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4 章
如果說之前還曾有人猜測或許靖王只是傷勢兇險,這才讓皇帝陛下心頭怒火中燒的話,元貞縣主這一日的舉動,無疑是徹底坐實了靖王已歿的猜測。 更有甚者,后續就連靖王府都出動了護衛,王府總管曹青親自前往法嚴寺督辦‘祈福法事’的種種事宜,曾由靖王一手建立的飛羽衛也在各組校尉的帶領下追隨而來,在法嚴寺周圍沉默的駐守,不離寸步。 這樣幾乎等同于舉哀一般的行事將冬至的節慶氣氛都沖淡了,雖說朝廷按照往年慣例在冬至之日放了休沐,但偌大的帝京當中卻無人膽敢歡宴過這個冬至歲節。 一個冬至罷了,又不是沒過過,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觸天子的霉頭?萬一被遷怒連個說理的地兒都沒有,只能怪自己不會看眼色。 而法嚴寺的‘祈福法會’也顯得哀傷之中透著詭異,若按以往,誰家不論紅白喜事,都起碼能收到親朋好友的恭喜也好還是勸慰也好,但這一場由元貞縣主和靖王府聯手督辦的‘祈?!?,卻沒有一個人膽敢前來。 來了能說什么呢? 天子不肯承認靖王已歿的現實,靖王就依舊‘活著’,文武百官縱然心中有再多想法,都不敢和痛失手足的皇帝陛下擰著來。 靖王既然‘活著’,這法會便不是真的送亡法會,名為祈福,卻又不是真的‘祈?!?,致哀致不得,道賀‘沾福氣’更是不可能,一來二去,竟沒有半個人前來與會,反正元貞縣主和靖王府也沒有給任何人送過帖子,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沉默以對。 玉泉山下,唯有靖王府和飛羽衛們素服駐守,靜默無聲。 衛邑蕭帶著衛家車駕來給自己小表妹送應用物品的時候,看著這樣的場面,心中也不由有些拿捏不定。 這個衛家的二郎,其實是不信靖王遇襲身亡這樣的傳言的,只可惜他大哥衛肅衡連面都不露,近日來由于天子的暴怒導致流民區域極不安定,衛肅衡作為西山大營的將領,日夜帶兵駐扎圍守,連休沐時都不歸家。 對外只是言稱賞菊宴那一晚他率人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在場之人盡數受傷,他將傷者移交之后就不知后續。 哪還需要什么后續呢?后續不就是已經眾所周知的太醫蜂擁齊至靖王府,又盡數撤回,帝后二人紅著眼不許人提靖王二字,元貞縣主求做法事么? 這已經是就差沒有明說了。 要不是怕觸怒了陛下的龍鱗,親王薨卒,要舉國致哀才是,哪里還能如現在這般,上頭陛下壓著,底下連喪事都不敢辦。 這樣的說辭,連衛辰修都信了,近些日子每日不樂,心疼自家小表妹。 紀清歌現如今雖然尚未跟靖王辦過婚禮,并不算正經嫁入了靖王府,但她和靖王的婚事卻是圣旨賜婚,和普通婚嫁不能等同,如今圣旨未撤,紀清歌就是未亡人,又是一力出言向皇后求來的這一場法事,自是要在法事期間日日陪同,原本衛家世子夫人秦丹珠忍不得,想勸她去個一兩日便歸家,但紀清歌卻不肯。 ……若是連我都不去,還有誰會去呢? 一句話聽得秦丹珠撐不住,心中也不由對天子有幾分埋怨,若不是建帝如同瘋魔一般不肯承認親弟亡故的事實,她表妹的未婚夫婿又何至于身死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喪事? 大夏建朝以來最為尊貴的親王,身后事竟然減薄得連她一個外人都看不下去。 紀清歌從‘祈?!〞那耙蝗站腿チ朔▏浪?,有了皇后首肯,又是元貞縣主和靖王府聯手cao辦,法嚴寺上下不敢怠慢,早就整理出了后山清凈的院落供給縣主居住,全寺上下更是閉門謝客不再接待普通信眾香客,今日衛邑蕭帶著母親和嫂嫂給表妹整理的各色用品前來,送東西之余,還要代表衛家來拈一炷香。 馬車粼粼到達山腳,看著家丁小心的往上搬運箱籠等物,直到搬得差不多,衛邑蕭自己才舉步登上了法嚴寺的山門,沿途靖王府的侍衛和飛羽衛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偌大的一座佛寺守得滴水不漏。 衛邑蕭懷疑,這一整座玉泉山的山頭或許都已經是被暗中圍守了。 靖王作為大夏建朝第一位宗室親王,手中又有實權,王府中僅僅是親兵就有三百人,其余王府護衛和會功夫的家丁又有二百左右,而飛羽衛雖然人數不算多,一共八組加起來也就一百出頭,可卻全部都是千里挑一的精銳,如今八組齊聚玉泉山,將法嚴寺守得連只蚊子都飛不進去。 衛邑蕭在西北之時也是領兵之將,如今這法嚴寺周遭的布置看在眼里心中卻兀自游移不定,他此番前來除了給紀清歌送日常應用之物,也還有置辦些許香燭等等算作是份心意,皇帝不開口,靖王就沒薨,這場法事只能是‘祈?!?,衛家到底是元貞縣主的外家,別人可以縮頭當看不見,衛家無論如何也要表示一下心意,到底是不能明說是送的奠儀,只能糊涂揭過。 王府總管曹青親自來接待,自然也是素服,圓圓胖胖的臉上雙眼通紅,一臉哀泣,勉強跟衛邑蕭寒暄兩句,衛邑蕭冷眼看著他的做派,心中直皺眉頭。 ——莫非靖王真沒了? 帶著這有幾分拿捏不定的疑惑,衛邑蕭徑自去了后山見紀清歌。 元貞縣主駕臨主辦法會,法嚴寺自是不敢怠慢,整理出來供紀清歌居住的院子寬敞舒適,內中布置無不精心,只是如今到底是嚴冬時分,景色再是巧妙也未免有些蕭條,室內布置也是如此,帷幕簾瓏,椅袱靠枕,乃至裝飾擺設,放眼望去全是素淡,沒有一絲一毫的艷色。 “二表哥,請坐,外面天寒,有勞表哥跑這一趟?!?/br> 室內炭火暖熱,紀清歌身穿一件梨花白素面夾襖,下裙一件玉色的云緞百褶裙,不要說是織金繡樣,連個暗紋都沒有,全身上下除了腕上一只手鐲之外,更是毫無裝飾,愈發顯得整個人素淡如菊,見他來了,露出一個極淺的笑意,親手去倒茶。 “清歌meimei,你可還好?” 衛邑蕭落了座,見紀清歌親手捧了茶盞連忙去接,目光落在表妹白如霜雪般的皓腕上,目光不由頓了一下。 手鐲瑩藍剔透如同海水一般,這珍稀的材質目前全大夏可能也就這一支,是靖王送的…… 也是紀清歌今日身上唯一的飾物。 “家中母親和嫂嫂很掛懷你,你的傷可還要緊?”目光從手腕移到臉上,看著細瓷一般的肌膚上那條尚未徹底消除的痕跡,衛邑蕭不由面露關切,他小表妹那一夜在燃燒的畫舫上遇襲,后背肩胛處被燃燒的船板燙傷了一處,雖不嚴重,不過到底是傷了,姑娘家皮rou上若是留了傷疤,總是件大事。 “沒事,已經結痂了,家中可還好么?” 比起自身傷勢,紀清歌更關心家中,衛邑蕭見她問起,索性就一條條慢慢講給她聽,眼光卻細細的將這間頗為寬敞闊大的暖屋審視了一遍。 “家里面你放心,你那兩個丫鬟早就無礙了,只是如今事情還沒查清,暫時不好叫她們回來伺候你?!?/br> 衛邑蕭說的,是曼青和曼蕓。 當日在琉華院,這兩個丫頭都是被人從身后打暈關在一處,事后衛家自然也是再三詢問,一同審問的包括柳初蝶和她的丫鬟夏露,但柳初蝶卻只會哭著說什么都不知道,而夏露作為嫌疑最大的一個,竟是將事情全部推到了大長公主府。 茶水是她親手煮的沒錯,可煮茶的材料和用具一應都是從琉華院的茶房中取的,她是煮了茶,可她卻沒動過手腳。 琉華院那一夜經歷了暴民圍困,僅僅只守住了內院,外院和后罩房,茶房,以及其他許多地方都被劫掠一空之后放了火,如今想查證竟是難上加難。 柳初蝶只會哭,夏露則是抵死不認,如今這一對主仆全被衛家給扣在自己院子里再不準許她們隨意走動,更不用說外出了。 眼見紀清歌聽著聽著有些心不在焉,衛邑蕭便頓住了話音,耳畔清朗的音色陡然消失,紀清歌這才回神,見衛邑蕭正凝眸望著自己,不由掩飾的笑笑,剛想說些什么,衛邑蕭卻搶先說道:“清歌meimei,等過完年,父親與大哥會去向陛下陳情撤旨?!?/br> 紀清歌冷不防聽見這樣一句,呆了一瞬才想要開口,衛邑蕭卻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又一次搶先壓住了話頭:“現如今陛下只怕還不肯點頭,略等一等,轉過年之后,想來也就差不多了?!?/br> “表哥,我……” “meimei也勿要太過傷懷,你才剛剛及笄,后面的日子還長著,總沒有搭進去終身,就這么守著的道理?!?/br> “不,我……”紀清歌想說什么卻又噎住,半晌才只道:“還是,不急于一時……” “meimei若是擔心旁人流言的話卻也大可不必?!毙l邑蕭目光在隔開左側套間的帷幕上轉了一圈便就收了回來,只沖她笑笑:“我衛家的表姑娘,沒有克夫一說,有我們在,想必也沒人膽敢跟meimei嚼舌?!?/br> 紀清歌噎住半晌,最終只能垂眸:“即便是陛下開恩,今后我也……” “清歌meimei?!毙l邑蕭年輕俊朗的面龐上浮起一絲溫和的笑意:“當初我們知道有meimei在的時候,衛家便沒有想過要讓meimei外嫁?!?/br> 紀清歌愕然呆住。 “后來見到meimei,察覺到靖王對meimei的心意,且meimei似乎并不抵觸,這件事便沒有同meimei提起過?!?/br> “既然靖王看起來似是一片真心,那只要meimei喜歡,衛家愿意成全?!?/br> “可……”衛邑蕭笑笑:“如今這般的局面,過往無需再論,衛家不會讓meimei就這般毀了終身,更不會就眼看著meimei耽誤年華?!?/br> 紀清歌已經聽得雙眼圓睜,愕然不知如何應對:“這……可……我……” “等陛下撤旨,meimei安心在家備嫁便是?!毙l邑蕭本就是個俊俏的兒郎,戍邊的將領殺伐果斷,身上自帶鋒芒,又有一分武將身上罕見的文氣,本來就相貌出眾,如今笑起來更是好看:“某雖不才,卻愿意悉心照顧meimei一生,絕不會讓meimei受半點委屈?!?/br> “表、表哥?!?/br> “我房里沒有人,日后也不會納妾?!毙l邑蕭說得溫和而又淡然:“我知道這種事強求不得,所以meimei只管自己舒心便好,如果始終不能與我夫妻相對,日后抱養一個孩子也是一樣?!?/br> 紀清歌張口結舌,雖然乍然聽到這樣的事情難免臉色微紅,但神情中卻是驚愕多過羞澀,衛邑蕭一番話說完,也不再坐,笑吟吟的起身告辭,臨走還不忘叮囑:“所以meimei放寬心,等父兄求陛下撤旨之后,安心備嫁便是?!?/br> 紀清歌連起身送行都忘了,黑琉璃般的眼瞳眼睜睜看著衛邑蕭自己推門而出,還怕暖屋子里灌了風,體貼細心的反手帶上了門。 這……她這個二表哥…… 心里尚在發怔,突然整個身子就是一輕,倉促之間一聲又輕又短的驚呼便溢出了唇畔,卻陡然之間就化為了輕輕的嗚咽。 衛邑蕭背著手邁步走出院門,來時心中狐疑沉重的心情早就一掃而空,又行出一段路之后,這才轉頭瞥了一眼身后靜謐無聲的院子,唇角便就微微勾了起來。 遇到一臉哀泣的曹青的時候,衛邑蕭笑瞇瞇的沖他點了下頭,看得曹青也不由愣住。 ……這衛家的二郎,不是來致哀的么?怎的一臉壞笑的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