您又幫過我那么多,在我心中,黎總一直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br> 黎靖煒回望著她的眼睛,對她不知是打官腔還是真心實意地給自己戴上的這頂高帽子,不置可否。 男人臉上神情平靜,唐綿琢磨不出他的想法。 黎靖煒拿出了手機,他按下接聽鍵的同時,從她跟前退開去,男人一雙長腿在燈光下尤顯筆直。 唐綿十七歲第一次遇見黎靖煒時,他便是一身西裝,這十年來,自己很少見他穿其他類型的衣服。 或許正是因為他這樣的打扮,唐綿的審美被深深影響。 以往和同學、朋友討論哪個大明星,撐得起西裝的男人,在唐綿心里無疑是會加分的。 她望著黎靖煒穿著襯衫西褲的背影。 肩寬腰窄,身高絕對過了一米八,卻沒有瘦得像竹竿杵在那兒。 有男人味,讓人有安全感。 黎靖煒突然握著手機轉過身,不期然地對上唐綿粘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就像偷窺被抓住,唐綿裝作隨意地將手腕上的外套向上提了提,尷尬地別開頭。 “電話沒通,關機了?!崩杈笩樥f。 可能怕她不信,他重新撥過去,這次開了揚聲器。 聽到那段標準的女聲普通話,唐綿只能作罷。 又覺得自己現在鬧得這一出,有些刻意,有些作。 同黎靖煒待在一個空間,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都不曉得自己會是這樣扭扭捏捏的人,這么的放不開。 她自己都覺得很煩,那么黎靖煒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此時,唐綿的手機突然進來電話,打斷了她的反思。 她看了眼名字顯示,拿著在響的手機去了洗漱間。 刺骨冰涼的風,吹散了她臉上的熱潮。 寒意鋪面而來,唐綿接起電話便用肩膀和耳朵夾住,艱難地把外套套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