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聘禮
沐扶蒼會騎馬,騎術甚至可稱精良。就在一年半前,她還在豫州山澗間肆意地策馬疾馳。 京城不允許平民騎馬過市,沐扶蒼坐了一年的馬車,等到了末云城,她終于有了機會,在短暫的閑暇之時,換上結實的長褲,跨上高頭駿馬在城外草原上一圈接著一圈地狂奔。 草原的陽光并不溫和,沐扶蒼摸摸有些發燙的面頰,然后察覺到手指有點發抖。 沐扶蒼這才想起來,自己不是一年,而是十一年沒有放肆前行過了。 即使知道自己這一世和梁家、梁康再不會產生瓜葛,沐扶蒼依然會不停地回想起那一切——噩夢終止了,陰影還在。 沐扶蒼從來沒有屈服過,可是不論她怎樣狡猾地爭取,前一世,她的努力像是籠子里的鳥努力擺弄僅有的稻草讓自己的窩舒服一些,現在,她則是在一間華麗脆弱的房間中撫平床單上的褶皺。 生命沒有被徹底改變掉,她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你有萬寶了,有朋友了,有為之奮斗的目標了,為什么還會迷茫,還會感覺不滿足? 我欠缺了什么,還是無意間丟失了什么? “小姐?!北讨樾÷曁嵝训?。她看小姐將手搭在馬背上,突然一動不動,出現了少有的失神。 碧珠知道小姐喜歡騎馬遠勝于坐車,但是末云城有兇獸余孽,楊家和屠獸幫疑點重重,而且都對沐家不懷好意,沐扶蒼坐馬車比騎馬安全太多:“小姐,時間長著呢,以后有的是機會騎馬嬉戲,先上車吧?!?/br> 沐扶蒼微微一顫,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在商會盟聚會的門前,周圍是商人們各自騎著馬,坐著車離開的背影。 她剛才在摸到馬鞍的瞬間,想念起了幾日前自己在城外久違的騎馬經歷。 在馬背上的時刻,她是真的忘了慘淡的過去。 車簾垂下,狹小的車廂光線幽暗,沐扶蒼抱著膝蓋,心想:“起碼比轎子舒服呀?!?/br> 松子院今日沒有遭到任何外人侵擾,可以說是十分寧靜了,結果沐扶蒼走進家里,還是意外地看見院子當中多了一具尸體。 紫山和鐘三拿著小銀刀檢查尸體,尸體的肚子已經被劃開,暗紅的內臟和血液分別盛在旁邊的兩個盆里。 碧珠干干地咽咽口水,覺得有些反胃,嘟噥著:“早該想到要給你們準備個關人和驗尸的房間?!钡纛^離開。 “這是誰?” 站在一邊的蕭闊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十分抱歉道:“這就是談論劍圣的兩個人之一,我失手了,請小姐恕罪?!?/br> 沐扶蒼比剛剛瞧見尸體時還要驚訝,她走上前兩步,低頭看著尸體干枯的面孔:“你又遇見他們了?還殺了一人作為發泄?” 蕭闊更感慚愧:“不是殺了一個,兩個人,都死了?!?/br> 頂著沐扶蒼好奇的目光,蕭闊小聲解釋道:“我帶著樂樂四處游玩,買綠豆糕時正巧遇見他們。我和樂樂一人追一個,我當時情緒激動,殺了我的對手,樂樂打暈了另一個——就是他?!?/br> 蕭闊向沐扶蒼一五一十講述方才發生的事: “我想小姐肯定要活口,就打算背他回院子,走到半路,他突然醒來,用刀捅了毫無防備的我。我將他甩下身,不料地上有石塊,他的頭磕在上面,給磕死了?!?/br> 蕭闊腰間鼓出一塊,大概就是繃帶的痕跡。 沐扶蒼直起身,看著地上尸體死不瞑目的樣子,挑起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紫山擦擦手上的血,糾正道:“不是磕死的,他的脖子被折斷了,你把他甩下背時就把他摔死了?!?/br> 蕭闊尷尬地“唔”了一聲。 紫山活動著腰腿,將自己的發現一點點講出來:“他大概有二十五六大,也沒準和蕭闊一樣十八歲?肯定是異族人沒跑了,我覺得是狄族?!?/br> “手上腕上有常年拿兵器留下的老繭,大腿內側也是繭子,是個軍隊出來的?!?/br> 蕭闊補充道:“大部分狄族人上馬是戰士,下馬是牧民,他不一定是哪支軍隊的?!?/br> 紫山白了蕭闊一眼,繼續道:“衣服是咱大雍的風格,有磨損的痕跡,不是才穿十天半月的新衣服,他們混進末云城有時候了,錢袋裝了十幾兩銀子和二兩金錠,還有兩件成色上佳的珠寶?!?/br> 鐘九拿起珠寶雙手捧給沐扶蒼。 沐扶蒼把玩片刻,贊揚道:“做工真細致,寶石夠大夠艷麗,是西域極品,放在狄族,應該是王族貴族才能享用的寶物?!?/br> “可是,他們幾個狄族人,怎么會知道劍圣和寶藏的消息?在大雍,關于劍圣都沒個準信呢?!弊仙接X得這點可以稱作古怪了。 蕭闊無辜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末云城人員混雜,狄族人脫了耳飾,扎起頭發,再換上大雍衣服,不細看根本分辨不出是哪族人,我也是剛剛聽你說才發現他們是狄族的?!?/br> 人雖然找到了,口供卻隨著他們的死亡消散得一干二凈,消息來源和更多關于劍圣的信息無從得知。紫山掛念著戾王寶藏,向蕭闊兇道:“要你何用!不如不救你,省得現在白白多了一肚子氣?!?/br> 蕭闊沒想到幾個小姑娘看似比一般男人都要理智聰慧,對戾王寶藏卻出奇地熱忱,只得苦著臉連連賠罪。 他是不知道,對于別人而言,戾王寶藏是個真假不清的傳說,對于沐扶蒼,這可是個切切實實的存在。 碧珠得知院里死人居然是劍圣知情者,惋惜不已,嗟嘆許久,才坐下來和沐扶蒼討論白天商會盟的情形。 “我和楊明爭執時,程萬里一句話偏向五色商鋪的話也沒有?!?/br> “是呀,別的商行老板也就算了,程萬里據說和楊明私交甚好,五色商行又是商會盟的大頭,他作為盟主,在幫派老人老朋友和小姐一個初來乍到的新勢力之間,應該毫不猶豫地偏幫楊明???” “我倒是希望程萬里不講道理地一味包庇楊明,”沐扶蒼忍不住拿起新得來的珠寶小刀在空中比劃:“他能趁亂組織起商會盟,從一個中等商行老板,搖身變成末云城商人頭領,腦子絕對不會像他的胡子一樣粗糙,程萬里對楊明和五色商行的情況肯定知道不少,不說而已?!?/br> “居然還挺鋒利,這個歸我了!” 碧珠拿指尖敲敲桌上的另一件戰利品,嫌棄道:“好看是好看,可是死人的東西,多晦氣!” “搶來的東西才更寶貝,千指的戒指也還是死人的東西呢?!?/br> 今日又聊起寶藏的事情,沐扶蒼干脆翻出紅寶石,和碧珠研究起來。 寶石很大,很紅,里面有點紅寶石常見的瑕疵,它除了表面被拋磨成少見的平整鏡面效果外,和一切寶石飾品沒有什么特別。 “會不會只是枚裝字條的戒指,和寶藏沒有關系?” 沐扶蒼想起千指空空如也得房間,沉吟道:“不會,千指臨死前,基本上是家徒四壁了,連紫山都騙出去賣錢了。匕首是神兵利器,他要用來防身,戒指他又憑什么留下呢?千指在叛軍中應該身居高位,能接觸到戾王很多東西,但最后戾王的東西他只留下這枚戒指?!?/br> “戒指,一定有懷念故主之外的用途?!?/br> 沐扶蒼把寶石放在戒托上,盤算著找個可靠工匠將寶石重新鑲嵌回去。 晚餐是灑滿香料的烤羊rou、牛乳粥、蘑菇燒野雞和幾壺素酒。大家都是自己人,幾個姑娘也不避嫌了,把蕭闊叫上桌來,起哄叫他給霍樂夾雞腿。 “我不要雞腿,你給我夾雞翅膀嘛!”霍樂還挺挑嘴,知道翅膀rou就是比腿兒上的rou嫩。 蕭闊一反之前的無奈與抗拒,果真伸筷子把雞翅膀放進霍樂碗里,還囑咐道:“燙嘴,放放再吃?!?/br> 眾人噓聲一片。 正熱鬧著,一陣蘭花香氣傳來,紫山頭一個察覺:“你們有沒有聞見香味?味道有點熟……是洪夫人!” “對的,是她?!被魳否R上扒拉了幾筷子菜,端起碗回房吃飯去了。 也許是因為沐扶蒼在末云城也有了底氣,洪夫人再上門時,大家不像頭一次一樣憤恨了,翠榴紅池麻利地收拾碗筷,碧珠在前院安穩地為客人奉上香茶,紫山侍立在沐扶蒼身邊。 洪夫人的侍女先仔細鋪好地毯,擺上自帶的檀木椅子,才將洪夫人扶下車輦,服侍她坐在椅子上。 這回洪夫人沒有帶奏樂捧花的童子,她帶來的是成堆的禮物,整齊地擺在院子里。 “洪夫人,上次見面太過匆忙,是我沒將話說清楚,”沐扶蒼示意黑水眾將禮物抬出去:“我沒有嫁人的打算?!?/br> 洪夫人嫵媚地一笑,歲月在她臉上只留下了風情:“我小瞧了你呀,你很配得上我兒子呢。我是應該表現得正式一些,免得叫沐小姐懷疑我的誠心?!?/br> 她伸出鳳仙花染得嫣紅的手指,將一張薄薄的聘書放在沐扶蒼和她之間的桌子上,壓在聘書上面的,是一封信。 碧珠呼吸略微深了一下——她看見信封上的落款,是城主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