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7 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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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上午11點鐘左右,“蟈蟈”接到偵察員老水打來的電話。 老水連“彭隊”兩個字都來不及叫,嘶吼著:“陳教犧牲了!” 毫無思想準備的“蟈蟈”反問道:“你說什么?” 老水再次大聲嘶吼:“出事啦!陳教犧牲了!陳教跟嫌疑人一起死了!” “蟈蟈”像是當頭挨了一記悶棍,“哦哦”連聲,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老水繼續嘶吼:“嫌疑人跳河逃跑,陳教跳河追捕,兩個人,都淹死了!” 老水在電話里大致說了事件經過,“蟈蟈”聽得一頭霧水。他不可能相信陳華就這樣犧牲了,不是說,就是個小案子嗎?怎么會發生死人的事情? 陳華犧牲的消息,比“蟈蟈”更難以置信的,是陳華的妻子肖曉。 星期六上午,陳華接到報告:潛逃一年多的犯罪嫌疑人阿排在老家阿拉村出現,請示上級同意,帶隊前往阿拉村抓人。出門前,他對“小小”說:“小案子??靹t兩天、三天,頂多三天、五天,我就回來?!?/br> 星期六晚上9點鐘左右,陳華還給“小小”發了條短信:“到了。住下了。晚安?!?/br> “小小”回復他:“兒子很好,我也很好。你早點休息?!?/br> 這兩條平淡無奇的短信互答,竟成訣別! 保山邊防支隊的支隊長,立即率領參謀長和“蟈蟈”等人,趕赴芒市。 尸檢表明,陳華和嫌疑人阿排均為溺亡。嫌疑人頭部有撞傷痕跡,法醫判斷,應該是嫌疑人跳河之后,陳華緊接著跳下,一把抓住嫌疑人的胳膊,兩人同時被洶涌的水流朝下游卷去?!叭婀狻钡碾娬九潘疁锨m然不寬,但水深達兩米左右,而且水流極快,沖擊力極強。纏在一起的兩人越過一處拐彎時,犯罪嫌疑人的頭部撞到渠壁上,暈了過去。這時,陳華如果放開嫌疑人,應該可以像林恩一樣完成自救動作,但是陳華并沒有放手,他應該是試圖把嫌疑人拉出水面,而嫌疑人沉重的、失去知覺的身體拖拽著陳華,隨水急速飄流,不斷撞擊水泥渠壁,最終導致陳華溺水身亡。排水溝渠進入主河道處,有一道鐵質攔污網,兩個人的軀體一直被沖到這里,才被鐵網攔住…… 直到把陳華的遺體接回保山,安放到邊防醫院的太平間,仍然沒人知道該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小小”。 支隊長、政委召集司、政、后相關人員,火速開會:完善相應的法律手續,向總隊和州公安局提交報告,為陳華同志申報烈士,請總隊相關部門派出人員赴保山指導善后事宜……各項工作有序展開。 最后,大家都看著高政委。 高政委取下眼鏡,先是用紙巾擦了擦紅腫的眼睛,然后,她緩緩擦拭著眼鏡片,說:“我換換便服,衛國,你跟我一塊,我們去……告訴肖曉?!?/br> “蟈蟈”木然地點頭。他打電話通知女偵察員鄭蕓蕓換上便服,想了想,又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先去陳華家,陪著“小小”。他在電話里對我說:“陳華出事了,先不要跟‘小小’說。我跟政委馬上過來?!?/br> 我來不及反問陳華到底出了什么事,“蟈蟈”已經掛斷電話。 我比“蟈蟈”他們大約提前10分鐘到達“小小”家,那是星期天的夜里,10點鐘左右。 “小小”一看見我,就奔過來抓住我的手,顫聲問:“出什么事了嗎?剛才,果果的外公外婆急急忙忙趕過來,硬是把果果接走了……他們像是有什么事,瞞著我?!?/br> 我只得摟著她的肩膀,示意她在沙發上坐下,她的身體像大樹上的最后一片葉子,在冷風中瑟瑟顫抖。 都這樣了,“小小”仍然仰頭問我:“我給你泡壺茶?喝熟茶吧?生茶喝了怕是睡不著……” 我連連搖頭,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陳華已經犧牲,只是心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后來我才知道,陳華犧牲的消息,支隊已經通知了“小小”的父母,悲痛萬分的父母第一時間想到了孩子。他們知道這注定將是一個不眠之眼,怕孩子受不了刺激,匆匆趕來,把孩子接走了。 汽車在院門外停下的聲音。我摁住“小小”,跑出去開門。身著便服的高政委、“蟈蟈”和鄭蕓蕓都冷著臉,高政委只是簡單地沖我點了點頭,一行三人徑直走進客廳。 “小小”站在客廳中央,兩只手絞在一起,垂在小腹前,完全不知所措。 高政委沒有握“小小”的手,而是一把摟住“小小”的肩膀。 “陳華同志,出事了!”高政委一開口,聲音哽咽著。 “小小”猝然一驚,她像一只小鳥,要從高政委的掌心里飛出去。她驚慌地反問:“他受傷了?” 所有人都無語。 “重傷?”遲疑了大約5秒鐘,“小小”再次問道。 “陳華同志……犧牲了!”高政委沉聲說道。 “小小”像一根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她一下子從高政委的身邊蹦開。 “這怎么可能?”不是“小小”,而是我,發出一聲大叫。 然而,我看到“蟈蟈”沉重地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小小”竟然沒有說話,她楞了好大一會兒,急急忙忙地在屋子里走動起來,像是要找什么東西。 我快步走過去扶住“小小”,問她:“你找什么?” “小小”終于在茶桌上找到了她的手機,她急急忙忙地解鎖手機,急急忙忙地翻查短信,她可憐巴巴地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又看看“蟈蟈”和鄭蕓蕓,最后盯住高政委,她把手機朝高政委遞過去,說:“昨天晚上,他給我發過信息的?!?/br> “小小”的意思應該是:“他昨天晚上還給我發過信息,怎么就犧牲了?” 高政委緩緩走過去,再次摟住“小小”的肩膀,挨著她在沙發上坐下,這才克制住抽泣,低聲說道:“今天上午11點左右,出的事?!?/br> ……在我的記憶中,那天夜里,甚至第二天,第三天,“小小”竟然沒有哭,甚至沒有掉一粒眼淚。我的感覺是,她就像一把琴弦突然被凍死的吉它,怎么彈撥也無法出聲。我知道,她在內心深處,完全拒斥陳華犧牲這一事實,不是她不哭,而是她的淚腺已經關閉,不僅是淚腺,她所有的生理反應,饑餓、睡眠……所有的身體機能,統統關閉……高政委說出“陳華同志……犧牲了……”之后20多個小時,“小小”不吃不睡,只是偶而喝兩口水。 接下來整整一周,我和鄭蕓蕓寸步不離地陪著“小小”。 “蟈蟈”打算簡要地向“小小”介紹一下陳華犧牲的經過,可是他只說出3句話,就發現完全是徒勞?!靶⌒ 钡娜穗m然坐在沙發上,她的靈魂,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根本不在此時此地,恐怕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靈魂此刻飄蕩于何時何地? “小小”的臉上竟然浮現著一絲夢幻般的淡淡的笑容。那種魂不守舍的笑容,像刀子刻在石頭上一樣,刻在我的腦海里,每每憶及,讓我不寒而凜。 高政委和“蟈蟈”叮囑我和鄭蕓蕓陪著“小小”。他們顯然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處理,他們甚至沒有向“小小”告辭,因為他們知道,“小小”對他們的告辭根本不會有什么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小小”突然對我說:“粒粒,怎么還不關門?” 我趕緊跑出去,把門關好。 我回到她身邊后,“小小”又說:“他走了,今天,你們就在這兒住吧。我給你們鋪床……” 我趕緊說:“好的好的,小小姐,我們上樓吧?!?/br> 我和鄭蕓蕓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小小”,慢慢走上二樓。 “小小”停下腳步,說:“我怎么有些頭暈?”不由分說,她面對著陳華的書法工作臺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墻。 “小小”突然說:“你們說,他寫字的樣子好看嗎?” 我和鄭蕓蕓無言以對,我們知道“小小”一定是出現了幻覺。在她的眼中,看到的也許是陳華正在揮毫寫字的模樣。當然,那也許不是幻覺,而是陳華果真站在那里寫字?,F在,他寫好了,他輕輕將毛筆擱到筆架上,他轉過身來,沖著妻子,淡然一笑——那樣的畫面,我們看不見,只有他的妻子,他親愛的“小小”能夠看見。 “小小”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書案前,俯下身子,又直起身子,仿佛正在欣賞陳華的書法作品,她迷迷糊糊地笑著說: “昨天晚上,他給我寫了好大一幅字,我還沒來得及掛起來?!?/br> 我和鄭蕓蕓擔心她突然摔倒,趕緊走到她的兩側。我想提醒“小小”:陳華是昨天上午走的,陳華寫字,應該是前天晚上,也就是周五的慶功宴結束,我和“蟈蟈”到他們家里喝茶,聽陳華唱歌,聽他們夫婦彈琴,我們告辭之后的事情。 我什么也沒說。 我和鄭蕓蕓一低頭,果然看到書案上攤放著一幅四尺整張的書法作品,三個淋漓酣暢的大字: “長相思”。 我的心里“咯噔”一聲:莫非冥冥之中,陳華“感應”到自己此去再不歸來,神啟一般為他親愛的妻兒寫下了“長相思”三個大字?難道真的是“一語成讖”?我的淚水剎那之間奪眶而出,滴到宣紙上,洇潤開來。 “小小”竟然伸手,替我抹去淚花。她說:“來,我們把‘長相思’掛起來?!?/br> 我和鄭蕓蕓泣不成聲,“小小”反而淡定從容,我們三個人,把“長相思”三個大字從書案上揭起,拉抻,掛到書案背后的白墻上,用磁釘固定住。 “小小”后退幾步,細細打量,輕聲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