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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相府明珠在線閱讀 - 第4節

第4節

    他幼年便逢大變,長于道觀之中,一貫性子清冷,平日更從對那些輕薄的花兒粉兒予以任何關注,可如今看著眼前之人眉飛色舞地談定州城的鮮花,他卻忽然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生機。

    于是他說:“您生長于此,十分幸運?!?/br>
    江苒卻想到上輩子的事情來。

    江四娘最喜歡定州城的花市,時常遣人過去買大捧的花枝妝點廳堂,年年所耗靡費。定州城人雖對她不甚了解,卻傳出一個花神稱號,要有異鄉人在定州城里問起哪個娘子最美,眾人定是回他說是江家四娘子。

    上輩子這虛名,在她死前帶給了她無窮無盡的屈辱,而今重活在這花柳青春中,愈發覺得感慨良多。

    “再是幸運,若不能好好把握,也總要辜負了去?!彼嫔闲σ鉂u漸淡了,到底不會對一個才見一面的人說什么肺腑之言,只是說,“郎君來此,是訪友或是游玩,可是慕名這花朝節而來?”

    裴云起聽她問起,只是簡單以替人辦事搪塞了過去,又問起這花朝節,“我是第一次瞧見,觀這慶典盛大,可有什么講究?”

    江苒笑說,“這花朝節除了前頭的爭春是娘子們同臺獻藝外,還有一‘射春’禮,獻官會挑一個最出眾的郎君上頭行這射禮,若結得五環,便是來年風調雨順之意。年年行射禮的郎君,之后的桃花運都會頗旺呢。我觀郎君雖戴帷帽,卻定然有仙人之姿,怎么不拿了帷帽,上前去行射春禮呢?”

    裴云起只是不動聲色地道,“郎君瞧著亦是出眾,如何不盼望自個兒?”

    江苒挑挑眉,只說,“我只怕我一上前,明兒城里頭的小娘子們都要害相思病,這可造孽呀?!?/br>
    裴云起一時叫她說得啞口無言,端莊且得體地壓下了嘴角的笑意。

    臺上獻官示意眾人安靜,便含笑往臺子下看去,在眾人里頭,情不自禁地被那頭正說話的紫袍郎君吸引了。

    他道:“那位郎君,可愿來行這射禮?”

    江苒沒料到當真如此,隔空被點名,面上不由詫異非常,沖著白衣郎君拱拱手算作別過,含笑說,“我原不想造孽,如今卻是不得已而為之了?!?/br>
    裴云起不由莞爾,他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帷帽,向著臺上看去。

    身著紫衣的郎君閑庭信步般,從臺下走到了臺上,仿佛春日里最燦爛奪目的花枝,吸引了臺下眾人的視線。

    江云原先正漫不經心地看著,等到看見了臺上之人的臉,忽然變了臉色,緊緊的揪住了自己的帕子,她咬牙,心中嫉恨翻涌上來,恨不能上臺去把江苒給抓下來!

    第5章

    江苒方才站定,下頭便錯落響起驚呼。

    這位紫衣郎君,生得斜眉入鬢,眼角微微上挑,乃是天然的一段佳色,行動間,風流飄渺,猶如回風舞雪。他并不似尋常出來獵艷的郎君那般花枝招展,單單一身紫袍,一頂束發玉冠,還插了一只素銀發簪,在滿目珠翠輝輝之中,譬如挺拔的玉樹芝蘭,叫人見之忘俗。

    就連年年都見慣了的美人兒的獻官,都一時忘了唱詞。

    好半天,獻官才尋回了自己的聲音,拱手道:“郎君瞧著眼生,竟不知貴姓?!?/br>
    那紫袍的郎君瞧他一眼,淡淡笑道:“免貴,無名之輩耳?!?/br>
    他美得雌雄莫辨,連聲音亦是在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之中多出幾分柔雅,雖說的不過平常話語,可這一句話,卻叫旁的娘子們都羞紅了臉頰,只道:這郎君的聲音也這般好聽!想著便拉了小姐妹們,各自都打聽這紫袍郎君到底是何人了。

    江云見眾人都討論著她,心下復雜,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四jiejie!”

    此言一出,邊上原先嗡嗡說話的眾人都寂靜下來,她身邊圍著的郎君們驚疑不定地交換著眼神,試探地問,“江五娘子之意,臺上這位是……”

    江云慢慢穩定了心緒,只道:“是,正是我家四jiejie?!?/br>
    一時場面便有些尷尬。

    她身側幾個郎君不禁道:“……江四娘子果然如同傳說中一般,不學無術,如今竟是男扮女裝,還要行射春禮,當真荒唐!”

    這射春禮乃是郎君們的場子,誰都知道行了射春禮的郎君特別受媒婆歡迎,是大出風頭的好機會,如今江苒一介女流上臺,可不是擋了某些人的路么!

    一時議論聲嗡嗡響起,江苒站在臺上,原是萬眾矚目,忽地就成了千夫所指。

    女郎們方才為其光芒所攝,一時聽江云道破她身份,不由有幾分惋惜,心說,“這樣的人才,要真是個郎君”就好,反倒不太說話。而酸儒們眼見無人相幫,愈發群情激奮,直呼要江苒下臺。

    江苒站得筆直,悠悠然開口,“諸位,我扮男扮女,并不吃你們家的糧食,也不犯我大周律法,更無人說射禮只得男子來行,為何要下臺?”

    江四娘上輩子死得窩囊,可不代表她是個善茬。她略學過拳腳功夫,在族學里頭,也是拳打兒郎,腳踢屁孩的風云人物。

    區區幾句話就要把她趕下臺,可沒那么容易。

    眾酸儒恨恨,“江司馬怎么教出這樣潑辣無禮的女郎!”

    江云聽見扯上江司馬,便忙溫聲開口道:“jiejie向來不拘小節,今兒原非要這樣的,說那些話,也是氣急罷了……諸位郎君莫要同我jiejie計較,我這便勸著她回去了?!?/br>
    說罷,便登了臺,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扯住江苒的袖子。

    江苒不等她動作,便微一拂袖,她朝江云看了一眼,眸光清淡,難辨喜惡,只是袖手笑了一笑,說,“若我偏要胡鬧,你們又能如何?”

    江云在她注視之下,面龐漸漸發紅,眼里噙滿了淚水。旁人瞧了愈發為她打抱不平,便嗤笑說,“一個女人沒有半點女人的樣子,竟還如此大言不慚,恬不知恥之輩!五娘子溫婉賢惠,只怕名聲都要為你這潑婦所累!”

    一時臺下的娘子們也是交頭接耳,她們素來聽聞江苒傲慢姿態,又聽有人傳她是絕色,難免心里頭聽了不舒坦,可如今見江苒袖手而立,面對那譏諷仿佛毫不在意,模樣又極為清俊,便心生回護之意。

    一個綠衣小娘子便仗義執言,肅然說,“好生荒唐!這射春禮原說是擇優者上臺,為的是祈福,難不成女子便短缺了什么?!方才那位郎君你不過認識江五娘片刻,便說起四娘的不是,怕不是叫美色障目!”

    江苒聽聞有人反駁,不由瞧去,竟是那以才名出眾的藍家娘子。她覺得有趣,便頷首致謝,又轉而瞧著方才那大放厥詞的郎君,朗聲說,“你說我沒有女人的樣子,我卻說你沒個男人的樣子!”

    此言一起,眾郎君不由群情激奮。

    江苒繼續慢條斯理地道:“你瞧我不順眼,才不是管我賢良與否,橫豎我也瞧不上你,我賢良給你看作甚?——不過是,嫉妒我叫獻官瞧中了來行射春之禮,羨慕娘子們都稱贊我的容貌,自己卻什么都平平,也就只能靠罵一罵我,來搏得幾分關注了?!?/br>
    她說著,輕蔑地笑了一笑,瞳孔晶亮,透著嘲諷,“可不是沒個男人樣子?!?/br>
    那郎君被她的話起了個倒仰,抖著手指著她“你你你”了半晌,最后只是惡狠狠地道:“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只怕要壞了今日祭禮!”

    江苒挑起眉頭,瞧了瞧方才叫自己上來的那獻官,“拿箭來?!?/br>
    獻官眼見事態鬧大,不由有幾分頭疼,可向來射春禮并沒有明文上的規定要叫男子來。他略思忖了一番,便示意一側的執事捧上托盤,里頭放了弓箭,又指點道:“娘子且以此箭在一側祭臺上點燃,穿過那頭以干草編織的五環,將其點燃,此舉乃是為祭祀花神,恭祝仙誕,乞求今年……”

    獻官未曾說完,江苒便抬一抬手,點燃的箭矢緊繃在她指尖,她倏然回身!

    火焰堪堪擦過還來不及避開的江云臉畔,她驚呼一聲,往一旁摔倒,跌得滿身狼狽。

    江苒卻譬如閑庭散步,吟賞風月般瀟灑隨意,手指一松,箭矢直直射出,連續兩環,都是不偏不倚,正中環心。

    臺下眾人轟然拍手叫好。

    小娘子們本就看熱鬧不嫌事大,方才見郎君們都紛紛逼迫江苒,如今又見她瀟灑颯然的射箭模樣,恨不得把手都拍爛了,更有些傲氣些的姑娘家還覷著那些郎君們,笑容中盈滿嘲諷。

    郎君們也不意江苒有這樣好的身手,一時啞然,卻沒有人敢再開口相爭,唯恐又成了出頭鳥,再丟一回人。

    方才圍攻江苒的郎君仍然嘴硬,說,“……這、她,她不過是運氣好!”

    可這番卻沒人再附和他了。

    射箭在君子六藝里頭,眾郎君俱都十分熟稔,可那弓箭沉重,如若沒兩把刷子,只怕拉開弓的時候就會閃了腰背,如江家四娘子這樣子信手拈來的,只要不瞎都能看出她很有幾分功夫。

    江苒卻不再理會下頭眾人言語,等到了第三環,她忽一反手,直接從執事托盤中抓過了剩余的三支箭矢,箭尖的火油叫她在祭臺上隨意一燎,齊齊燃起火焰,眾人正要驚呼,方才還面色冷淡的江苒卻忽然彎起了嘴角,把三支長箭齊齊繃在手心,凝眸瞄準。

    在眾人的震驚注視之下,她猛然松手——

    那瞧著花里胡哨的長箭竟在她手中射出了萬夫莫開的氣勢,洶洶地直指剩下三環,箭尾猶在兀自顫動,只聽“轟然”一聲,三個草環齊齊燃起,火光熊熊。

    五環俱燃,象征的乃是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是大吉的兆頭。

    江苒全神貫注盯著那五環,嘴角緩緩露出一絲笑意,她生得清貴,垂眸微笑的時候仿佛新雪凜冽,下頭的小娘子們激動得將手掌都拍紅了,她便微笑,沖著眾人一揖。

    江云跌倒在側,聽見臺下山呼海嘯般的叫好聲都是給江苒的,自己卻當眾跌倒出丑,她忙用衣袖捂著臉,恨恨地跑下臺,落荒而逃,仿佛喪家之犬。

    江苒在人群中尋覓了一番,發現方才那白衣郎君竟是不見了,不由有幾分失望,隨手將弓丟還給一側獻官,方才下臺去了。

    江云見她朝自己走來,還以為她要找自己麻煩,方才江苒故意嚇她的那一下起到了作用,她不等江苒靠近,便微微發抖起來,色厲內荏地道:“你想干什么!”

    江苒奇怪了,反問說,“我倒是想問問你,你煽動旁人在外攻訐我,你當我想干什么?”

    她愈近一步,江云就抖得更厲害一些。

    江苒近了她身前,好好欣賞了一番她閉著眼睛瑟瑟發抖的模樣,嗤笑了一聲。她心說,上輩子死在這樣的人手里,自己想來比她如今模樣更要窩囊。

    如今她急著尋人,倒懶得找江云的麻煩,是以徑直走開了。

    與此同時,臺上怔住的贊者終于回神,射春之后,眾人便要一齊念祝詞。他便領著眾人垂首吟唱:

    “美哉花神,偉哉司春。要眇宜修,百花精魂。

    “行施唯道,至德唯坤?;ㄓ昶錆?,嫩日其熏。

    “含弘光大,品物蕓蕓……”

    江苒在這吟唱聲中緩步走遠了,方才至一花樹下,那老桃樹開得花滿壓枝,云霞瀲滟,驀地被這沉靜貴氣的紫袍靠近了,叫風吹得簌簌落花。

    她牽過那嚼著桃花的馬兒,馬兒仿佛通了人性,親昵地拿頭蹭蹭她,江苒生得清瘦,竟是一時沒立住,略往后退了一步,而后方才便搖搖欲墜的發簪終于支撐不住,自發間滑落,滿頭青絲傾瀉而下。

    她忽然聽見冷淡的嗓音,方才那不知去了何處的白衣郎君自她后頭走近,見此變故,便提點道:“娘子發簪落了?!?/br>
    說罷,便伸出手去,將那尚帶著她發間余溫的銀簪,輕輕地捏在了手里。

    這人形容古怪,身形面貌都裹在寬大的衣裳和帷帽之中,可唯獨伸出的一只手,乃是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瞧著漂亮極了。

    可旋即,他就怔了一怔。

    江苒轉過頭來,將原先冷淡神色一掃而空,挑著眉頭,笑了笑,這一笑風流裊娜,是在場所有娘子們加起來都抵不上的傾城顏色。

    她伸出手,欲要取回那銀簪,含笑道:“多謝郎君。方才郎君瞧著像是不見了,我只當你覺得無趣,先行離去了?!?/br>
    對方將銀簪放在她手心,便后退了兩步,同她遙遙相對,只是微笑說,“俗人胡嚼口舌耳?!?/br>
    言下之意,卻是懶得聽方才那起口舌官司。他雖覺旁人落俗,可同江苒亦是萍水相逢,不喜這場面,便稍稍避開了去。

    此人溫然之下的冷淡,由此可見一斑。

    江苒敲多了道貌岸然的,倒是覺得這位郎君頗清新脫俗,聞言不由莞爾,“郎君好冷的性情,可既然如此,怎的又來尋我?”

    對方注視著她帶著笑意的眉眼,只道:“娘子同我一位友人生得相似?!?/br>
    江苒反問,“莫不是無中生友罷?”

    這一句俏皮話出來,反倒叫對面怔了怔,好半晌才回過神要反駁,江苒卻抬手重新將銀簪綰回發間,只說,“定州司馬之女,江苒,閣下貴姓?”

    她如今十分惦念那不久之后便會來臨的滅門之禍,如今見這人雖然古古怪怪,但是舉止溫文,上輩子她不記得定州有這號人物,便出口問了。

    那人也不料她竟如此爽朗,在帷帽之下笑了一笑,隱隱綽綽之間,江苒能瞥見下頭清絕極了的一個剪影,他道:“不便告知,如若有緣,想來能夠再見?!?/br>
    她也不生氣,聞言便是笑一笑,伸手拂去了肩上桃花,翻身上了馬背,遙遙沖著他拱一拱手,便縱馬去了。

    桃花隨著馬蹄聲過,落了滿地,是極為嬌艷明媚的色彩。紫影遠遠看著這頭,見她離去,終于才敢靠近,躬身道:“主上?!?/br>
    裴云起略略一抬手,恰好接住了她發間飄然落下的一枚桃花,他反手將那花瓣捏緊在了掌心,方才的溫文笑容淡了些,只道:“叫人去查查這位江姑娘的生平,再給江錦去一封信?!?/br>
    江錦,便是京城相府的大公子,身份尊貴,這人直呼其名,倒像是十分熟稔。

    紫影遲疑道:“主上此番來定州,原有正經事,這位娘子又是江司馬之女……”

    裴云起并沒有回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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