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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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歡阿華寫的字……他給我寫了好多字……” “小小”凝神看著懸掛在白墻上的“長相思”三個字,喃喃自語。她突然轉過頭,朝我嫣然一笑:“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他用毛筆給我抄古詩……”說著她輕輕朝我和鄭蕓蕓招了招手,示意我們離開陳華的書房,跟她上樓。她的腳步很輕,像是擔心吵醒了什么人,她回頭朝我們抱歉地笑笑,說:“他睡了……”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陳華,還是她的思維發生了混亂,以為兒子在樓上的大臥室里,正恬然睡去? 我和鄭蕓蕓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小”引領著我們,徑直走進大臥室,她沒有看大床,而是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輕聲說:“阿華很有意思的,他給我寫了信,不拿給我看。出差的時候,他會發短信給我,讓我自己在屋子里找?!彼秀敝?,像個頑皮的小女孩,伸手到梳妝鏡后面摸索著,片刻之后,她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約略有些靦腆地說:“我看過了,我還是把它藏在這后邊?!?/br> “小小”從信封里抽出幾頁宣紙信箋,遞給我。 透過婆娑的淚眼,我看到宣紙上用飄逸的行書寫了幾行字: 小?。捍蚱瘘S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明天,我就要去昆明出差了,恐怕要去幾個月。你對我說,總是失眠,總感覺很累。你這樣說的時候,我心里很難受,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我本想跟你說,每個人都會累,沒有人能為你承擔所有的傷悲,人要學會自己慢慢長大??墒沁@樣的話,我怎么可能對你說出口?我把我想說的話寫給你,我不在的時候,你慢慢看。 “阿華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 我看信的時候,“小小”有些怯生生地問。 這叫我如何回答? “我怎么會長不大呢?我很大了,我們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薄靶⌒ 弊詥栕源?。她拉開梳妝臺的抽屜,拿出另一封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的書信:“這是我們的兒子上幼兒園的頭一天,阿華寫給兒子的?!?/br> 我接過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讀: 親愛的果果:爸爸提筆給你寫信,你現在還看不懂,但只要努力讀書,好好學寫字,我相信不長的時間你就看懂了。學會后也跟爸爸寫封信。讀書了。爸爸只希望你在家要聽外公、外婆和mama的話,做一個快樂的小孩,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尊敬老師、團結同學,要懂禮貌,要好好學習,跟你的同學們在一起快樂學習,積極參加活動,爭取做一名德智體美勞都全面發展的好孩子。 “小小”完全沉浸到她一個人的世界當中,她緩緩在床沿上坐下,又猝然站起,像是完全無視我和鄭蕓蕓的存在,徑直穿過房門,朝陳華的房間走去。 我和鄭蕓蕓趕緊跟上。 “小小”翻開陳華的枕頭,像是發現最牽掛的珍寶沒有丟失,無比欣慰地嘆了口氣。 陳華的枕頭下,是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 “阿華喜歡寫字,我也在學,學了好幾年了……” “小小”從陳華的枕下拾起那張紙片,緩緩打開,漠然地遞給我:“阿華總是睡不好覺,我就抄了幾句經,給他壓在枕頭下……” 我接過來看,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里的句子: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此時,我的淚水已經流盡。陳華給妻兒的手寫信,“小小”給丈夫手抄的經文,讓我暗暗心驚:這些話,怎么看都像是遺囑??! 后來,我對我親愛的“蟈蟈”說起我的這種感覺,“蟈蟈”沉吟良久,再次使用了“境由心造”這四個字。他說:“事情發生了,倒回去看,仿佛一切都是預兆……” “小小”把《心經》摘句從我手里接過去,細心地原樣疊好。她在陳華的床前,捧著紙片,癡立片刻后,毫無征兆地說:“他回來了,我要去看看他?!?/br> 說著,她就往門外走,我趕緊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政委剛才說的,阿華回來了?!?/br> “小小”轉過臉,一臉懇求地看著我:“我去給他洗把臉?!?/br> 我想,“小小”的思維,一定被現實、回憶和臆想糾纏得如同一團亂麻。我正想著如何回應她,“小小”又說:“壞了,他癱瘓了。我得趕緊給他買一把輪椅……以后啊,我就天天推他出去曬太陽?!?/br> 我順著她的想象說:“那也挺好??!當我們老了,頭發白了,秋天的葉子都掉下來,能推著他們走在夕陽下,不也挺好嗎?” 幾個月后,當我真的用輪椅推著我親愛的“蟈蟈”漫步在金銀花飄香的花園里,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對“小小”說過的這句話。 唉,又是“一語成讖”! “小小”卻不理會我,她回頭望著我:“你們等我一下,我去拿點東西?!闭f著,她拋下我和鄭蕓蕓,急步下樓,朝一樓走去。 鄭蕓蕓強忍著淚水,拿出手機來給“蟈蟈”打電話:“嫂子一定要去看看陳教?!?/br> “蟈蟈”在電話那端沉默了很久,這才說:“總歸是要見的。好吧,你們等著,我讓周強開車來接你們?!?/br> 我一直不明白,嬌弱溫柔的“小小”是完全麻木,以致于她真的不相信陳華已經離去;還是內心強大,以致于她從容鎮定,仿佛從嫁給一個緝毒警察的那一天開始,就做好了送別親人的準備? 得到“蟈蟈”的批準之后,鄭蕓蕓輕聲對“小小”說:“嫂子,我們這就去看陳教。你要有心理準備?!?/br> “小小”輕輕地“哦”了一聲。 她準備了暖瓶,暖瓶里有熱水,溫度剛剛好;她準備了兩條嶄新的白毛巾……她什么也不讓我們幫她拿,她一手端盆,盆沿頂住腰際,另一手拎著暖瓶,就像是去醫院照料親人。 …… 邊防醫院的太平間里,“蟈蟈”和戰友們圍著一張金屬床肅立。 “小小”在我和鄭蕓蕓的陪同下走近小床,“蟈蟈”和戰友們默然分開。 他們已經洗凈陳華的遺體,給他穿上一身嶄新的軍裝。大檐帽擱在他的頭部一側,他安詳地閉著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熟睡。 “小小”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我和鄭蕓蕓扶住她。她示意我倆松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陳華的臉,像是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隨后,她輕聲說:“你們出去吧!” “蟈蟈”朝戰友們揮了揮手,示意大家跟他出去?!跋X蟈”抓到我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 我明白“蟈蟈”的意思,他是讓我留下來,陪著“小小”。 我稍稍后退幾步,鄭蕓蕓的想法應該跟我一樣,她也后退兩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 “小小”擱下暖瓶和臉盆。她在懷里摸索著,拿出疊得方方正正、整整齊齊,她親手寫的《心經》摘句,她解開陳華胸前的衣兜,把那張紙片放進去,然后細心地扣好鈕扣。她喃喃地低語著,我想,她說的應該是:“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我抄的經貼住你的心,你一定能睡個好覺……” 接著,她拿出手機,摁下音樂播放鍵,王菲演唱的《心經》緩緩漾起。 “小小”把手機擱到陳華頭部的另一側,然后開始往臉盆里倒水,試水溫,打濕毛巾,擰干,細心地給陳華擦臉、擦手…… 我必須死死地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哭出聲來。 無助的鄭蕓蕓伸手抓住我的手,她把我抓得那樣緊。 擦洗完臉,然后是手?!靶⌒ 睋Q了一個盆,一條毛巾,她輕輕脫下陳華的鞋和襪子,開始為他擦拭雙腳。 我真的已經不再記得,“小小”是拖過一把椅子坐在陳華的身旁,還是蹲在他的身旁,她專門帶來了一套指甲剪,她開始細心地給陳華剪手指甲和腳趾甲…… 《心經》的誦唱聲緩緩回蕩…… 這一切,“小小”都做得井井有條,仿佛……我真不該這樣想,但我仍然忍不住想,仿佛這一切,她早已在夢中做過了無數回。 我的記憶真的出現了錯覺:太平間里應該是冷森森的白光吧?然而,在我的記憶中,所有的光都悉數退散,只剩下一束溫暖的桔黃色光芒,照耀著平躺在金屬床上的陳華,照耀著坐在他的身邊,垂首給他剪指甲的“小小”。 “小小”的半邊臉龐,“小小”如水的長發,沐浴在溫暖的光芒中,沐浴在清澈的佛音中。 不知什么時候,我和鄭蕓蕓都停止了流淚,鄭蕓蕓也不再抓住我的手,我們倆就那樣靜靜地、靜靜地站在那束溫暖的黃色光柱之外,仿佛凝視著一幅安詳寧靜的油畫或者一尊圣潔無暇的雕塑。有那么一瞬間,我果真體會到某種“心無掛礙”的“解脫”之感。我面對的,只是一個軀殼,陳華圣潔、善良的靈魂,如光、如音樂,優雅、從容地飛翔在我們頭頂無盡的浩瀚星空之中,微笑著俯瞰他的妻子,他的戰友,俯瞰他無比眷戀亦能含笑離去的塵世。 最后,“小小”細心地給陳華換上一雙嶄新的襪子,她把陳華的皮鞋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金屬床前,她微微皺著眉頭,像是約略有些責備:一個人睡覺的時候,怎么能穿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