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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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發過難后、躲入秀才們的海三郎抬頭,看向那立在窗前、青白長袍的青年。 言尚背對著所有秀才,背對著海三郎。他眼睛看著樓下的美麗公主,開口道:“你出題考我,看我配不配為主考官。但今年科考出題的人實則也不是我,考你們才華的人不是我。 “然我今日卻想出一聯,來考一考你?!?/br> 言尚驀地回頭,他溫潤如水、又清寒如電的目光凝視著海三郎。夜風吹拂他的衣袂,他朗聲,讓樓下的暮晚搖也聽到他的題—— “我且問你,鳳凰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蒼天,足亂云,一萬年來觀蜉蝣,誰翱翔?” 宇宙在天,俯看蜉蝣。何等氣勢,何等氣魄。秀才們愣愣地看著言尚,首次在這位主考官身上看到凌厲的氣場。 他們聽言尚淡聲:“我題已出,請對?!?/br> 第153章 寫詩誰不會? 然詩中乾坤, 胸中丘壑,豈是只有詩才能寫出來的? 海三郎少年多才,自幼有神童之稱。但長安遍地, 何處沒有神童?而能寫出“一萬年來觀蜉蝣”這樣氣魄的言二郎,從那些神童中脫穎而出, 讓海三郎格外不服。 但是再不服, 他今日也輸了——他可以詩句華麗,可以謙辭工整,可以說言二郎詩作普通拙劣??伤麑Σ怀鰵鈩輨儆?、或者哪怕和“一萬年來觀蜉蝣”這樣詩句氣勢相同的句子。 杏園宴上,眾人用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個被言二郎擠兌回去的少年郎。海三郎失魂落魄,臉色蒼白, 覺得自己輸給一個才學平庸的主考官很難堪。但長安官場諸人想的卻是, 能讓脾氣這般好、胸襟這般廣闊的言二郎發火,海家完了。 不等眾人再補救什么, 暮晚搖到了。眾人見公主手里提著鞭子, 心中皆怯。然而暮晚搖心平氣和, 對他們甚至笑了笑, 便走向她的駙馬。 她剛進樓時煞氣滿懷, 想的是要替言尚出氣。憑什么言尚要受他們的羞辱。但是言尚自己出氣了,她現在已經有些心酸的釋然了。 暮晚搖站在言尚,捏緊鞭子,唇顫了顫。她目中仍殘留著痛苦的痕跡,望著他:“我們去向陛下見禮?!?/br> 言尚知道她想罵皇帝, 便對她一笑:“自家人,何必這般見外?” 他回頭向身后相送的諸人拱了拱手,說自己不勝酒力,要和公主殿下回家了。 皇帝此時在紫云樓中, 偷偷觀望了那邊海氏對言尚這個主考官的不敬,一直不出面?;实勐犝f丹陽長公主來了,頭皮一下子發麻,覺得自己那個六妹會氣勢洶洶地來質問自己。 皇帝深覺得言尚年紀輕輕、官位這么高,被世家說兩句也沒什么。他這也是為了穩固自己的皇位——世家和寒門互相攀咬,他喜聞樂見嘛。 可是他到底心虛,聽到長公主來了就坐立不安。然喝了兩盞茶后,內宦告訴他公主和駙馬已經走了,皇帝怔忡,一時間漲紅了臉,深覺丟臉。 只覺得自己滿心算計旁人都一清二楚,不過是看他笑話。 都在看他笑話! 可他裝糊涂裝了這么多年,一個皇子過得那般憋屈,他亦想好好治國……他的才能被歲月耗盡,他人至中年,庸庸碌碌,被那些位高權重的臣子們欺負,都不敢發作。 父皇當初是如何治理這天下的?為何那些大臣們怕父皇,卻不怕自己?難道自己要大開殺戒嗎?可是他現在都使喚不動人,把人殺光了,誰來替他干活? ……哎,還是言尚好。 無欲無求,替君分憂。 夜幕漆黑,華燈相照下,碧波紅蕖,珊然可愛。 暮晚搖和言尚在宮人侍從的簇擁下,一路向停在杏園外的馬車旁走去。他們走了一半。宮中內宦氣喘吁吁地追上前,說言二郎受委屈了,陛下給言二郎贈了些良田良宅,地契已經送回公主府了。 言尚應付完這些內宦,借他們的口來寬慰皇帝,暮晚搖在旁似笑非笑,冷眼旁觀。那傳話內宦不敢對上公主的眼神,怕脾氣不好的公主說出難聽的話,讓皇帝尷尬。 送走內宦,二人再走時,又有新的人從后追來了—— “言君!言君! “言相公!” 暮晚搖眉毛挑了一下,見言尚眉頭微蹙,果然對這個稱呼很不滿意。 夜色幽深,宮燈盛麗,身披鶴氅的言尚回頭,對追過來的海三郎輕聲責道:“海三郎莫要如此稱呼我。你既不愿當我是座師,我卻也稱不上‘相公’?!?/br> 海三郎年少,面上仍帶著少年人的懵懂和意氣風發。他氣喘吁吁追來,先被言尚說一通,臉微漲紅,為自己辯道:“言君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稱一聲‘相公’也不算錯。我當然也想叫言君為‘老師’,但我到底知道自己之前做錯許多事,言君恐不愿認我那般稱呼。 “我是來向言君道歉的!我不該在席上那般刁難言君,我只是以為、以為……” 言尚微笑:“以為我無才無德,年紀又輕,憑什么能做主考官主持科考,我拿什么考你們?” 他嘆道:“無妨。背后這般說的人多了,你不過是敢于當面挑釁我的出頭鳥罷了?!?/br> 他溫潤眼眼睛望著海三郎,提點道:“然你年紀尚幼,自幼被家中寵愛,初到長安,相識一兩知己,被人捧為‘天才’,難免沾沾自喜,以為自己了不得。然今日你當知道了,我若想為難你,輕而易舉。 “你被旁人攛掇著來和我對局,可曾想過我日后若刻意為難你,那些攛掇你的人,會幫你一二分么?” 海三郎一愣,他到底也是大家出身,言尚稍微一說,他頭腦一愣,熱血凍僵,明白自己唐突大膽——他訥訥:“所以言君日后不會在仕途上為難我么?” 言尚莞爾。 他開玩笑:“看我心情?!?/br> 海三郎局促。 暮晚搖不覺看向言尚,沒想到他今日被小輩為難居然不生氣,心情看起來還不錯……他都開玩笑了。 海三郎嘀咕:“也罷……我只是不懂,言君能寫出剛才那樣的句子,為何不早早教我,要在今日才發作?長安都說言君無才,我也那般以為,但今夜我才知道,言君若是肯用心在詩賦上,未必比我差。 “既然言君有這般能力,為何不用心?” 言尚望著他不語,若有所思。 海三郎再次質問。 言尚:“你是為誰問的這個問題?!?/br> 海三郎一愣,然后瞬間了然言尚真正想問的,他一時覺得自己受了羞辱,既羞愧,又不服,渾身發抖:“縱我是海家出身,也不代表我事事都要請教家中。不錯,今夜我所為,有家中某些子弟攛掇的緣故……但也是我自己輕狂,我以后會小心,不為人利用。 “我雖為海氏出身,看似與言君對立……但是我并不局限于世家寒門之別!我便是我,不是海氏的傀儡!” 暮晚搖在旁冷颼颼:“年少時這話當然可以說一說,你回去跟你父親爺爺說一說,看他們打不打斷你的腿?!?/br> 海三郎朗聲:“我知道殿下和我家有仇,但我又沒有害殿下。殿下找我爺爺阿父算賬,我沒有對不起殿下?!?/br> 暮晚搖譏誚勾唇。 言尚打斷暮晚搖對這個少年的嘲諷,溫聲:“你若是為自己問的這個問題,那我便答你一答。你可知我平時每日有多少公務在等著我?雞鳴未鳴,我便要起床,天未亮,我就要去中書省和幾位相公對接下來一整日的朝務。 “談這些的同時,我們要去朝會。日日廷議,無一短缺。陛下尚未弄清楚一日早朝上臣子們要談什么,我便要先清楚。朝上不能出錯,我既要安頓好大臣們,還得觀察陛下,替陛下解圍。 “待早朝結束,我又要去御書房,之后回中書省。再結束這些,我得轉去吏部。中午那頓飯,我又得趕回中書省。時而弘文館的人來,宮廷宿衛軍來,我都得管……時而陛下覺得哪個大臣不好用,又會把我叫去一通問,直接讓我去辦某事。 “哪縣發了大水,哪一州今年要求減稅,哪一郡民兵起義……這些全是我要cao心的,要我忙到三更天才能睡。 “海三郎,你說,我哪來的時間去研究如何作詩如何寫賦?我整日忙的事,和詩賦又有什么關系?!?/br> 少年郎聽得面露尷尬,又若有所思,言尚嘆道:“你們還是太年少了,整日寫詩作賦,覺得詩賦驚人,便能當官,能當好官。但是當官如何,和詩賦關系又有多大呢?我去年就與尚書談過此事,要對科舉改革,可惜之后碰上陛下登基,此事就拖延了。 “好好珍惜此次狀元名號吧。說不定是最后一屆了?!?/br> 言尚問聽愣住的海三郎,三月天,他有些冷,咳嗽了兩聲后,多說了兩句:“你既是狀元之才,不知日后想如何當官?” 海三郎呆呆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才學好,覺得科考簡單,隨便考一考……” 言尚笑。 海三郎羞愧問:“我該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么?” 言尚嘆道:“考慮吧。 “當官是為家族謀福利,還是為民為天下。是要保護珍視的人不受欺負,還是實現個人的志氣豪氣。 “大魏天下的百姓如何生活,家族和個人的利益如何平衡,視若珍寶的東西被人棄如敝履時如何自處……這些都是你現在要開始考慮的。年少是好,意氣風發,不枉少年,我且送君一句話——莫辜負好青春?!?/br> 海三郎被說得面紅耳赤,又從中受益良多,言尚刷新了他的認知,讓他從一個全新角度看自己的未來。暮晚搖和言尚走后,暮晚搖回頭看了海三郎幾眼,見那個少年敬佩地盯著他們二人的身影,目光灼灼。 海三郎眼中寫滿了渴望,糾結地想跟上來又不敢跟。他緊盯著言尚,多希望言尚回頭看他一眼,那他便有勇氣賴上去……可惜,言尚沒有回頭。 暮晚搖促狹地想:又是一個被言二的“無情”辜負的人啊。 回到馬車上,車中空間狹小,暮晚搖又立刻將熏爐塞到他袖中,言尚靠著車壁,這才感覺到了溫暖。而暮晚搖不停歇,捧著侍女們一直看著火的姜湯,來喂給言尚。 暮晚搖忙前忙后,看他面色從蒼白轉為紅潤,她才覺得滿足。 言尚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不要忙了。暮晚搖是見他氣色好多了,才有了心情隨他坐。 馬車開始行駛,車中,暮晚搖挽著言尚手臂,看著他笑:“你如今倒真有上位者的氣概了。那個海三郎被你折服,我看他日后要追著你跑了?!?/br> 她興致勃勃:“你今日提點海三郎,多像當初你老師提點你的那晚。我當日在旁,看你向劉相公叩拜,稱‘老師’。你說你當官是為民為百姓,你說這條路再難你也要走……我當時聽得胸中澎湃,我哪里想得到,這才幾年,你都能指點旁人了。 “你變得像你老師一樣厲害了!” 言尚輕聲:“都快十年了?!?/br> 暮晚搖不滿:“哪有十年?也就七年而已?!?/br> 馬車輕晃,車中人隨之坐得不穩。言尚道:“原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老師都要致仕了,而我也能被別人稱一聲‘老師’了?!?/br> 本是暮晚搖挑起的話頭,她現在看他傷懷,又兀自不悅:“說得這般喪氣滿滿、老氣橫秋干什么?好像你已經七老八老一般。你才二十幾……就一身??!” 說到最后,她又咬牙切齒。 言尚清湖一般柔潤的目光凝視著她。 暮晚搖揚下巴:“怎么,我說錯了么?三月天,你看你穿得這般厚,說兩句話就咳嗽,不是一身病是什么?御醫讓你靜養,說你再這么熬下去就是個早死的命。我看你不當回事,想來是做好準備先我而去,留我在世間圈養美少年,整日好不快活?!?/br> 言尚笑:“真好?!?/br> 暮晚搖眼若噴火:“我說我要養一堆面首你還說好!” 言尚拉住她手腕,柔聲:“我是說,你方才又是遞茶又是給我披衣的,讓我覺得恍惚,感覺你都不像我認識的殿下了。搖搖這會兒發起火,我才看到原來你還是你?!?/br> 暮晚搖盯著他,冷冰冰:“你是愛受虐么?我罵你你才覺得我沒變?” 她指著他鼻子罵他:“剛才要不是你,我直接一鞭子解決這些事了。一個海氏而已,我還不敢得罪么?” 她開始抱怨言尚的脾氣,說他的性情太過平和。又說皇帝對他們不好,皇帝性情狡詐又狹隘,讓言尚忙前忙后,要把人累死了……她說了許久,緊緊地攢緊他手臂,說到恨的極致時,她渾身發抖。 她真的覺得那些都是羞辱,上天對言尚不公。他是這么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蒙受皇帝的欺壓,小輩的欺辱,旁人的試探! 言尚就看著她,忽然道:“要不我辭官吧?!?/br> 暮晚搖:“……”