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吵架
幸福的同居生活,沒過多久,卻因為菲利普教授的意外去世起了波折。 菲利普教授人長得憨態可掬,國字臉,像一只機器貓。 他講課的時候,激情澎湃,揮斥方遒,喜歡引經據典,從醫學講到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文學、數學等信手拈來,翔實生動,大家都愛上他的課。 有次小組討論,一個被色欲掏得像干尸一樣的家伙,滿口噴糞,侮辱“南京大屠殺”中的女性受害者,YOYO看不慣,跟他吵了起來,菲利普教授聽到后,立刻把他趕出了教室,并建議學校對這個GPA不達標,吸毒過量、未成年酗酒,性行為不端的富二代進行勸退。 那家伙的父親是議員級別的大人物,身邊有很多白人精英家庭出身的擁躉者,勸退他的聽證會還未舉行,他就先下手為強,組織了一幫人,開展罷課抗議,污蔑菲利普教授和YOYO有私情,當時哈佛大學因為性sao擾事件屢禁不止,剛頒布了新政策,明文禁止教授與學生發生性關系或戀情,輿論發酵以后,學校為了影響,停掉了教授研究兩年的大項目。 為了不連累到教授,YOYO跑去找那人和解。 “跪下來求我?!蹦侨诵Φ煤懿?。 她咬著牙,跪了下去,她從來不是不知變通的人,為了尊敬的人,舍棄傲氣,沒什么大不了,mama教過她。 誰知教授把門踢開,二話不說,扇了她一個耳光,問:“知道為什么打你嗎?” 她點頭。 “知道就好?!?/br> 教授毫不留情地訓斥她:“李白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我都沒低頭呢,你就先能低頭了?你以為自己能屈能伸識時務是俊杰呢?其實,你屈了就伸不回來了?!?/br> 見她哭喪著臉,教授敲了敲她腦袋:“人,最重要的是氣節,骨氣,俠氣,傲氣,活著就是一股氣,記住了嗎?” 教授把她帶到天文臺,冬天的波士頓非常陰冷,他從自動售賣機買了兩個冰激凌。 兩人嘶哈嘶哈吃著冰激凌,踩著行星軌道圖看日落,十分愜意。 “笑一個?!?/br> 她咧嘴,露出了到美國之后的第一個笑容。 “真難看?!?/br> 教授揉了揉她的頭發,那個瞬間,幾乎想脫口喊一聲“爸爸”。 他像有感應似地說:“幸好,幸好,你不像你那混蛋老爸?!?/br> “你認識他?” “不,我認識你mama,二十多年前,一面之緣?!?/br> “那么久了你還記得她?” 他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表情說:“當然,那可是尤雪練,誰能忘記尤雪練???” 他回憶,在某個聚會上,她mama尤雪練穿著紅裙子,給大家唱了首《茉莉花》,聚會上的15個男生,國籍不同,膚色不同,遭遇不同,從此,全都愛上了中國,包括他。 “你會是我最好的學生?!?/br> 教授如是說。 至始至終,無論她做的事情多出格,多少人對她失望,他始終對她深信不疑。 你為什么這么相信我?僅僅因為我mama?” “當然不是,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我信你有我的原因,等你拿到博士學位,我會告訴你?!?/br> 她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答案了。 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再怎么爭氣,拿到博士學位也好,功成名就也好,他也不可能看到了。 一切毫無意義。 更令她接受不了的是,教授死得極其慘烈,就在自家車庫門口,差一點就能安全回到家里,可偏偏差了一點點的好運。 他身上有六十多處刀傷,意味著,他的死亡過程漫長而痛苦。 死前最后一通電話,是給女兒打的,他開心地祝賀女兒升職,并和她再次提起YOYO:“她情緒穩定多了,有個不錯的家伙陪著她,看著吧,她會是我最好的學生?!?/br> 他對誰都這么說。 對Reid,對質疑她的人,對學校,對家人。 他讓她找到了學醫的意義,愛上了這個原本不是她理想的專業。 然后,他的死又把這些摧毀殆盡。 那個暴徒是他的病人,不相信教授為他選擇的是最優手術方案,把自己的心因型性無能歸咎于救命恩人,一刀一刀,緩慢而殘忍地殺死了一個偉大的教授,學者,醫生、父親、朋友。 教授很早就簽了遺體捐贈書,他說:“我把尸體留給你們解剖,你們可以從中了解到我的生平、喜好、愛恨,這就是醫學的極致浪漫?!?/br> 為了死后當上合格的“大體老師”,他努力健身,一直保持著身體的健康和美觀。 他說:“見到我的遺體,不要哭,不用鞠躬,做完解剖,替我吃個冰激凌?!?/br> 那人不但殺了他,還摧毀了他的信仰和浪漫。 YOYO見到恩師遺體的第一眼就昏了過去。 多年以前,殺死艾瑞克的變態對她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最后我們都是一個人,一個人生,一個人死,掙扎也無用?!?/br> 原來是真的。 教授的死,讓她的情緒一下子自爆了,不僅自己痛苦萬分,也不可避免地傷害到了身邊的人。 有天,趁著Reid去上班,她用水果刀割開了自己的大動脈,鮮血流了一地,Reid走出家門不遠,覺得不放心,折返了回來,一下子被她躺在血泊中的情景嚇壞了,后來醫生跟他說再遲五分鐘,神仙也救不回她。 他立刻休了年假,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不肯進食,靠營養液維持生命,瘦了很多,他也瘦了很多。 他想了很多辦法,最后搬出了菲利普教授的女兒貝拉,貝拉往她病床前一坐,一句話也沒說,兩人默默掉了半個小時的眼淚,吃了個冰激凌,她才終于肯吃飯,卻仍然不愿意開口。 出院以后,她躲在衣柜里,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動,像失去了靈魂。 有天夜里,她上廁所的時候,看見Reid躲在陽臺哭。 “不要離開我,”他叫著她的名字,掩面哭泣,她出事的樣子,給他帶來了很深的陰影,“我該怎么幫你?我該怎么保護你?” “對不起?!?/br> 她蹲在他面前輕輕說。 其實她想解釋,那只是意外,她不是純心想自殺,只是煩躁到極致,沒有發泄口,試著尋求解脫的行為,當醒來看到他眼睛的第一秒,她就清楚地知道她再也不會做那么愚蠢的事。 可她無法解釋,說什么都像是掩飾,只好不斷重復地說:“對不起?!?/br> 他惶恐地吻住她的唇,阻止這個字眼再從她嘴里說出來,對不起,這個字眼太可怕了,它讓他瞬間明白,它帶有某種終結的意味, 就像一扇緩緩關上的門。 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做什么。 躁郁癥就是這樣的一種?。喊l病的時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卻控制不了自己,這是最難受的。 就像一個蘋果,外表看一切正常,其實內里壞掉了,潰爛了。 他給她細致貼心的撫慰,美妙至極的性愛,無微不至的照顧,幫她對抗她的各類情緒問題,眼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穩定,一天比一天容光煥發,卻沒想到,多日來的努力和心血會在一夕之間,毀于一個男人硬不起來的憤怒。 好不容易熬過抑郁期,又到了躁狂期,她像以前一樣,到處找人打架,結了不少仇家。 有次她把一個家暴男打到了脾臟破裂,幸好那人有前科,收下巨額賠償,沒有起訴,不然,故意傷害罪名一旦成立,不但學籍保不住,還會面臨叁年以上十年以下的刑期。 但她對Reid私自找那人和解的事情非常不滿意,憤怒地大吵:“那個人渣,把前妻打到失明,又害得現任zigong切除,你怎么能自作主張跟他和解,拜托,你能不能不管我的事?” “我自作主張?你知道,如果不和解,你就要去坐牢,到時候什么前途都沒了!” “我寧愿坐牢也不要和解,你以為那叫能屈能伸?實際上,屈了就伸不過來了,他拿著錢,會繼續尋找下一個受害者,到時候,某個可憐的女人失去的就不再是眼睛或zigong,而是性命!” “你清醒一點,我們不能過度糾正,不跟垃圾糾纏,不是害怕,而是怕臟,聽著,菲利普教授不希望你……” 她粗暴地打斷他:“你不要跟我提教授!停止你那白人自由主義者的憐憫吧,它毫無用處!” “你說什么?” “我,我只是口誤?!?/br> “弗洛伊德說,沒有口誤這回事,所有的口誤都是潛意識真實的流露?!?/br> 兩人第一次吵架,沖動起來,各不相讓。 “我才不管弗洛伊德怎么說,總之,我的事不用你管,用不著你為我賠錢?!?/br> 她掏出支票拍在他面前,他看了看,是付給那人賠償金的兩倍。 他拿起支票:“什么意思?你拿這么多錢,是什么意思?” “我早知道你會對我失望,”她的笑容里都是諷刺,“沒什么意思,錢,我有的是,我只是不愿意把它花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除了你墊付的,剩下的就當是……” 他氣得發抖:“剩下的是什么?是付給我的床資?小費?你先是自殺,嚇掉我半條命,又想用錢打發我嗎????我算什么?你找的鴨子?你給我這么多錢,是因為我技術好嗎?那我們之間算什么?你再難過,再憤怒,也不該這么傷我的心?!?/br> 語言有自己的力量,特別是離開嘴之后,它們就有了自己的呼吸和生命,他們都沒意識到,吵架中的那些話,已經不再為他們所擁有。 YOYO轉過身,望著對面窗戶透出來的燈光,那是一個四口之家,丈夫下班總會先親吻妻子,然后把路上買來的蛋糕拿出來,一家人坐在圓桌前分享,晚飯后,丈夫和孩子們會一起玩“恐龍大變身”的游戲,妻子在一旁微笑著熨衣服。 “我們喜歡幻覺,是因為它讓我們忘記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愉悅,但我們也都明白,幻覺會結束,就算嘴里說著一切會好起來,其實心里也明白,一切根本不會好起來,只會越來越糟?!?/br> 她的聲音在夜風中有點凄清:“謝謝你,Reid,我愛你,但我必須離開你,以免傷你更深,人往往會死于希望,而不是絕望,對吧?所以,忘了我吧,多保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