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李蓉聽著裴文宣的解釋,感覺夜風從窗戶一陣陣吹來,他們靜靜對視,她一瞬間便明白了柔妃的用意,甚至于,柔妃身后人的用意。 她不由自主捏起拳頭,克制著所有思緒,讓自己盡量冷靜下來:“是我大意了?!?/br> 裴文宣不說話,他摩挲著符紙上的字跡。 他不意外李蓉會失手,畢竟,沒有任何人,能提防得了曾經最親近的人在暗處的刻意算計。 他有種說不出的憤怒在翻涌,在他所有遭遇過的算計里,從未有一場,讓他覺得這么惡心,這么惡毒,這么憤怒。 可越是如此,他面上越是什么都不顯,甚至于他還希望李蓉不要太聰明,她能將一切都歸咎在柔妃身上,什么都不曾發現。 這樣,李蓉至少不會傷心。 裴文宣思索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李蓉在旁邊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她緩慢道:“你……不要生氣,我以后小心一些?!?/br> “嗯?”裴文宣笑起來,他抬起頭來,溫和道,“殿下說笑了,我怎么會生氣呢?” 裴文宣說著,看著李蓉全是懷疑的神色,他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伸出手,將李蓉攬進懷里。 李蓉的溫度貼在他身上那一刻,裴文宣便感覺自己內心中那些躁郁像被清泉徐徐澆過,他抱著這個人,什么話都沒說,李蓉感覺他的情緒,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等緩了一會兒后,她才道:“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父皇看到你求的這張符紙,怕是不會再信你之前的話,若不做點什么,川兒登基之前,便到頭了?!?/br> 李蓉閉上眼睛,靠著裴文宣:“你可做好打算?” 裴文宣沒有回聲。 蘇容卿這一步,走得太狠,釜底抽薪,徹底動了他的根基。 這一步,要解決簡單。 畢竟,如今李明可用之人不多,他這步棋走了這么久,直接拋棄可惜,只要他對李明表忠表得足夠,那也無妨。 如果蘇容卿這一步走得早一點,他倒是可以肆無忌憚。 李明怕他被李蓉控制,那他直接和離,和李明表足了決心就是。 他和李蓉只是盟友,以何種形式,都無所謂。 可現在不一樣。 他做不到用感情去鋪墊他的官途。 他的妻子,他的愛情,他的李蓉,那都是他心中,不該染上半分塵埃的東西。 他低著頭,說不出話。 李蓉靜靜等候了許久,終于道:“你是父皇最趁手的一把刀,現下所有的證據,都只能讓父皇產生懷疑,以他的性子,大約還會再來試探你一次?!?/br> 李蓉低下頭,用額頭觸碰著他的額頭,仿佛誑哄一般道:“到時候,你就順著他的意思,該如何表忠,就如何表忠吧,嗯?” 李蓉沒有直接把那兩個字說出來,裴文宣卻是完全聽明白了。 他低著頭,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升騰起來。 “殿下,”裴文宣啞著聲音,“您不要抱著我,和我說這種話?!?/br> 李蓉動作頓了頓,她緩了片刻,直起身來。 他們之間拉開距離,裴文宣抬眼看她,他似乎是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平靜道:“殿下的意思是,若到不得已時,我可以與殿下和離是嗎?” “是?!崩钊毓麛嚅_口,“但這和離是假的。等未來事成,我們再成親?!?/br> “殿下沒想過,”裴文宣平靜出聲,“你我和離之后,我若心有他人,殿下如何?” 李蓉愣了愣,片刻后,她勉強笑起來:“若……若你心有他人,你同我說一聲就是了?!?/br> 李蓉捏著扇子,克制著情緒:“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沒誰應當同誰綁在一起一輩子,你若心有他人……那……那不回來就是了?!?/br> 裴文宣沒說話,他靜靜看著李蓉,李蓉想了想,緩慢道:“我知道此事于你可能比較難以接受,但是這時最簡單不過的法子。你若有什么想說的,不妨說出來,我們好好商議?!?/br> “沒什么好商議?!?/br> 裴文宣果斷出聲,他盯著李蓉,斬釘截鐵:“殿下,我不會和離?!?/br> “那你說怎么辦?” 李蓉看著裴文宣:“你有其他辦法?吏部侍郎的位置你不要是不是?” “是!” 裴文宣被李蓉激怒,他冷喝出聲:“我不要?!?/br> “不僅是吏部侍郎,”李蓉冷著聲,迅速道,“你可能再也坐不到實權位置上,甚至這個監察御史,你也坐不了?!?/br> “那又怎樣?”裴文宣捏起拳頭,“我不當官了不行嗎?!” “然后呢?”李蓉抬眼,冰冷注視著他,“你不當官,你沒有實權,你還要我養你?” “你就這么窩窩囊囊過一輩子,回你的廬州劃船摘蓮子去?裴文宣你要搞清楚,”李蓉控制著語調,卻還是忍不住將扇子拍打在桌子上,“談感情是要講資格的,你現在算什么東西?一個八品監察御史你還有選擇嗎?!” “你出身寒門,你步入朝堂這樣晚,你若是有蘇容卿的出身你今日大可放肆,可你有嗎?你憑什么和我說你不和離?” 裴文宣沒說話,他感覺李蓉的話像刀刃一樣劃過他的心。 她說的都是實話,每一句,都在控訴著他的無能,他的卑微,他的不堪。 “你和川兒最大的問題,”李蓉看著他的表情,心里帶了不忍,卻還是要開口,“就是總在自己沒有能力的時候,去渴求不該渴求事?!?/br> “所以,”裴文宣笑起來,“我希望你我的感情能離這朝堂遠一點,我希望不要讓我的感情去為權勢讓步,我希望我的妻子和我一樣,不要這么輕易的去放棄我們的婚姻,也是不該渴求的事,對嗎?” 李蓉動作僵了一下,裴文宣似是覺得荒唐,他扭過頭去,有些狼狽看向馬車外的青石街道:“李蓉,你今日但凡遲疑片刻,我都會覺得,你心里有我?!?/br> 李蓉睫毛輕顫,裴文宣沒有看她,他垂著眼眸:“可此刻我心里只想著一件事?!?/br> “你若要和離,”裴文宣聲音打著顫,可他還是咬牙出聲,“我也無所謂?!?/br> “我不想要一個,能隨時把感情當做武器的妻子?!?/br> 裴文宣紅了眼眶,他沒有看李蓉,牙齒輕輕碰撞著,捏緊了拳頭:“你可以嘲笑我天真,嘲笑我幼稚,嘲笑我無能?!?/br> “可是你不該嘲笑我的真心?!?/br> “我不愿意和離,是我在意這份感情,哪怕為此給權勢讓步一點,我也不舍得??赡銢]有半點遲疑,甚至沒有想過其他辦法。你之前同我說,若有真心,便該給其尊重。但到這樣抉擇的時刻,李蓉,你從來都這么毫不猶豫,選擇了權勢?!?/br> 李蓉聽著這樣的話,她感覺自己仿佛是被裴文宣按進了水里。 周邊都緩慢安靜下來,她整個人被水浸泡著,奮力掙扎,無法呼吸。 她聽著裴文宣的話,像上一世的最后十年,他一次次罵她:“李蓉,你簡直是黑心爛肝,蛇蝎心腸?!?/br> 而李川也會在偶爾酒后,端著酒杯若有似無問她一句:“長公主,你說若我不是陛下,我還是你弟弟嗎?” 以前她不在意,她可以和他肆意對罵,甚至于直接大大方方告訴他,對,我就是這么個蛇蝎心腸黑心爛肝的毒婦,怎么了? 她可以對李川笑一笑,似是聽不懂一樣轉過話題,只道:“殿下說笑了?!?/br> 她以為她習慣了。 可這一世重來之后,當她以一個全新的李蓉和裴文宣相處,當她得到過李川真心實意的一聲“阿姐”,當她得到過裴文宣鄭重那一聲“我等你”,她感覺自己人生終于有了光,光芒沖刷了她滿身泥濘,讓她仰起頭來,也開始渴望著那些早已被這宮廷溺死的、那些不該擁有的念想。 因為仰頭見過陽光,于是在有人再一次把她按進水里時,她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涌上來。 她靜靜聽著裴文宣的話。 他說:“我要的李蓉,值得我守候的李蓉,不該是這個樣子?!?/br> 李蓉聽得笑起來,她沒有回聲,沒有應答。 她捻起一顆棋子,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道:“我不過是提個建議,你愿意接納就接納,不想當官了,想去送死,被蘇容卿按在地上踩,我也無所謂?!?/br> “你以為我多在意你?”李蓉將棋子放在棋盤上,低啞出聲,“你要是沒用,你去死我也沒什么關系?!?/br> 裴文宣聽到這些話,他知道這是李蓉的氣話。 李蓉這人若是惱怒起來,多狠的話她都說得出口。他明明知道,可是他還是覺得疼。 大約是和李蓉平和相處的時間太長,都忘了這個人若是挖起人心來,能鑿得多疼。 好在馬車到了公主府,馬車一停,裴文宣片刻都無法忍受,徑直從馬車上跳下去,直接往公主府里進去。 “今晚我不回去?!崩钊叵轮?,平靜出聲,“你好好想想,裴大人,我奉勸你——” “情愛無益,前程要緊。反正我不在乎,”李蓉平淡出聲,“您自個兒掂量?!?/br> 說完,李蓉便直接吩咐了車夫:“走?!?/br>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譏諷,他背對著李蓉,閉上眼睛。 他告訴自己,不要去和李蓉計較,可是李蓉的每一句話,都來來回回刮在他心口,等聽到李蓉馬車離開,裴文宣終是忍不住。 他想他是被她逼瘋了,他轉過頭去,朝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大吼出聲:“李蓉,你有本事別回來!你今日不回來,我立刻寫休書?!?/br> “寫!”李蓉聽到“休書”兩個字,氣得顫抖了手,她一把卷起車簾,不顧車夫勸阻,探出頭去,看著站在公主府門口氣急敗壞的裴文宣,冷笑揚聲,“我這就去花船上喝酒,找上個十個八個的美男子,你明天不和我和離,你就是孬種!” 李蓉說完,“唰”一下放下了簾子,而后她抬起手來,捂住額頭,靠在了桌邊。 “殿下,”車夫忐忑詢問,“去哪兒???” 李蓉緩了片刻,低啞出聲:“去湖邊,找條船,去南風館里找幾個找的好的公子。會吹拉彈唱的最好?!?/br> 李蓉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我就不信,還有誰離不得誰了?!?/br> 車夫聽了李蓉的話,也不敢多說,只能按著李蓉的吩咐安排下去。 李蓉閉上眼睛,一路往湖邊趕過去。 裴文宣自己回了公主府,他先是取了折子,低頭想要批著折子冷靜一些。 他不能和李蓉吵。 有辦法,總有辦法。 他腦子里一團亂,沒了一會兒,童業就沖了進來,急道:“公子,不好了,殿下去了湖邊,租了一條花船,叫了許多南風館的公子過去?!?/br> “不妨事?!迸嵛男缶o了毛筆,故作冷靜,“人多出不了什么事兒?!?/br> “不是,”童業跪下來,震驚道,“公子你什么毛???就算出不了什么事兒,您也不能這么看著公主亂來???有一就有二,今日人多,明日人少了呢?” “出去?!?/br> 裴文宣冷聲開口,童業著急道:“公子!” “出去!”裴文宣大喝出聲,童業震驚看著裴文宣,好久后,他終于行禮叩首,退了下去。 等屋里再沒了他人,裴文宣捏緊了筆,許久后,他忍不住一把掀翻了桌子。 他再也克制不住情緒,回頭抽了掛在旁邊柱子上的劍,便朝著屋中一頓胡亂揮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