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故人在
杏花坊里,大家裝作吃酒,把杯子貼在下巴上,鬼鬼祟祟地偷聽著角落里客人的閑聊。 “我說,我說啊,其實那個,那個沐小姐……沐扶蒼啊,不好看,皮膚黑乎乎的,我閨女長大了比她強?!?/br> “……” “哦,哦,沒的事,你記得是以前的沐扶蒼,女大十八變嗎,她現在可不美了,要不然,魏世子怎么不出現找她麻煩了?” “什么,我之前不是這么說的?我之前說啥了?你可別寒磣我,我沒吃過,還沒見過美人嗎?她又黑又兇,沒個好家世襯著,誰會喜歡?哪能迷倒人??!比起柳七小姐,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毕睦系芩坪跤行┚o張,每一句出口之前,都要咽咽口水,賊兮兮地朝四周瞟一遍。 偷聽的人也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了,除了被夏老弟語氣帶動,更是因為閑聊的對象不再是空有錢財的沐扶蒼,而是柳府的七小姐,那個與樂平公主交好的、無數貴公子愛慕的,才名滿京城的“純陵鄉君”柳珂。 “柳七小姐啊,我和你們說,她美貌絕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 “柳七小姐很美嗎?萬萬不及柳大小姐吧!”有人覺得自己審美受到了挑釁,小聲打斷道。 “別插話!是你懂還是我懂?柳小姐的美,叫風姿綽約、神仙玉骨,比起大眼睛大屁股的女人是兩個境界!云彩與泥土的境界!對對,這位老兄說得好,云泥之別!” “柳七小姐是真美啊,之前外號是什么?瑤臺鏡??!多美!詩文也是她寫的!不光是京城小姐們不及她,就是所謂的才子狀元,有哪個詩詞比她強?” “以后可別講沐扶蒼啦高小姐啦郭小姐啦大小姐啦,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們聽聽就行,別外傳啊——這些小姐捆一起,不比柳七小姐一張紙值錢!” “不光人美,還心善,為何柳家幾個小姐,獨她受封鄉君?因為她之前拼死救出樂平公主!這份智勇,其他小姐拍馬也趕不上,也就是沐扶蒼運氣好,瞎貓碰見死耗子,有幸讓皇上知道了姓名,但換做是柳七小姐在末云城,嘿!管他是叫狄王子還是簫王子的,想走都走不了!” “沐扶蒼能受到皇上御筆,也是看在柳七小姐面子上……” 翠衫少女立在在柜臺前等小二打包香果盒子,聽見夏老弟極力夸贊柳七小姐,把沐扶蒼及京城小姐貶得一文不值,以袖掩口偷笑起來。 “姑娘,您的點心好了?!?/br> 碧珠還禮道謝,拎著盒子出門登上馬車,朝馮柔開設的學堂駛去。 當年與沐扶蒼同窗讀書的小姐們,在這兩年里幾乎都陸續出嫁了。人妻自不是少女,可以任意游玩訪友,曾經熱熱鬧鬧的馮女史學堂,換上了平民姑娘的新面龐,一片素衣布裙里,顯得高瑛極其出眾。 “還好有你在,不然我觸景生情,要發作些‘物是人非’的矯情勁了?!?/br> 高瑛亦是觸動哀腸,輕輕抱了沐扶蒼一下,拉著她手欣慰道:“看見你平安歸來,人也依舊是老樣子,我寬慰得很。兩年來,姐妹們出嫁的出嫁,絕交的絕交,偌大京城,我竟漸漸寂寞起來,身邊一個可打趣說話的人也沒了?!?/br> 沐扶蒼摸摸臉,笑道:“哪里是老樣子,我風吹日曬的,皮膚都糟了,再添點泥土氣,快成猴了?!?/br> 高瑛笑道:“你就算再皮,也是只美猴。呀,剛剛以為你穿了靴子,原來是長高了,比我高出這么多?!?/br> 馮柔在官府值班,兩個好友躲進靜悄悄的書房里說些體己話。 高瑛雖是將門虎女,離開京城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對沐扶蒼在袞州的經歷好奇的很,從馬車一日能跑幾里,路上野花香不香,一直問道袞州人吃甜吃咸,狄人梳了幾支發髻,等聽到沐扶蒼講她如何在混亂中當機立斷尋找狄族商人,匯合末云城城主,制造空城計,再當面斥責狄王子時,直呼好險,靠在扶手上,撫著胸口驚嘆道:“早知道你勇猛,沒承想到了這個地步,我那時聽父親夸你時,還琢磨末云城能發生何事。唉,真正救了一座城池啊,竟沒給你有品級的封賞,那個柳珂倒青云直上,成了京城炙手可熱的大紅人?!?/br> 說到柳珂,高瑛語氣不屑起來:“你剛回京城,忙著歇息整理,大約是沒聽到街上那些個閑言碎語,我先和你說了,你做個準備,外面聽見時別生氣啊?!?/br> 沐扶蒼抿嘴一笑:“不生氣,你說吧?!?/br> “從你獲嘉獎以來,就有些傻瓜以為那功勛不是你做下的,后來越傳越烈,更添了些不干不凈的話在里頭。我想你在商場上樹敵甚多,原以為是些商人趁機鬧事,結果等你回來,他們變本加厲,不但貶低你,還把全京城,連我在內,有些名聲的姑娘都扯上了,唯獨,” 高瑛冷笑一聲:“抬高了一個!” “可是把有才且忠孝的柳七小姐抬起來了?” “你猜著了,正是她!我之前以為柳七只是高傲些,本也是好人,呆傻了兩三年,等這事出了,才明白過來,”高瑛惱火地一拳打向桌面:“她其實一直暗暗地和大家較勁呢,就……唉,都是內宅手段,你是一個人,又成天在忙生意,說了你也不懂?!?/br> “總之,她一直不安好心,我也是想叉了,商人豈敢拿皇上的御筆開玩笑,定是有權有勢的人家派手下在背后亂嚼舌根。而你和她前后腳受賞,分了她的風頭。幾年來唯你能與她分分秋色,她便氣了,暗地詆毀你,結果得意忘形,叫那些人一邊踩你一邊吹捧自己,這才露了馬腳?!?/br> 沐扶蒼吃吃地笑個不停,高瑛急道:“你別不信呀,詆毀你,只有她得到了好處。損人不利己的事,沒幾個傻子肯干的?!?/br> 沐扶蒼道:“我信的,不但信你,還信里面有更多不能見光的手段在?!?/br> “我也是粗笨,要是君怡……”高瑛突然頓住,懨懨道:“算了,不提她,你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她?!?/br> 沐扶蒼乖乖的“嗯”了一聲,心下一陣悲傷,高瑛與林君怡的交情原比她與兩人之間的關系更親密些,結果一對好友,卻因婚事上的糾葛割袍斷義。 再想想之前學堂里大小姐們歡聚一堂,吟詩作對,對比今時的冷清淡漠,女人間的感情,何其脆弱啊。 各懷悲哀時,碧珠拎著果子及時出現,高瑛扯出個笑容來:“是杏花坊呀,我極愛他家的酒釀餅子,家里偏就不許我吃杏花坊,也就在你手里蹭一頓了?!?/br> 直到傍晚時,馮柔還沒有返回,沐扶蒼告了辭,領著碧珠沿著大街慢慢散步回院子。一路上房屋風景,車馬如龍,舊容未改,歷歷在目,似是昨日方見。 “梁劉氏?” 沐扶蒼遠遠地看見家門口立著一群女人,當中婦人高顴細眉,滿臉的精明刻薄,一直伸長脖子遙望街頭,她也同時看見了沐扶蒼,堆起笑容,率領丫鬟快步走來。 “拜見梁夫人?!北讨閷α焊f怨未消,奈何不把梁劉氏當親戚長輩,也得敬她是官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隨沐扶蒼一起行禮。 “我是你親親的舅母,別叫得這么生分,再分女戶,也是我們梁家的外甥女?!绷簞⑹闲Φ煤吞@可親,一把拉起沐扶蒼,細細打量:“人黑成這樣,可憐見得,在袞州是吃了多少苦?我有張保養方子放府里,明天是你庭庭表妹的生辰,你過來府里拜見舅舅,報個平安,順便同meimei說說話,帶了方子走。梅香,明兒提醒著我,姑娘不好意思要方子,你得記著拿出來?!?/br> 梁劉氏端著最初的假慈祥勁兒,加上拿梁鳴揚做由頭,沐扶蒼少不得答應明天去梁府一趟。 沐扶蒼對梁府只剩了一點后悔意思,重生之初的憤懣仇恨已隨她的成長與家業的擴展逐漸消失,倒是碧珠對梁家給沐扶蒼造成的傷害耿耿于懷,暗中關注梁府:“還真有臉皮找上小姐!哪門子的表妹,閑得慌想關懷孩子,去關懷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呀!” “我打聽著了,梁康自從那次女史居處侮辱小姐過后,京城的小姐們都記著他了,知道人非良人,舅爺官職又不甚大,有點家世的姑娘都不肯嫁他,偏有梁劉氏自視甚高,只惦記著高娶,結果十八九的人了,婚事八字還沒一撇呢?!?/br> “人不但蠢,還色?!弊仙浇涌诘溃骸拔衣牭降谋饶愀嘈?,他染上了嫖妓的毛病,三天兩頭往妓院里跑,梁鳴揚打斷了戒尺也不頂用,只好托媒人趕緊尋親事,想拿兒媳婦收收梁康的心。結果梁劉氏嫌女孩們嫁妝少,使絆子連攪黃了三四個,氣得媒人也不干了,不然村里瘸子還有個盲婆,他一個公子哥怎地娶不著了?” 碧珠啐道:“嫌姑娘嫁妝少?這是看上咱沐家錢多了?小姐,明天不能去梁府,他們肯定藏著壞水呢!” 沐扶蒼向來不懼梁劉氏,伏在書桌上,想的卻是另一個女人,托腮細思道:“我回京已有幾日,梁劉氏都有動作了,柳珂也該知道我在捧殺她,她會如何回擊呢?” 柳府七小姐的閨房新換了一套金絲楠木的家具,再鋪上云綾錦,點燃龍涎香,若非房屋建制受律法所限,幾可比擬皇宮內室。 柳珂賞玩過皇宮新賜下的香料,來到梳妝臺前,從寶匣內挑出把一指寬的玉勺,舀了銀碗盛裝的玫瑰露水,倒在掌心,和珍寶閣獨家出售的玉屑霜揉均了,細細地涂在面上、頸上和一切暴露在外的肌膚上。 柳珂積攢到銀兩后,立即四處搜尋護膚名方與滋補佳品,經過兩年保養,已是唇紅齒白,神采奕奕,足有六分姿色,更添胸前隆起,規??捎^,不得已要拿白緞纏緊。 “小姐美極了,再過兩年,便是國色天香了,看那柳璇沐扶蒼還能拿什么驕傲!”清越捧著浣手盆奉承道。 不提沐扶蒼還好,柳珂登時沉下臉,冷哼道:“沐扶蒼!才回到京城就自尋苦頭吃,竟敢叫人捧殺我!當我是沒火氣的泥人菩薩嗎?” 清越一句附和謾罵還沒吐出,柳珂已回嗔作喜:“我如今是堂堂鄉君,太后公主前面的紅人,輕易就能把個小商女收拾了,何必生氣?南花園新進座靈璧石,牡丹花也大半開了,待我去看石賞花,慢慢想沐扶蒼的死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