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二可憐之人可恨處
鳥架上綠毛紅嘴的鸚哥不知去向,橫桿上換了一只蛋黃色的小鳥,把頭悶在翅羽下睡得香甜,小胸脯一起一伏,仿佛要安安靜靜地一覺睡到天荒地老。 這會確實適合睡覺,它的主人正雙手抱胸,半倚在美人榻上皺眉沉思,桌幾上的粥羹放涼了也沒心思動上一口。丫鬟們靜悄悄地低頭做事,大氣也不敢出,整個房間里一點聲音也沒有的。 過來不知幾時,清越躡手躡腳地撩開水精珠簾,邁進屋里。珠子叮當碰撞,惹來柳珂的注視,清越嚇得停住腳步,垂手立在原地。 “郭府那邊還沒有消息嗎?”柳珂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清越怯怯地回報道:“沒……沒有呢。小姐,會不會是他們發現尸體后,怕惡了咱柳府或是擔憂名聲,隱瞞著不報?” “有郭太師這個靠山在,郭家豈會怕事?再者,我離開時明確告訴他們,我走失了一個丫鬟,客人的丫鬟在郭府失蹤無影和發現了她的尸體相比,能好聽多少?” 清越快把脖子縮到胸腔里去:“那,容奴婢下午再去打聽打聽……要不要找老廟的人?或許能從他們手中買到線索?!?/br> 柳珂果斷拒絕道:“不行,老廟有古怪,不是一般的江湖教派,我們一再找他們打探郭府的事,容易叫他們察覺,平白落了把柄?!?/br> 柳珂捏著靠枕上的流蘇,緩緩道:“那地點再偏,幾天下來也該有人發現了,嗯,莫非,莫非敬兒沒有死?” 清商清語一抖,清越“撲通”就給柳珂跪下了:“小姐!奴婢真的下了狠手,敬兒不會不死,就算她只是勒得一時閉過氣去,奴婢之后拿樹枝捅的幾下,也該將她內臟都捅穿了,絕無幸存的可能?!?/br> 清商清語當時不在現場,不知細節,此時聽清越一說,皆覺得小腹一痛,渾身不自在起來。 柳珂親眼看著清越作為,亦覺敬兒非死不可,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又問道:“最近京城內有什么新情況?” “除了西北戰事結束,顧行貞將軍即將回京外,并沒有特別的。啊,奴婢路上聽見樁有意思的事,”清越想了一圈,只這件事算個新鮮,和柳珂也稱得上沾關系:“沐扶蒼辦了個布莊,專招些女人家做工?!?/br> 柳珂松開眉心,嗤笑道:“招女人做工?沐扶蒼是想賺錢想瘋了嗎,女人如何使得?縱使工錢能少給幾文,她們做出的活兒也不值那價錢,更有許多難以預料的麻煩。賺錢?預備著賠錢吧?!?/br> 清越急于轉移柳珂因敬兒下落不明對她產生的懷疑,出主意道:“女人多了好下手,小姐,要不要奴婢買通兩個人進去,給她好好來一場鬧?要是布莊里再發生件強jian搶劫案,管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柳珂聞言心動,但清越的“強jian”兩字又讓她想起敬兒來,惋惜道:“算了,此時不宜節外生枝?!?/br> 敬兒之事做得太不干凈,柳珂只恐是有心人發覺,決定近日內不再行動,倒是眼睜睜錯過了能把沐扶蒼害進監獄的機會,頗有些心痛不甘,似乎自己白丟了筆巨款一樣。 也不用等柳珂暗下毒手,沐扶蒼碧珠這邊已是忙得焦頭爛額。 “小姐,你看這布,織得什么東西!她們自己在家織的土布,也比它要強!” 沐扶蒼沒有接過布細看呢,就一眼發現上面幾個破洞與坑洼處,哭笑不得道:“你有沒有告訴她們,做壞的布是不算工錢的?!?/br> “該說的當然都說了,”碧珠生氣地揚起另一只手,手里幾縷絲線布頭:“喏,這是其中一個偷藏,給我撞個正著。凈想著偷工減料,藏私夾帶,織得好才怪!” 要是碧珠從一千年后穿越過來,肯定會這么說:“這幫新人,一點責任心事業心都沒有,活該家里蹲!” “我的工錢豈不比這雞毛蒜皮的小便宜值錢多了,舍本逐末的事,她們還真做得出?!便宸錾n很有點意外。 碧珠把線頭往桌子上一丟,接下來的抱怨沒說出口,就聽到織布的房間里一陣爭吵。 爭吵聲之大,隔了半個院子,也叫沐扶蒼碧珠聽得清清楚楚。 “唉,她們還能鬧出什么亂子??!”碧珠又是生氣又是喪氣,拎起裙子匆匆趕去拉架。 紫山自從布莊興建起來后,女工們的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便守著沒離開過,這會發生爭執打架,沐家的男子家仆甚至不便上前勸阻,正好她出手,使個巧勁,把兩個正在揪頭發扇耳光的女人分開,一左一右甩在地上。 年紀較大的打架婆子爬起還要開打,紫山暴喝一聲:“敢當著我的面斗毆,信不信我送去你去蹲大牢!還有你們,各回各座,誰敢摻和,一律按同犯處罰!” 紫山嗓門大,力氣大,女工們怕她比怕沐扶蒼還厲害些,除了小聲罵臟的婆子和蹲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小婦人,其他人坐回到織布機前,只偷偷拿余光往這邊瞄。 “誰打架呢?”碧珠氣上加急,跑得滿臉通紅:“你?你!說,怎么回事!” “是她!” “是這個死婆子!” 婆子和小婦人互相指著起來,搶著告狀:“她說我懷的是女兒!” “浪蹄子咒我媳婦生丫頭!” 原來婆子和婦人住在一條街上,彼此認識。她們家里頗為貧苦,聽說沐扶蒼的布莊招女工,只要肯干活,就給錢,而且招人的條件也不苛刻,丈夫知道沐扶蒼是個姑娘,也不必擔憂壞了媳婦清白,自然滿口答應,于是都過來做活。 因為認識,倆人平時一邊做工一邊沒口子的閑聊,結果這天聊出事來,婦人懷了身孕,已有四個月有余,肚子顯出形,婆子說著說著就講起俗話肚尖男肚圓女,婦人肯定懷個女兒。 婦人窩火,反擊道酸兒辣女,看婆子的兒媳天天惦記姜蒜辛辣解饞,懷的才是女兒。 對于孕婦來說,哪有比生女兒更嚴重的詛咒?也顧不上鄰居情誼,更顧不得身在布莊,罵完直接扭在一起開打,旁邊的女人們看見打架了,全都放下活計,圍在一起笑嘻嘻看熱鬧。 紫山和碧珠聽得直嘆氣,嘆個沒完,依然覺得心里堵著氣不得釋放。 “紫山姑娘,你要為我做主??!她罵我生女兒,我兒子要真被她罵成了女兒,叫我可怎么活??!” 紫山翻個白眼,把一句“生女兒就不能活,那你干嘛不一出生就把自己吊死”給硬生生咽回去。 婆子也淌淚道:“我兒子已經有個賠錢貨了,她居然咒我媳婦又生丫頭,這是要讓我家斷子絕孫??!好狠毒??!” 碧珠撫撫胸口:“你是來和她們講道理的,你是為了叫她們知道女人也能獨自賺錢也有用處,不能罵人,不能罵人?!蹦顜妆?,才緩和了表情,盡力溫柔道:“孩子是男是女,那是神仙早就定好的,要是她說幾遍就把你兒子咒跑了,她豈不是比觀音菩薩還厲害?” “嘁,她一個泥腿子賤妮子,敢和神仙比?”婆子與媳婦對啐道。 “知道不可能,你們還打架?我看你們是來找茬鬧事的!不想干就滾!整個京城就我們家不要仆役要女工,容你們清清白白地干活,價錢不比給男人的少呢,大把姑娘擠破頭要進來,不缺你倆!”紫山指著門口:“滾!你們看什么,干活!是想跟她們一起走嗎?” 女工們馬上低下頭干活,婆子和媳婦急眼了,沐扶蒼確實給她們的錢和給男人的標準一樣,午間更提供香噴噴的飯菜,讓很多女工都生起了“原來在外干活比在家干活輕松啊”“不需要男人我自己就能掙錢”的心思來,紫山要攆人,她們誰舍得,立即認了錯,求紫山饒了這頓。 姑娘婆子們至此知道了沐家是會攆人的,這份工作來之不易,態度端正起來。碧珠又尋空閑時,拿著一串錢舉例,詳細地講述了工錢和小便宜間誰值得,講干了口舌,才使她們弄清楚,人需要有遠見,大利大義和小利無義間該如何取舍。 婦人在家成日勞作,手腳大都麻利,只要講通了道理,用心起來,布匹質量迅速提高。以前布匹除了要緊的布料交給自己人做,大部分是把蠶絲棉線交給選定的人家紡織再回收,沐扶蒼省了路程,長久下去,未嘗不是樁便宜事。 但是雇傭大量女工,甚至拿女工頂替男人的事,這還是頭一遭,大的麻煩解決了還有小麻煩不斷。比如翠榴發現女工開頭幾日勁頭尚佳,十天半個月后,很多面色枯黃,哈欠連連。 “姑娘,我沒法子呀!我晚上回去還要做飯打掃納鞋底洗衣服,以前我只給家里干活,現在得兩頭干活啦!” “你丈夫呢,你如今賺錢比他多了吧,叫他幫你做些家事啊?!?/br> “不行不行,哪有男人掃地洗衣的!” 不僅是兩頭做活累,女人本身就是個麻煩,懷著身孕的,時不時干嘔幾聲,又要顫巍巍捧著肚子來回布莊與家里,常叫碧珠看得提心吊膽。不懷孕的,則一個月一次幾次的葵水,每當這時她們就坐立不安,脾氣也難免變差,肚子疼到打滾的也大有人在。 而女人之間的勾心斗角,各種小心思,小手段,“內宅斗爭”在外的靈活運用,這都不消細說了。 碧珠張羅了一兩個月布莊,真是比在袞州還勞心費力,和沐扶蒼發自肺腑地嘆道:“女人,真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