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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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長相跟善良沒有必然的聯系,他饑腸轆轆地想。 他不再去飯館謀生了,去了一間客棧,主要的工作就是把客棧里的所有垃圾包括夜壺馬桶清理干凈。 搬運出來的垃圾還不能馬上扔掉,他得在熏天的臭氣里從垃圾堆里尋找還有什么可以再利用的東西,掌柜說最需要注意的,是有沒有粗心的客人把荷包或者別的值錢物當垃圾扔掉。 雖然這種事不會太多,但每一天都不能放棄尋找。他從垃圾里找到過銀手鏈、絲帕,印章…… 原來粗心的人真的不少。所有東西都交給了掌柜,哪怕一條普通的手鏈都能讓他喜笑顏開,即便他已經夠有錢了。 不過,不到一個月他又被趕走了,原因是他把一錠裹在油紙里的銀子還給了那個帶著病兒去京師求醫的婦人。 肚子餓,得吃飯啊,但是要吃飯的人那么多,隨便一個地方只要貼出“招工”二字,很快就會人滿為患。 他好多次都被擠出來。最后他只能去做誰都不愿意做的事,幫街市上那個瘦得像風干的老臘rou一樣的老頭運送尸體,世上天天都有人死去,不愁沒有生意。 但是,做了不到七天,他被嚇跑了。 那天老頭讓他大半夜送尸體去亂葬崗,去那里的路太窄,有一段路連板車都通不過,只能靠人力背過去。 他背著那流浪漢的尸體,才走了幾步路就噗通一聲跌倒,沉重的尸體壓在他身上,恰巧一陣陰風掠過,仿佛有人往他后脖上吹氣,他汗毛乍起,拼命掙扎出來跑掉了。 但第二天他就后悔了,畢竟老頭沒有虧待過他,運送一次就會付他一次的工錢。 他去求老頭讓他繼續做這份工作,但老頭只是斜睨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那個矮胖敦實的年輕人,慢吞吞地說:“已經有人替你了?!?/br> 什么時候,連這份工作都變得如此搶手了…… 身上本就不多的錢很快花光了,他在熙攘的人流里茫然張望,難怪狼人要住在深山里,要在人世中活下去太艱難了。 他偷了一只燒雞,還沒來得及咬一口,失主就追到了,他直接被扭進了衙門,昏昏欲睡的縣官讓他賠錢,他說沒錢,于是挨了三十大板。 漏水的破廟里,他趴了三天,在臀部的疼痛中回顧了自己糟糕的一生,得出的結論是——沒必要再活下去了。 左也不對,右也不對,無論做什么,都是失敗的。 他在餓暈過去之前,看到了一條麻繩。 上吊不知道會不會難受,不過比起回到深山中被豺狼虎豹撕碎吃掉,這種死法可能會舒服一點。 于是他上吊去了,但破廟的橫梁被他吊垮了,沒吃飯還這么重,也是一言難盡。 活下來的他突然找到了人生的新目標——如何不難受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割腕?太疼了吧…… 跳崖?萬一一下子沒摔死…… 服毒?連買砒霜的錢都沒有…… 要不就靜靜躺在這里等死?可是肚子餓的感覺太煎熬了…… 記得這附近有片湖水,不如投水自盡!噗通一下,一了百了。 就這樣吧! 他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出了破廟。 第32章 蜉蝣5 他躺在草地上,渾身濕透,被湖水嗆得直咳嗽。 旁邊,淡綠衣裙的小姑娘,捂著額頭上新冒出來的包,嗔怪道:“你要死也死遠一些啊,砸到人很疼的!” 又沒死成,縱身一跳,卻撞上這個正在水里游泳的姑娘…… 腦子里嗡嗡亂響著,他坐起來,捂著還在流鼻血的發紅的鼻子,小聲抱怨:“哪有人天沒亮就來游泳的……” “熱呀!”姑娘夸張地拿手扇風,“今年夏天如此炎熱,夜里都沒有一絲涼氣,我怕熱,來湖里涼快涼快怎么了!” “熱嗎?”他茫然地抬起頭,空氣確實濕熱,但也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原來世上還有怕熱怕成要摸黑游泳的人啊…… 姑娘轉著溜圓的大眼睛,將他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一番,拿胳膊肘碰碰他:“你真投水自盡???我可是眼見著你一閉眼一跺腳跳下來的?!?/br> 需要否認嗎?連命都不要了,還要面子嗎? “沒錯,我就是來自盡的?!焙樦念^發往下滴,“所以你不該把我拖上來?!?/br> 姑娘難以置信地瞪著他:“為啥不要命了?” “因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很多余?!彼嘈?,“活夠了?!?/br> 姑娘皺眉,托著腮歪頭思索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扯起他的胳膊:“那你死之前先陪我去吃個早飯吧!我要吃清湯餛飩,湯里加蔥花那種,你一定知道哪里能吃到!” 他詫異地望著她:“姑娘,我是個要投水自盡的人……” “我又沒說不準你自盡?!彼龍剔值負u晃著他的胳膊,笑嘻嘻地喊,“起來起來,先陪我去玩,晚上你再來跳湖,不耽擱?!?/br> 哪有這樣的人……他硬是被她從地上拽了起來,趔趔趄趄地朝前走去。 她力氣并不大,但有奇怪的力量從她的掌心里滲出來,莫名消減了他掙脫對方的念頭。 集市東邊的拱橋下,有個賣餛飩的小攤,生意會從半夜做到天亮。 她一口氣吃了三碗餛飩。她吃得太香了,不餓的人看著她的吃相也會餓吧,何況是好幾天沒有吃飯的他。 但是,他此刻偏偏連半個餛飩都吞不下去,餓極的人反而沒有了食欲?還是生無可戀的必然后果? 她打了個飽嗝,看看他碗里的餛飩,說:“不加蔥花不好吃!” 說著就順手抓了一撮白綠相間的蔥花灑到他碗里,又拿過裝醬油的小瓷瓶,往碗里不多不少滴了三滴,說:“現在吃吧?!?/br> “我并不餓?!彼麩o奈道。 “吃!”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搖晃,“試試看嘛!你不吃怎知道自己不想吃?!?/br> 那種不想被她放開的感覺又出來了,他終于點點頭。 他只吃過一次餛飩,還是在客棧打工時遇到了一個什么節日,掌柜為表慶祝,囑咐廚房煮了一鍋幾乎沒有餡兒的餛飩給大家吃,他只記得那淡而無味的面皮在嘴里滾來滾去很難下咽的感覺。 他的筷子從濃郁的豬骨熬成的湯汁里伸進去,夾起一塊沾著碧綠蔥花的餛飩放進嘴里,溫熱鮮甜的rou汁從咬破的面皮里跑出來,加上蔥與醬油的輔佐,從未體驗過的美好滋味刺激著他倦怠太久的味蕾。 第一口之后,一發不可收拾。 這頓早飯,兩人一共吃掉了七碗餛飩。她付的錢。 最高興的還是餛飩攤的老板,邊揣錢邊跟他們說以后一定再來,他天天都在這兒擺攤。 走在拱橋上,她打著飽嗝,臉上的表情滿足得像得到了全世界。 幾碗餛飩而已。 “你……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他揉著撐圓的肚子,“你一個人跑出來,家里人不著急?” 她停住,站在拱橋中央,雙手把著橋欄,興致勃勃地看著橋下淙淙流動的河水,以及這個尚未從黎明中醒來的鎮子。 “一天罷了,不著急?!彼阉系缴磉?,指著東方,“太陽會從那個方向出來的?!?/br> “太陽天天都從那里出來?!彼种傅牡胤?。 天漸漸亮了,云朵鑲上了金邊,漸漸躍出的太陽在河水上印下一片微微搖動的光斑,稀薄的霧靄散去。 屋舍里走出醒來的人,伸懶腰的漢子,哼小曲的大嫂,提著桶去打水的姑娘,每個人,不論老少美丑,都被朝陽眷顧著,臉上身上都有光彩。 “真好看呀?!彼晳T性地托著腮幫子,看著河水兩岸最普通不過的早晨,“像一張畫兒似的?!?/br> 他天天都看見相同的場面,哪里美如畫了? 不過,她這么一說,好像又確實比往日看著順眼,也許是因為他們站在橋上,角度比較好? 經過河水的風是有涼意的,卷帶著土味與花香,拂動鬢角發絲的同時,好像也輕松地吹進了心頭的縫隙。 這個早晨,跟以往不一樣,因為他從未在這個時候被人拖去給人唱歌,對,就是唱歌。 她拖著他從橋上跑到橋下,一個老太太正坐在家門口摘菜。 “老婆婆,你摘菜呀?”她笑嘻嘻地蹲在人家面前。 小姑娘長得不難看,笑起來像朵剛開的花,所以連突兀起來都比較容易被原諒。 老太太看了看明知故問的她,點點頭:“對啊,摘菜?!?/br> “一個人摘菜很無聊吧,我給你唱首歌吧?!彼0椭笱劬?,特別認真地說。 老太太有些懵:“唱歌?啊,你唱吧?!?/br> “好咧!”她高興地站起來,又匆匆跑去河邊撿了兩塊小鵝卵石回來,塞到他手里,“替我伴奏!” 他握著兩塊光溜溜的石頭,急忙道:“我不會!” “隨便打個拍子都不會嗎?!”她白他一眼,“別鬧了,照做?!?/br> 說罷,她站到仍然發懵的老太太身邊,清了清嗓子,唱道:“河水清清彎又長,大姑娘水邊浣衣裳,輕風卷過白云旁,飛鳥載來春花香,朝霞換夕陽,重逢是夢鄉?!?/br> 從沒聽過這樣的歌,居然很好聽,她的聲音清脆,還帶著一點點甜味,他情不自禁地按著她的節拍輕輕敲擊著手里的石頭。 一曲唱罷,老太太連摘菜都忘記了,只說小姑娘你唱得好聽啊,還說旁邊這小哥的石頭也敲得正是時候,你們倆是哪個戲班子的娃娃么? 石頭敲得正是時候?這是夸獎?他有些手足無措,捏著兩塊石頭不知該說什么好,第一次有人夸獎,心情好復雜。 “我們只是路過的?!彼咸恍?,“我就是想唱首歌給人聽,能得到夸獎就更好了,謝謝您?!?/br> 說罷,她拉著他歡天喜地地離開。 他跟著她一路小跑,陽光越來越亮,從沒有哪一天是以這樣的方式與心情開始的。 她沒有一刻想閑下來,集市上她幫賣水果的大叔吆喝叫賣,去鐵匠鋪里求人教她打鐵結果被人攆出來,又跑到賣胭脂水粉的地方把能試的脂粉都試了一遍,臉都擦成了猴屁股。 最后買了一包香粉,一半灑到自己身上,另一半不顧他的反對全灑到他身上,然后帶著一身濃香跑進裁縫店里,嘰嘰喳喳地向裁縫師傅說要做一件怎樣怎樣的裙子,裁縫替她量身時這家伙才閉了嘴,拼命收緊肚子。 中午時,她選了人最多的飯館,把菜單上有的飯菜挨個點了一遍,堆了一大桌,沒吃完的菜打包,帶出去送給了街口的乞丐。 路上經過一間書店,吃飽喝足的她跑進去把所有書都翻了一遍,然后抱著一本李白詩集搖頭晃腦地念“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br> 他站在店門口,哭笑不得地看著她的蠢樣子。 不止這些,她還爬上墻頭偷看萬花樓里的姑娘,被里頭的打手叫罵著追出來,把他嚇得拖起她就跑,最后機智地藏在墻邊一堆雜物后才躲過了追兵。 他嚇得半死,她卻笑個半死,說里頭不就是姑娘嘛,看看又不會掉塊rou。 不等他狂跳的心平復下來,這家伙又不怕死地去勸兩個在街頭打架的悍婦消消氣,結果被人一拳頭打在右眼上,負傷退敗,她的行為在他看來簡直觸目驚心,要不是他及時上去解圍,她定然被潑婦們當成送上門的出氣筒。 “你太亂來了?!彼晨吭谝豢么髽渖?,氣喘吁吁地看著她,“你究竟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