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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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邊似是有人俯下身子,寧姝嚇了一跳,連連往后挪了兩下。接著,她就看見皇上復又站直,手上拎著她擱在床頭的孔雀藍釉罐。 他沉默著端看這個罐子,眉間皺成了個川字??杉幢闳绱?,他還是好看的,黑色長發和潔白的褻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襯的眸色愈深。 “皇……上?!睂庢曇羯硢?,廢了好大的勁兒才發出兩聲,方才顯然傷了嗓子。 荀翊低頭看她,見她目光一直落在孔雀藍釉罐上,眼睛里盡是擔憂。 “你在怕什么?”他開口問道,“怕朕摔了它?” 寧姝抿了下唇,傳言中皇上不喜歡瓷器,總不能說他拎著小孔雀是為了欣賞吧。 “這就是你之前所說的,重要之物?”荀翊慢條斯理的問道,語調一如他給人的感覺,四平八穩。而如今,這樣的平緩也給了寧姝滿滿的安全感。 寧姝連連點頭。 荀翊仔細分辨她的眼神——委屈,害怕,驚慌,還有滿滿的哀求。 平時的她不是這樣的,她是喜歡笑的,總是想法子逗自己逗瓷器們開心,一點小事兒也能讓她展露笑顏,事情也總是往好的方面去想。雖然也有過掙扎也有過不知所措,但她都能盡量調整適應。 她像是一汪歡樂奔流的小溪,河溝是什么形狀,她便是什么形狀,但什么也阻不了她。 荀翊突然覺得自己過分了。她愛惜瓷器,愛惜這個孔雀藍釉罐,自己早已心知肚明,何須再挑這樣的時候來試探呢? 他將孔雀藍釉罐放在原處,說道:“近日宮中有些謠言,朕已知曉,會還你一個清白?!?/br> 寧姝回道:“謝……皇上……” 這不是荀翊熟悉的寧姝。他所熟悉的,是他在孔雀藍釉罐里看到的。 “嗓子還不舒服便不必說了?!避黢次⑽⑽艘豢跉?,目光由她脖頸上掠過,那處仍有一圈紅紫色的掐痕。他將聲音盡量放的柔和,生怕嚇到她似的:“稍后傳太醫來看看,朕去外間坐著?!?/br> 說罷,他便轉身向外去。 “砰”的一聲,殿門被猛地撞開,介貴妃的聲音急匆匆的趕來:“寧姝?你可有事?” 介貴妃一掀軟簾,恰巧看見只穿了褻衣的皇上站在殿內,寧姝窩在被子里哭的梨花帶雨。 介貴妃來的匆忙,并未仔細分辨外面的人,如今見到這樣的場面難免愣滯愣,隨即“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奴才失察,未曾想到在太后宮中竟然會發生這般事?!?/br> 荀翊擺了擺手:“你去里面瞧瞧她,傷的可嚴重?” “是?!苯橘F妃應道。 瓷器們也從驚慌中緩過神來,紛紛舒氣:“沒想到皇上還是很君子的嘛,沒有趁人之危?!?/br> “姝姝會不會以后不能說話了呀?萬一傷到了嗓子怎么辦?” “烏鴉嘴!說不準因禍得福呢!” 青叔心思縝密,這時突然開口道:“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嗎?她一個貴妃,為何半夜急匆匆趕來身上卻是整齊的?” 秘葵說道:“青叔是懷疑介貴妃為爭寵做出此事?再嫁禍給柳非羽,一箭雙雕?” 青叔沉吟片刻:“不,不應當是這般。介貴妃見了皇上,著急之下的自稱為何是奴才?為何是她失察?此外仍有一件事兒是我想不通的,姝姝遇險,為何皇上是第一個知道的?他甚至連衣服都未來得及穿便急忙趕來?” 秘葵沉思片刻:“確實怪異?!?/br> 小白聲音顫抖:“那個……你們看他……他正盯著咱們幾個看呢?;噬喜幌泊善?,是不是想著怎么把咱們給摔了?” 他這么一說,青叔和秘葵都朝下看去,荀翊確實正盯著他們,但又好似是隔著他們在看別的,眼神里說不出個究竟。 “他不是也能聽見我們說話吧?”秘葵吞了下口水:“小白你試試罵他一句,看他什么反應?!?/br> 小白:“我不!萬一真能聽見,我不就完了!” 青叔分辨片刻,說道:“應當不是。咱們在這兒說了這么長時間,他都沒有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想必是聽不見我們說話的?!?/br> 荀翊又看了片刻,直到聽到有人推門,他才轉過目光。 戴庸走了進來,低聲說道:“皇上,那小宮女是跟著柳選侍進宮的,一開始還不招,后來咬出是柳選侍派她來的。她說柳選侍入宮原本應得皇上寵愛,誰知卻被寧姝半路搶先,懷了龍嗣,那便不能留她?!?/br> 恰巧這時介貴妃查看完畢,她走來恭敬站在一旁,說道:“皇上,仔細看過了,外傷只有脖頸處的掐痕,待太醫來看了便知有無大礙?!?/br> 荀翊揉著太陽xue,沉聲說道:“介瑜,太后揣測朕,因她是朕的生母,朕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呢?卻因捕風捉影的事兒險些害了一條命?!?/br> 介貴妃聽了這話嚇得心里一顫,猛地跪下:“皇上,給奴才一萬個膽子奴才也不敢妄自揣測帝心?!?/br> 荀翊掃她一眼:“你方才可聽見戴庸所說?” “奴才聽見了?!?/br> 荀翊:“寧姝清白,朕可作證,何處來的龍嗣?” 他語氣不重,但卻將介貴妃的肩向下壓了又壓。 介貴妃一臉困惑:“沒……沒龍嗣?那……那……” 皇上所說定然是真的,那自己這段時間的貼身保護,還有昨日說的那番話究竟是為了什么?! “太后那處朕自會說明”,荀翊又說:“流言傷人,且不說今夜這事兇險,倘若這話傳到外面去,她一個女子日后該如何自處?既身在其位,便要明辨是非,怎能失察?” 介貴妃咬唇:“奴才知道了?!?/br> “還有”,荀翊掃了她一眼,說道:“自稱的毛病仍是改不過來嗎?” 介貴妃這才驚覺自己一直自稱奴才,連忙說道:“方才一急就忘了,日后不會了?!?/br> 內侍帶了衣服來,戴庸伺候著將衣袍穿好。 荀翊走到床旁,看著躺在床上縮成一小團的寧姝,他低聲說到:“此次事情是朕的過錯,使你無故遇險,你可有何想要的?” 外間多寶閣上的瓷器們聽見了這句話,小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這可是皇上的承諾??!姝姝!快!要兩屋子的瓷!” 秘葵:“要封地!咱們去包養小白臉!不成親了!” 青叔:“自然是要賜婚的!” 寧姝想了想,抬頭看向荀翊,小聲說道:“皇上可不可以賞民女五十兩銀子?” 荀翊眉頭微蹙:“只要銀子?” 寧姝點了點頭:“再過幾日便是除夕了,民女想去夜市上逛逛?!?/br> “啊……”秘葵說道:“姝姝是要去買汝奉吧?!?/br> “汝奉?”小白不解的問道:“是咱們館里的那個汝奉嗎?” “嗯?!泵乜f道:“前不久在一個瓷器鋪子里看見的,賣價就是五十兩。寧府那月例姝姝哪兒能買的起?那瓷器鋪子有些老舊了,不知何時便會關門大吉。汝奉性子嬌弱,那日哭的一塌糊涂,姝姝便一直擱在心里惦記著,如今大概是想買回來,一起過年?!?/br> 荀翊似是想到了什么,神態變得柔和起來?!昂??!彼f。 “還有一事”,寧姝又說道:“柳選侍的事情……” 她方才聽戴庸所說,倒也不是沒想過可能。但近些日子的接觸讓她覺得柳非羽并非那樣的人,若她想害自己,何須用這種會留下痕跡的方法牽連到柳家?更何況,哪怕在那日日的湯水甜羹里下毒都比現在這法子好。 寧姝畢竟是看過許多宮斗的,覺得此事絕對不簡單,但讓她去破案也是不可能的,她就是個不受寵的嫡長女罷了。 她話還未說完,荀翊向她俯下身子。 他微微蹙著眉,神情專注,寧姝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秉住了,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 他伸手在她面旁輕拈了一下。荀翊的手指溫暖,指尖有些老繭,輕輕劃過寧姝臉頰的時候似是能帶起一片漣漪。 是一撮纖長的白毛,掛在她的鬢發上搖搖欲墜。 “介瑜?!避黢磫镜?。 “奴……臣妾在?!苯橘F妃連忙走了過來。 荀翊將手上的白毛交給介貴妃:“睡覺的時候還沒有的?!?/br> “這是……”介貴妃用指尖辨識白毛,又嗅過,頃刻后說道:“是貓。柳選侍與陳妃住在一殿,陳妃遇到貓毛便會起疹子,她們那處可沒有貓?!?/br> 荀翊微微點頭。 “臣妾這就去?!苯橘F妃說道。 “不急?!避黢闯谅曊f道:“再看看他們還有沒有后招。既然要動手,便要多拉出幾個?!?/br> “是?!?/br> 荀翊轉頭看向寧姝,見她一臉迷茫的看著自己,像只懵懂的小鹿,心又軟了些,算是安撫道:“朕知道你所想之事了,若不是她,便不會難為?!?/br> 太醫這時來了,查看片刻后開了些外敷的藥膏,又讓桐枝煎煮安神湯。 安神湯苦,寧姝喝完之后又從孔雀藍釉罐里拿了一顆飴糖急匆匆放進嘴里,將苦味盡數化盡。 荀翊便在一旁看著,待桐枝伺候著她又好好躺下了,這才回到自己的紫宸殿安寢。 躺在床上,荀翊本想及早入眠,腦海里卻不時浮現出寧姝那副可憐模樣。 倘若今夜不是她恰好吃了糖,自己也不會提早回到身體里,而是會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荀翊伸出手,虛空抓了一下,又無力的垂在額前——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活下去是一件多么難的事情。而這般珍貴的生命,若不是在爾虞我詐搬權弄勢中染了色,便是無端端受到牽連而消隕。 他曾經眼看著兄弟姐妹以各種方式死去,也看見過后宮和朝廷猙獰的面目,更曾經被內侍打過、被餓過、被嘲笑被欺凌。 但既然想盡一切辦法活下來了,那就是想活下來的愿望比想死的念頭更勝吧。 她也一樣。 若是苦,便吃顆糖吧。 他也曾很喜歡吃糖,只可惜如今……他再也不能吃了,那就把自己的那份一并吃了去吧。 紫宸殿外,介貴妃和戴庸一左一右的站著。 介貴妃歪著腦袋瞪了一眼戴庸:“你就看著我這幾日忙來忙去當笑話是吧?!?/br> 戴庸連忙否認:“那可真沒有,我每天跟著皇上都快忙暈了。后宮向來是你看著的,也沒出過亂子,我那是放心你,才沒插手。再說了,誰能想到啊……” 介貴妃幽幽嘆了口氣,將那撮貓毛放在面前晃了晃,月亮不知何時從云后冒了頭,照的人指尖發亮。她說:“是啊,誰能想到呢。你說,皇上和寧姝像不像許久之前就認識了?” 單說這貓毛,她當時就在屋里,寧姝自己都沒發現,皇上發現不說,還一口咬定寧姝睡覺的時候是沒有的,還就能這么巧的趕在自己前面救人,連衣服都沒穿好。除非皇上是千里眼,要么就是分了一魂去寧姝那兒。 而這兩種顯然都不可能,所以說皇上和寧姝沒半點關系,她都不信。 戴庸輕咳一聲:“少在我這兒念叨,到時候又被皇上抓個現行,剛說了你妄自揣測圣意?!?/br> 話雖如此,他覺得奇怪?;噬弦驗閮簳r的遭遇,從不喜歡有人碰他,甚至連近身都盡量避免??赡侨赵谟▓@還不是穩穩的接住了寧姝?今天看上去也挺……親昵的。 不過總感覺是皇上單方面的熟悉和親昵,寧姑娘好像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介貴妃長出一口氣:“那也不怪我啊,是太后娘娘先帶偏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